小太监 第5章

南思远盯着他看了少顷,问道:“你爹是柳长春?”

没想到他竟知道自己,扶桑微感诧异,轻声应道:“是。”

南思远吩咐秋暝:“秋暝,你送崔大人出去。”

转而又对崔恕礼和颜悦色道:“崔大人慢走,恕咱家不远送了。”

崔恕礼无论对谁都是那副温润和煦的态度:“无妨,你去忙罢。”

“柳扶桑,”南思远直呼其名,许是看在柳长春的面子上,语气还算和蔼可亲,“你随我来。”

“是。”扶桑举步跟上,与崔恕礼擦身而过时,他抬眼偷瞧,不防与对方的视线撞个正着。崔恕礼眉目含笑看着他,悠悠岁月未在那张曾经迷倒万千少女的容颜上留下太多痕迹,对着这张英隽的脸、这双柔润的眼,任谁都做不到无动于衷,扶桑也不例外。虽只是短短一瞬,扶桑却受到了莫大安抚,不似刚才那般焦灼了。

没走多远,忽听南思远淡声问道:“你娘可好?”

扶桑怔了怔,答道:“她、她蛮好的。”

答完才想起来,他娘和南思远原是旧相识。他们都曾是先皇后的近侍,先皇后薨逝后,他娘去了乾清宫侍奉皇上,南思远来了清宁宫照顾太子,各自有了新主子。

南思远没再多言,扶桑随之缄默。

走过金砖墁地,登上玉阶彤庭,进入富丽堂皇的内殿,一股熟悉的淡香扑面而来€€€€扶桑常在柳棠时身上闻到这种香味,知此香名“温凝”,由安息香、苏合香、沉香、朱栾花、月橘花、侧柏叶等数种原料调制而成,有静心安神之效。

扶桑深呼吸,使清香经口鼻入肺腑。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这香真有奇效,他感到心跳平复了许多。

在一道流光溢彩的珠帘前,南思远停步,转颈看着扶桑,小声吩咐:“你先在此等候。”

扶桑颔首低眉:“是。”

南思远掀开珠帘,蹑步入内。

扶桑稍稍抬眸,只见珠帘轻晃,伴着玎€€轻响。

只要穿过这道珠帘,他就不再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小太监,他将会以“医者”的身份出现在太子面前,虽然他现在还不是。他必须好好表现,不止为了自己,也为了师父。师父说他的技术不比范鸿儒逊色,师父说的话他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因此,他也要相信自己。

“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

扶桑声如蚊蚋,不断重复这句话。

等南思远再次出现时,扶桑已近乎镇定自若。

南思远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细声细气道:“进去之后保持安静,无需叩拜,不要说话,只管做你该做的。”

扶桑应“是”。

南思远忽然靠他更近些,帽檐差点碰到他的脸。

扶桑听见他发出轻不可闻的吸气声,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在嗅闻自己的体味。

扶桑不禁暗自庆幸,幸好昨晚刚沐浴过,浴桶里还泡了花瓣呢。

南思远直起身来,朝侍立在近旁的宫女使个眼色,宫女心领神会,快步离去,须臾回返,手里端着青花瓷盆,臂上搭着白绉绸手帕,径直来到扶桑跟前。

南思远接过扶桑手里的药箱,道:“净手。”

扶桑照做,双手浸在水里,搓红了才作罢,用手帕擦干水渍。

南思远掀起珠帘,示意扶桑先进。

心房里又开始小鹿乱撞,扑通扑通。

扶桑屏息凝神,微弯着腰,从珠帘的这一边走到那一边,一脚踏进了神往已久的新世界。

第008章 08

小太监08

晋江/虚度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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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将至,室内昏昧,却没点灯。

扶桑不敢左顾右盼,垂眸看着脚下,亦步亦趋跟在南思远身后。

未几,南思远停在一张美人榻旁,榻上仰卧着一名身量颀长的玄衣男子,自然便是东宫之主,当朝太子澹台折玉。

南思远躬身将药箱置于榻首旁侧的菖蒲纹地簟上,随即后撤一步,用手势示意扶桑上前。

待扶桑走近,南思远又指了指放在榻首那张梅花凳。扶桑提衣落座,太子的脸便倒映入眼帘,避无可避。

南思远轻轻拍了拍扶桑的肩,似有安抚之意,而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扶桑和太子留在这方暗室里。

太暗了,暗得看不清太子的五官。

太静了,静得能听清太子幽沉的呼吸。

扶桑用力闭了闭眼,很快睁开,只觉得眼前人的脸愈发朦胧了。

明明就近在眼前,却好似海市蜃楼,烟迷雾障,看不真切。

唔,周遭确实弥漫着稀薄烟雾,霁蓝釉描金缠枝莲双耳三足香炉就放在近旁的条案上,袅袅地吐着香烟,与之相邻的梅子青釉瓷瓶里,插着几枝春水绿波①,暗影浮香。

这般惝恍迷离的环境使扶桑紧绷的心弦得以松弛。

他收敛神思,弯腰打开药箱,取出一样物事,轻轻抖擞,是一方轻薄的雪白面纱。

将面纱挂于耳后,遮住下半张脸,这样他的气息就不会拂到太子面上。

扶桑缓缓吁了口气,两只手握紧又张开,握紧又张开,抬手,抽掉太子束发的金镶玉簪,放到条案上,而后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发髻,唯恐弄疼了他。

青丝如瀑,垂落脑后。

葱白的十指插入乌黑的发间,轻轻梳理。

发丝稠如织,滑如缎,软如绵。

扶桑的头发也很软。

他记得他娘说过,头发软的人心也软,天生温柔多情。

太子曾经是很温柔的,可现在……

扶桑眼波流转,不自觉地落在太子颜面上。

光线越来越黝黯了,他只能看到太子挺直的鼻梁,以及眉间的蹙痕€€€€南思远不让他说话,他也不敢问太子疼到何种程度,但显而易见,太子正在极力隐忍。

扶桑不再发痴,开始全神贯注地为太子按摩头部。

先开天门,再抹双眉,依次揉按攒竹、阳白、太阳、睛明、迎香等穴位,接着揉耳轮、梳六经,最后揉拨颈椎,点风池、风府②……这些手法扶桑早已练习过成千上万次,但他之前拿别人练手时,轻了重了皆有反馈,可太子始终一言不发,他又不能开口询问,难免忐忑。

整套流程走完,太子没叫停,扶桑只好从头再来一遍。他丝毫不觉得累,反而乐于在太子身边多待一会儿。

天已完全黑了,夜色深浓,将他和太子包裹其中,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他与他。

整座宫殿静极了,一点人声也听不见,只间或能听到几声鸟鸣啁啾。

扶桑微微低头,凝神静听,太子的呼吸已不像他刚来时那般沉重了,变得舒缓轻匀,这显然是疼痛得到消解的征兆。

扶桑心头微松,暗自窃喜。

幸而没有辜负师父的信任,这几年付出的辛劳与汗水也总算没有白费。

不禁又生出一丝期待,希望下次太子头疾发作时还能找他来……

“殿下!”

骤然响起的浑厚男声吓了扶桑一跳。

这声音明显不是南思远。

“何事?”

慵懒、低沉、喑哑的嗓音撞进扶桑的耳朵,顿时令他头皮一麻,心跳加速。

“武安侯世子他……”男人语带哽咽,字字沉痛,“他在回京的路上病故了!”

扶桑猛地停住动作,双手离开了太子的太阳穴。

他如遭雷殛,脑海一片空白。

短暂的死寂过后,他听见太子近乎平静地问:“故于何时何地?”

“三日前,琉州,旌阳城。”

又是一阵静默,太子淡淡道:“都退下吧。”

扶桑知道,这个“都”里也包括他。

他不敢作声,伸手摸到药箱,抓住提手,起身时最后看一眼太子,可屋内实在太黑了,他什么都看不到。

摸黑向外行去,刚穿过那道珠帘,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拽着他往前走。

出了殿门,下了玉阶,经过庭院,即将通过角门时,身后陡地传来一阵乱响,似是瓷器碎裂声伴着桌椅倒地声。

没有嘶吼,没有恸哭,只有不断摔砸器物的声响,砰砰嗵嗵,听得人胆战心惊。

扶桑回头望了一眼,遽然被悲伤席卷,悄悄落下泪来,打湿了还没来得及取下的面纱。

第009章 09

小太监09

晋江/虚度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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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棠时抓着扶桑的手臂,一径把他送出清宁宫,附耳低言:“无论你刚才听到了什么,都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免得惹祸上身。”

脸上的泪痕已被夜风吹干了,那股如潮水般突然袭来的悲伤也已褪去,扶桑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轻声道:“放心罢,我定会守口如瓶。棠时哥哥,你……”

他本想提醒柳棠时千万小心,切勿被太子的怒火殃及,可转念一想,柳棠时比他聪敏了不知多少倍,哪用得着他杞人忧天,便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你快回去罢,我走啦。”

“等等。”柳棠时顿了顿,低声问:“你方才为太子按摩时,没出什么差错罢?”

“应该……没有罢。”扶桑迟疑道:“殿下他自始至终缄口不语,我也不能确定我做得好还是不好。”

听完这话,柳棠时悬着的心便放下了。他没再多言,伸手将扶桑脸上的面纱取下来,折了几折,塞进他衣襟里,温和道:“去罢,记住我刚才的话。”

扶桑乖巧点头,转身朝着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他转头一看,柳棠时已不在了。

宫门两侧悬挂的一对铜鎏金掐丝珐琅宫灯发着暖黄的光,为那两尊守门神兽镀上一层金边,并在门前空地上投下拉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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