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 第6章

灯随风摇,影随灯动,阑珊萧瑟。

扶桑继续前行,经过转角处,他的步伐越来越慢,好似有什么东西从砖缝里钻出来缠住了他的双足。

他停住脚步,在原地呆立片刻,折身回到转角处,藏进墙角的暗影里,探头就能看到清宁宫的宫门€€€€他也不清楚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他就是没法就这么满不在乎地离开。

扶桑靠着墙蹲下来,药箱顺势放在脚边。

他活动活动有些酸痛的手腕和十指关节,倏忽想起什么,缓缓抬起双手,凑到鼻端轻嗅。

果然,他手上沾染了太子头发上的香气€€€€不止头发,太子身上也散发着这种幽香。

仔细分辨,大约混合了丁香、沉香、青藤香、木瓜花、茉莉花、桃花等多种花卉和药材①,应当源自沐浴时使用的某种香膏。

扶桑情不自禁地将双手覆到脸上,捂住口鼻,而后闭上双眼,深深地、反复地嗅闻……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微醺,恍惚生出幻觉,他依旧置身在那间幽暗迷蒙的宫室里,还在太子身边,梦中人触手可及。

但路过的风吹醒了他,扶桑猛地睁眼,移开双手,一阵强烈的羞耻攫住了他,在黑暗中烧红了脸。

为了驱散这种仿佛做了亏心事的奇怪感受,扶桑转而想起了韩君沛。

他对这位王孙公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约莫七八年前,韩君沛常伴太子左右,那时的他已长成少年模样,常穿一身赭褐色武服,英姿勃勃,风神磊落,无论走到哪里都惹人注目。

后来,韩君沛随父出征,展露出非凡的军事才能,屡建奇功,威名赫赫,年轻子弟中无出其右者。人们都说,等武安侯老得上不动战场了,韩君沛便会接替他的父亲,成为新一代“战神”,担负起攘外安内、保家卫国的重任。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样一个旷世奇才、天之骄子,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陨落了。别说和他手足情深的太子了,就连扶桑这样毫不相干的人,都忍不住感到无尽的遗憾与惋惜。

扶桑又开始难过了,为了太子的难过而难过。

对太子来说,韩君沛实在太重要了。他既是太子的兄长、密友,更是太子的依靠。韩君沛之死,无异于砍掉太子一条臂膀。从今往后,太子的路只会更难走。

正想着,忽从远处传来人声:“殿下您走慢些,当心摔着!”

扶桑循声望去,只见一行三五人正往清宁宫的方向走,眼看就要走到宫门口了。

为首那个锦衣华服、步履匆匆的女子,正是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大公主澹台重霜。

眼见着大公主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清宁宫,扶桑长出了一口气。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原来他是想看看会不会有人来安慰太子,现在这个人来了,他便可以安心离去了。

回到太医院时,早已人去屋空,冷冷清清。

见过厅东侧那间值房还亮着灯,扶桑加快脚步,到了门口才放缓。

隔扇门敞开着,正对着门的那张髹黑长桌后面,他师父正襟危坐,左手拿着一本书,右手握着一把金圈水晶镜②€€€€他师父才四十来岁,眼睛就坏了,读书时须得借助水晶镜将字迹放大才看得清。

“师父,”扶桑轻唤一声,“您在等我吗?”

赵行检闻声抬头,看着站在门外的小徒弟,语气平淡道:“何必再兜这一圈子,直接回去休息就是了。”

扶桑抬脚迈过门槛,将手中的药箱往上提了提,道:“我回来放东西。”

把药箱放在博古架的最底层,扶桑走到自己的桌位前,拿起挂在椅背上的书袋,挎到肩上,道:“师父,您不走吗?”

问完才反应过来,这个时辰宫门已落锁了,他根本出不去。

赵行检道:“我还在炼药,今晚就歇在这儿了。”

扶桑半信半疑,道:“那我先走了,您也早些休息。”

赵行检颔首道:“去罢。”

扶桑出了门,又驻足回头,一手扶着门框,疑惑道:“师父,您怎么不问问我这趟去东宫表现如何?”

赵行检自顾看书,头也不抬道:“我不问也知道。”

扶桑怔忪须臾,心里汩汩涌出一股暖流,流向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这种被信任、被肯定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他终于变成了一个有用的人,而不是一个只会在父母跟前讨巧卖乖的小傻子。

他忽然郑重其事道:“师父,您放心,答应过您的事,我一定会做到的。”

赵行检愣了一瞬,才意识到他指的是那个只有他们师徒二人知道的秘密约定。

眸色霎时转黯,他没抬头,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快走罢。”

第010章 10

小太监10

晋江/虚度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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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棠时亥时三刻才回来。

扶桑已经在床上翻来覆去半个时辰了,听见动静,一骨碌爬起来,下床披衣,开门出去,绕廊来到对面。

柳棠时正坐在桌旁呷着冷茶,见扶桑探头探脑,他毫不意外,道:“进来罢。”

扶桑走进去,兀自落座,不等他开口,柳棠时抢先道:“想打听太子的事?”

扶桑觑他一眼,心虚地垂下眼帘,伸手从茶盘里拿起青花茶壶并一只白瓷杯,给自己斟茶,刚端起杯子就被柳棠时夺了过去。

“这茶是冷的,你喝了要闹肚子。”柳棠时道,“待会儿让银水沏壶热的来。”

话音未落,银水端着铜盆进来,顺口接道:“沏壶菊花茶罢?喝了能助眠。”

柳棠时应了声“好”,银水把铜盆放在他面前地上,探手要帮他脱鞋,柳棠时却道:“我自己来。”

银水便直起身,拿起桌上的青花茶壶,道:“那我去沏茶。”

柳棠时弯腰除去鞋袜,将双足泡进温度适宜的热水里,这才偏头看向静静坐在对面的扶桑,缓声道:“你走后没多久,大公主便闻讯赶来了。大公主与太子都是先皇后所出,是真正的骨肉至亲,感情深厚,她的安慰比任何人都有用。大公主陪着太子待了大半个时辰,随后二人又结伴去了翊祥宫,我下值时太子还没回来。”

翊祥宫,是蕙贵妃的寝宫。

蕙贵妃是武安侯和先皇后的幺妹,是大公主和太子的姨母,是韩君沛的姑母,他们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这个时候自当彼此慰藉,相依相伴。

扶桑静了半刻,小声问道:“那你知道武安侯世子是死于哪种疾病吗?”

明日一早,或者今夜,韩君沛之死的原委就会传遍整个皇宫乃至京城,没什么不能说的。

柳棠时稍作犹豫,如实道:“听都将军说,应当是死于疮疡①所致的高烧不退。”

他口中的“都将军”,便是东宫亲卫车骑将军都云谏,那个向太子禀报韩君沛死讯的男人就是他。

扶桑心中黯然。

他曾在某本医书上看到过,战场上那些伤兵,至少有三成是死于疮疡,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十之八九也要付出截肢的代价。

“旌阳城离京城还有多远?”扶桑又问。

“一千五百里。”柳棠时道,“若是快马加鞭,也就三日路程。可武安侯世子有伤在身,必得乘坐马车,速度就没那么快了,少说也得十日左右才能抵达京城。”

扶桑惋惜道:“如果他能坚持到京城,得到更好的医治,说不定就不会死了。”

都云谏也说了类似的话。

柳棠时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话音被茶水洗涤得透着些许凉薄:“或许这就是他的命,无论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逃不开命运的摆布。”

扶桑不置可否,默默无言。

银水端着泡好的菊花茶进来,察觉气氛有些凝重,瞧瞧这个看看那个,也不敢多问,给两个人各倒了杯热茶,顾自退了出去。

热气氤氲,清香四溢。

柳棠时注视着扶桑清艳的容貌,莫名有种雾里看花的朦胧之美,他的语气不自觉地温柔起来:“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扶桑轻轻摇头。

“那换我问你。”柳棠时道,“你为何对太子的事如此关心?”

扶桑小小的慌了下,低眉敛目道:“因为……因为我太无聊了。”

扶桑太容易被看穿了,他就像一汪清水,一眼就能看到底。他不说实话,柳棠时也懒得追问,只道:“时候不早了,喝完这杯茶就回去睡罢。”

扶桑“唔”了声,端起有些烫手的茶杯,小口啜饮起来。

他的样子实在可爱,柳棠时无声地笑了笑,觉得疲惫都消去不少。

片刻后,扶桑回到自己房中,脱了外衣,上床躺好,一动不动地躺了会儿,忽然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捂住口鼻。

回来后他一直没洗过手,手上依旧残留着属于太子的味道,只不过已经淡得几不可闻了。

另一只手也探出来,双手拢着下半张脸,有节奏地“呼€€€€吸€€€€呼€€€€吸€€€€”,就这样缓缓入梦了。

时光倒流,扶桑在睡梦中回到了刚入宫的时候。

那时的他还是个懵懵懂懂的稚童,因生得好看,幸得柳长春垂青,被收为养子,有了新的爹娘,备受宠爱。

为了教导他,柳长春日日将他带在身边,让他在仁寿宫学规矩。可他才五岁,正是玩心最重的年纪,学什么都不上心,好在柳长春念他年幼,对他并不严格,所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偷懒玩耍。他的玩伴,便是珍贵妃膝下的二皇子和三皇子。

珍贵妃是太后的亲侄女,后宫嫔妃中再没人比她出入仁寿宫更勤的了,而珍贵妃每次来仁寿宫都会带上她的两个儿子,只因太后上了年纪,越来越喜欢热闹。

同大公主和太子一样,二皇子和三皇子也只差一岁,而三皇子和扶桑同岁。

还是因为那张粉妆玉琢的脸,扶桑深得三皇子喜爱,他甚至想把扶桑要走,柳长春自然不会同意。三皇子待扶桑极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和他分享。而扶桑才刚入宫不久,尊卑意识还很模糊,他以平等的眼光看待三皇子,把三皇子当作了自己的好朋友。这份逾越了身份地位的“友谊”持续了半年多,直到太子的出现。

那时太子也才八岁,太后对这位嫡长孙尚有几分真心。

太子发风热,反反覆覆总不好,太后便将太子接来仁寿宫,悉心照料。

在那个莺啼蝉咏的盛夏,扶桑初识太子,为之后种种埋下了种子。

太子在仁寿宫养病那一个多月,扶桑按照柳长春的吩咐,从早到晚陪伴着他,想尽各种办法逗他开心,一心扑在太子身上,暂时将三皇子抛诸脑后。

三皇子因此对扶桑心生不满,而如他这般在泼天富贵里长大的人,是绝不会忍气吞声的。

在某个雨后初晴的午后,太后和珍贵妃相携游静园,三皇子趁着无人注意,将扶桑推入了荷花池。

第011章 11

小太监11

晋江/虚度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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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在溺水的窒息感中惊醒过来。

哪怕已过去十年之久,哪怕只是在睡梦中回溯,那种垂死挣扎的恐惧与绝望却依旧鲜明如昨,令扶桑毛骨悚然,冷汗涔涔。

靠在床头缓了片刻,扶桑起床穿衣,打开门,见对面的东厢房亮着灯,便知道自己醒得正是时候。

照例先去给爹娘请安,卧房中却只有柳长春,他坐在妆台前,金水正为他梳头。

“爹,”扶桑嗓子哑哑的,“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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