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不假思索道:“不怕。”
他回答得太干脆,倒让澹台折玉怔了怔,问:“为何不怕?”
扶桑道:“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原本只是想逗一逗他,却猝不及防地被戳中心窝。
澹台折玉既受用,又困惑€€€€他已不是那个位高权重、声势煊赫的国之储君,他现在只是个断了腿的废人,扶桑到底为什么这般盲目地相信他?之前在马车上也是如此,他说听天由命,扶桑就傻乎乎地跟着他听天由命。是不是他要上刀山下火海,扶桑也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他?
澹台折玉兀自笑了笑,道:“其实没那么复杂,只是在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江临恰巧伸出了援手而已,而且住在陌生人家里反而比住在客栈更安全。但以防万一,你还是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时刻待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知道吗?”
扶桑乖巧点头:“知道。”
不约而同地沉默须臾,扶桑觑了觑澹台折玉的脸色,犹犹豫豫道:“殿……哥哥,你……你想解手吗?”
澹台折玉顿了顿,道:“暂时不想。”
未几,丫鬟们抱着衣裳和鞋袜、小厮们抬着两个浴桶接踵而来。
澹台折玉道:“只要一个浴桶就够了。”
他身上有伤,暂时不能洗澡。
两个小厮把浴桶抬进西次间,随即一左一右地将澹台折玉架进去,扶桑看着他的双脚在地上拖拉,只恨自己没有力气,抱不动他。
等坐在了西次间的床上,澹台折玉对其中一名小厮道:“麻烦你帮个忙。”
小厮忙道:“公子不必客气,有事尽管吩咐。”
澹台折玉看着扶桑道:“扶桑,你先出去。”
扶桑:“……”
才刚还说让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怎么一转眼就说话不算数了?
他迟钝地“喔”了一声,和另外一名小厮一起出去了。
西次间的门关上了。
不多时,扶桑听到了一泄如注的声响,立即意识到太子让那个小厮帮的是什么忙。
那是憋了很久才会弄出的动静,可他适才问太子想不想解手,太子却说不想。
为什么……为什么宁愿憋着也不肯让他帮忙?
扶桑蓦然想起在函德城时修离对他说过的话:“太子还愿意在奴婢面前保持最起码的体面,至少说明他是把我们当人看的。”
可是,太子为什么不用在都云谏面前保持体面呢?难道是因为太子不把都云谏当人看吗?
不是的,太子只是不把都云谏当外人,甚至有可能已将都云谏视作了朋友,所以太子可以在都云谏面前展现出不体面的样子。
扶桑心想,等到太子也不把他当外人的时候,他才算真正地成了太子的人。
小厮端着痰盂从西次间出来了,经过扶桑身边时,低声道:“公子让你进去呢。”
扶桑道了声谢,走进西次间,只见太子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丝毫没有谎言被拆穿的尴尬。来到床前,又见太子旁边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最上面是一瓶金创药、一卷细布和一把剪刀。
扶桑道:“我帮你上药。”
澹台折玉道:“好。”
脱去外袍和上衣,露出上身,先给肩胛处的划伤涂药、包扎,扶桑做得很好,没有辜负他这些年在太医院的浸淫。
可后腰上那处被烧火棍烫过的伤口简直惨不忍睹,他看一眼就心疼地忍不住掉眼泪,抖抖索索地涂好药,一圈一圈地缠上细布,打好结,微声道:“好了。”
澹台折玉转过身看着扶桑低垂的脸,无可奈何道:“怎么又哭了?”
扶桑弱弱地反驳:“我没有……”
可他的声音里明明就带着哭腔。
澹台折玉强忍着把人抱进怀里安抚的冲动,话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我说一次谎,你说一次谎,扯平了,好不好?”
扶桑抬起头看着他,双眸亮亮的、弯弯的,嗓音软软的:“好,扯平了。”
第055章 小太监55
扶桑洗完澡、穿好衣裳从西次间出来的时候, 发现澹台折玉正坐在轮椅上喝茶,惊喜道:“哪来的轮椅?”
随着扶桑的靠近,一阵暖香扑面而来, 乱了澹台折玉的呼吸, 他微微一顿,道:“江临派人送过来的, 说是向朋友借的。”
“这可不是想借就能借来的东西, ”扶桑感佩道,“看来这位江公子的确交游广阔,颇有门路。”
澹台折玉脚边,放着如意足火盆架,架上置着一只铜炉, 炉中燃着上好的银骨炭和松枝,炭火幽幽, 松香袅袅。
澹台折玉围炉品茶,目光在扶桑身上无声流连。
扶桑就坐在他对面, 粉面含春, 弓腰俯首,青丝批垂 , 黑亮如缎,一边烘烤一边反复擦拭。
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澹台折玉却看得移不开眼睛,仿佛擦头发是件顶有意趣的事情。
江临过来时,撞见的就是这幅情景,他心明眼亮, 立时便觉得,那不是哥哥看弟弟该有的眼神。
后知后觉地发现江临的到来, 澹台折玉不着痕迹地换了副神色,温声道:“江兄。”
扶桑急忙站起来,唤了声“江公子”,转身就回西次间去了€€€€非是他不知礼数,而是他现在蓬头散发、仪容不整,不好意思见人。
江临坐在扶桑方才坐的位置上,看着对面坐在轮椅上的玄衣少年,一面惊艳于他的落落风仪,一面又惋惜于他的身负残疾。纵使心里五味杂陈,江临面上却挂着浅笑,从容自若道:“看相貌,我觉得你比我年轻,观气度,我又觉得你比我年长。我自觉眼力不错,甚少遇见这种模棱两可的情况。”
扶桑:“……”
他边梳头边听着外间的话音,不觉哑然失笑。
怎么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慧眼独具啊?
难道只有他不会看人吗?
除非一个人坏得特别特别明显,他总是习惯性地把人往好处想,所以才会傻不愣登的被许炼骗得团团转。
“我生于癸卯年四月。”澹台折玉道。
“我是壬寅年九月出生的,比你虚长半岁。”江临道,“不能叫你柳兄了,该叫你贤弟。愚兄冒昧问一句,贤弟婚配与否?”
“尚未。”澹台折玉不疾不徐道,“原本和舅家表妹订了亲,打算等她明年及笄后就完婚,不想前阵子家中生了些变故,家毁人亡,我也落下残疾,不堪为配,便写了退婚书,请舅舅为表妹另觅佳偶。”
扶桑动作停滞,神情怔怔。
所以,太子和韩家女儿的婚约已经解除了?
退婚书是“谋反”之前还是之后写的?
他猜是之前,因为这样做才能把韩家择出去。
只听江临叹息一声,默然少顷,关切道:“那你如今是和弟弟相依为命吗?”
“没错。”澹台折玉道,“我在家乡已无立足之地,便决意带着弟弟前往嵴州投奔亲戚,今日午后途径信陵县,不幸遭遇劫匪,我和弟弟在家仆的拼死保护下逃了出来。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又让我们遇见了江兄,否则我和扶桑今天就要冻毙于风雪。多谢江兄慷慨相助,大恩大德,棠时没齿难忘。”
扶桑:“……”
太子他简直谎话连篇。
可也不完全是谎话。
若说是半真半假又不确切。
实在难以评判。
“正如你刚刚所说,天无绝人之路,”江临宽慰道,“切勿灰心丧气,只要耐心等待,定会迎来转机。”
“江兄无需为我忧心,”澹台折玉道,“我还有弟弟要照顾,为了扶桑,我也会努力活下去。”
明知是谎话,扶桑还是怦然心动。
他麻利地绑好头发,起身向外走,只听江临又道:“对了,方才扶桑说你受了伤,严不严重?要不要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一点小伤而已,”澹台折玉道,“涂过药就无碍了。”
扶桑开门出来,他很想让江临把大夫请来,可澹台折玉已然婉拒了,他也只能保持沉默。
江临起身看向扶桑,打量他几眼,含笑道:“这身衣裳还是我十二三岁时的旧衣,没成想还挺合身,想来扶桑今年也是差不多的年纪罢?”
“我十五了,”扶桑如实道,“上个月才过的生辰。”
江临微感诧异,随即自嘲一笑,道:“一晚上看走眼两回,我以后再也不敢自夸眼力过人了。”
澹台折玉道:“扶桑生得娇弱,故而分外显小。”
又闲聊几句,丫鬟过来传话,说晚饭摆好了,夫人请他们过去。
江临推着轮椅,遇到台阶时扶桑就搭把手抬过去,但只抬了一次江临就不让他插手了,自有随行的小厮帮忙。
到了饭厅,再次见到江临的妻子黄嘉慧。
扶桑和澹台折玉只是换了身衣服,几乎没什么变化,但气色瞧着比初到时好多了,尤其是扶桑,因为洗过澡,被热水蒸得粉面桃腮、唇若含丹,娇嫩得宛如一朵出水芙蓉。
黄嘉慧看在眼里,自叹弗如,却并无嫉妒之心,反而十分欢喜€€€€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亦不能例外,但她丈夫结交的那些朋友,十之八九她都不大喜欢,唯独扶桑是个例外,他身上有种不同于寻常男子的特殊气质,令她见之心喜,若非顾忌着男女有别,她都想拉着扶桑的手和他坐在一起了。
八仙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四个人各坐一边,扶桑左手边是江临,右手边是澹台折玉,对面是黄嘉慧。
边吃边聊,想问的刚才在偏院都问得差不多了,江临转而谈起自己,说他少有才名,却屡试不第,两年前双亲相继因病离世,养家糊口的担子落到他身上,不得已打消了考科举的念头,可又没有经商的天赋,仗着略有几分文采,在朋友的撺掇下写起了话本。
听到此处,扶桑兴趣盎然道:“我哥哥最喜欢看话本了,我也喜欢,不知有没有荣幸拜读江公子的大作?”
“大作不敢当,不过是些迎合看客喜好的拙劣之作罢了。”江临自谦道,“明日我送两本给你们瞧瞧,若是污了你们的眼可别怨我。”
扶桑笑道:“那就先谢过江公子了。”
一直安静旁听的黄嘉慧忽问:“扶桑今年多大了?”
江临代为回答:“十五了。”
“长得不像,声音也不像。”黄嘉慧觑着扶桑,笑吟吟道,“少年到了十三四岁的年纪,嗓子就会变得粗哑低沉,可扶桑的嗓音绵软清悦,乍一听好像是女孩子在说话。”
扶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略显慌乱地看向澹台折玉,用眼神向他求救。
可惜澹台折玉没看扶桑,他看看江临,又看看黄嘉慧,蓦然郑重其事道:“江兄,江夫人,对不住,我骗了你们。”
江临和黄嘉慧面面相觑,疑惑道:“此话怎讲?”
扶桑更是满腹惊疑。
澹台折玉一直在对江临撒谎,怎的突然又要坦诚相待了?那一筐谎话,岂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要是江临一气之下把他们赶出去,今夜岂不是要露宿街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