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 第56章

扶桑将炭盆移到澹台折玉脚边,立在他身侧,接过手巾,默默地帮他擦拭浓密的乌发。

扶桑很想问问他打算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联系都云谏,可又问不出口,因为一旦联系上都云谏,就意味着这段只有他和他的幸福时光走到了尽头,他舍不得,想想都难受。

小二进进出出,倒掉浴桶里的凉水,再重新注满热水,忙活了许久。

扶桑先把待会儿要穿的里衣搭在屏风上,而后吹了灯,绕到屏风后面,在黑暗中除尽衣物,跨进桶中,慢慢坐进热水里。

他洗得勤,所以洗得快,不到一刻钟就从桶里出来,速速擦干身体、穿上里衣,摸黑走到床边,钻进已经暖热的被窝,顺势躺进澹台折玉怀里€€€€习惯成自然,腼腆如他,也已经不会再为此感到羞赧。

他们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小动物一样贴紧对方,共享体温和气息,彼此侵染,身上的味道越来越相似。

“扶桑。”

话音入耳的同时,扶桑感觉到澹台折玉的胸口在轻微的震颤,他的心也跟着颤了颤,低低地应:“嗯?”

“下次洗澡的时候,不要吹灯了。”澹台折玉语声轻柔舒缓,“无论你的身体是完整还是残缺,我都不在意,你可以无所顾忌地在我眼前展露你的身体。”

扶桑沉默半晌,到底还是把坦白的冲动压了下去,软声央求:“你让我给你些时间,你也给我些时间,好不好?”

澹台折玉像爱抚狸奴似的抚摸着扶桑的后颈,柔声道:“好。”

第079章 小太监79

因惦记着要去驿站取东西, 扶桑早早就起了,推开窗一看,又下雪了, 屋顶和街道已被积雪覆盖, 这场雪应该从半夜就开始下了。

一番收拾,用过早饭, 扶桑该走了, 可又不放心把澹台折玉一个人丢在客栈里,纵使再不想提起都云谏也不得不提了:“要不……还是等与都将军会和之后我再去罢,我们怎么才能和都将军取得联系?”

“只管去你的,”澹台折玉不以为意,“倘若真有危险, 你不在我反而更有胜算。”

扶桑:“……”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可这话多少有点扎心。但扶桑心里清楚, 澹台折玉绝没有轻视他的意思,只是想让他宽心而已。

“那我走啦, ”扶桑背上书袋, “我会尽快回来。”

“好。”澹台折玉点点头,“匕首带了没有?”

手伸进书袋里摸了摸, 扶桑道:“在这里面。”

他知道澹台折玉那把匕首总是贴身带着的,就没问€€€€几乎每个在澹台折玉怀中醒来的清晨,他都能感觉到那把坚硬的凶器硌着他的大€€或者肚子。

随更把铺在马车里的被褥和装衣服的箱子一起抱了上来,他郑重其事地向澹台折玉辞别,澹台折玉将先前允诺的酬金给他,为这段萍水相逢画上了句点。

扶桑跟着随更出了客栈, 上了马车,沿着白雪皑皑的长街辘辘前行, 不消一盏茶功夫,就抵达了驿站,取到了赵行检寄来的东西€€€€盛在铜瓿中的松节油,和一封信。

回到马车上,扶桑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抽出信笺,只有薄薄一张纸,上面所写也只是一道药浴的配方,可起到疏通经络、通行气血、通利关节、濡养全身等多重功效,对澹台折玉大有裨益。

寥寥几行,没有只言片语是对他说的,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提及,扶桑心里难免有些失落,可转念又想,师父应当也是怕这封信被旁人看见,故而才什么都不提的。

扶桑将信上罗列的十几味药材背下来,才将信笺折好,塞回信封,收进书袋里。

师父给的药方,必定是良方妙药,他待会儿就去药铺抓药,今晚就让澹台折玉开始药浴。按摩加药浴,双管齐下,澹台折玉的腿必定会有起色,说不定在抵达嵴州之前,他就能重新站起来。

光是这样想着,扶桑就开心地笑出声来。

车行所在的地方有些偏,走了许久才到。

马车停在车行门口,扶桑抱着铜瓿下车,随更牵着马道:“里头脏乱得很,你就别进去了,去那边屋檐下等我罢,我很快就出来。”

扶桑依言去屋檐下躲雪,片刻都舍不得将沉重的铜瓿放到地上,他紧紧抱着它,犹如抱着沉甸甸的希望。

他笑看着漫天飞雪,阴翳的天色也不能影响他的好心情。

听到脚踩积雪的吱吱声,扶桑道:“小五哥,你……”

话音戛然而止,扶桑瞠目结舌地看着大步向他走来的黑衣男子,欲语泪先流。

第080章 小太监80

昨日刚入城时, 扶桑的确幻想过与柳棠时在茫茫人海中乍然相逢的情景,可当柳棠时真的出现在他眼前,他却不敢置信, 怀疑自己看错了。

眼泪却不管不顾地往外流, 模糊了他的视线,偏偏他抱着铜瓿, 腾不出手来擦泪, 只能瞪大双眼看着那个朦胧的身影走到他面前,他张了张口,艰难地发出声音:“……棠、棠时哥哥,是你吗?”

“是我。”

是棠时哥哥的声音!真的是他!

扶桑想要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然而双手和怀抱已经被铜瓿占据了,只能傻傻地站在那儿, 泪如雨下。

柳棠时伸手帮扶桑擦了擦眼泪,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跟我来。”

此时此刻, 扶桑哪还想得起随更,扭头就跟着柳棠时拐进了近旁的巷子里。

巷道逼仄狭长, 纵横交错,扶桑跟着柳棠时穿行其间,七弯八拐,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最终,他们隐匿在两堵院墙之间的夹道里,墙内耸立着一株青松, 枝叶葳蕤,如伞般遮在他们头顶。

扶桑放下铜瓿, 扑进柳棠时怀里,用尽全力抱紧他。

柳棠时也用力回抱他,在扶桑的呜咽声中潸然泪下。

细数起来,他们的分别应当从扶桑受惊昏迷那日算起,迄今也不过一个半月而已,扶桑却觉得他们分开了好久好久,久到好像过去了半辈子,有时候他甚至想不起棠时哥哥的容颜,只剩个依稀的轮廓。

扶桑原本以为,离开皇宫那天,他躲在清宁宫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偷窥的那一眼,会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棠时哥哥。他虽期冀过重逢,却也知道希望渺茫,万没想到这渺茫的希望竟成了真,实在是天可怜见,幸甚至哉。

他们在这无风无雪的僻静一隅抱了许久才舍得分开,柳棠时双手捧着扶桑的脸,帮他拭去斑驳泪痕,嗓音温柔又低沉:“这段日子,你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很好。”扶桑眉眼含笑,语带骄矜,“我现在贴身伺候太子殿下,可以算得上是他的心腹了,没人敢对我不好。”

柳棠时凝视着扶桑依旧清澈明亮的双眼,他还是原来那副天真漫烂、娇痴可爱的情态,不像是吃过苦、受过难的样子。

“你是不是过得不好?”扶桑伸手去摸柳棠时不复饱满的脸颊,“你瘦了好多。”

柳棠时抓住扶桑的手,笑着摇了摇头:“我也很好,这辈子从没这么好过。”

扶桑跟着笑了笑,又问:“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嘉虞城?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柳棠时握着扶桑冻得冰凉的手,道:“说来话长,这里太冷了,你先跟我回家,我们慢慢说。”

扶桑面色凝滞:“家?”

柳棠时微微一笑,道:“爹娘应该跟你说过罢,他们在嘉虞城购置了房产,让我们俩在这里安家落户,我现下就住在我们的新家里。走罢,回家再说。”

回家。

单是听到这两个字,就让扶桑心酸眼热。

“我不能……”他垂下眼帘,不敢看柳棠时,“不能跟你回家。”

他害怕,怕去了之后就狠不下心离开。

柳棠时意外地怔了怔,目光沉沉地盯着扶桑,话音里隐含质问:“为什么?”

扶桑看了看放在脚边的铜瓿,继而抬眼看着柳棠时,眼里闪着泪光,怯弱道:“因为……太子需要我,我要帮他重新站起来,而且我答应过他,我要永远陪在他身边,我、我不能食言。”

柳棠时并没有被说服,他不可思议道:“你才追随太子多久,就对他这般死心塌地了?难道你要为了他,弃我和爹娘于不顾吗?”

“不,不是这样的……”眼泪夺眶而出,扶桑抓住柳棠时的手,急切地解释,“我、我没有弃你和爹娘于不顾,我是为了救你,为了爹娘的将来着想,才会求蕙贵妃帮忙,让我代替你去流放的。”

柳棠时当然知道扶桑是为了什么,扶桑留给爹娘的那封信,他翻来覆去看过许多遍。

他深感歉疚,再次抱住扶桑,柔声哄道:“对不起,是哥哥一时情急说错话了,别哭了。”

扶桑把眼泪蹭在柳棠时的衣襟上,哽咽道:“棠时哥哥,我回不了头了,但我心甘情愿,永不后悔。”

柳棠时还是无法理解:“你我虽然没有血缘,可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这么多年,早已和亲兄弟无异。八年手足之情,竟敌不过你和太子短短十几天的相处吗?”

扶桑脱离柳棠时的怀抱,与柳棠时四目相对,平心静气地说出那个他埋藏了许多年的秘密:“我喜欢太子€€€€不,我喜欢澹台折玉,喜欢他十年了。”

柳棠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死死盯着扶桑,缄默无言。

扶桑被他看得提心吊胆,却固执地不肯移开视线,他想用坚定的眼神让柳棠时知晓,他说的是真的,绝非胡言乱语。

良久,柳棠时终于开口:“你知道你的好朋友春宴,为什么会被处以烹刑吗?”

突然听他提起春宴,扶桑如遭雷击,春宴被投进镬鼎的情景在他脑海中闪现,顿时令他感到胸闷气短,眼前发黑。他伸手抓住柳棠时的胳膊,强撑着问:“为什么?”

“因为他和某个皇子有染,犯了宫中大忌,所以才被施以极刑。”柳棠时沉声道,“而且春宴并非孤例,我听爹说过,在他年轻时候,也曾亲眼见过一个太监被处以烹刑,这个太监和春宴犯了一样的错误。”

顿了顿,柳棠时决绝道:“扶桑,我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今天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带你走。”

猝然揭开的真相犹如一把利剑,刺穿了扶桑的胸膛,仿佛时光倒流,他重回春宴死去那一天,恐惧和绝望将他吞没,如€€深渊,他拼命地想要抓住点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扶桑!”

在柳棠时的惊呼声中,扶桑晕了过去,柳棠时接住他软倒的身体,将他打横抱起,立刻朝外走去。

还未走出夹道,柳棠时蓦然止步,满面惊诧地看着突如其来的男子。

咫尺之外,都云谏立在风雪中,剑指柳棠时,冷声道:“交出柳扶桑,饶你不死。”

第081章 小太监81

虽然都是清宁宫的人, 可地位悬殊,且都云谏素来不喜阉人,对着总管太监南思远他都不假辞色, 更遑论其他太监了。

入清宁宫三年, 柳棠时连话都没同都云谏说过几句,二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情可言, 所以柳棠时心知肚明, 他若不遵从都云谏的命令,都云谏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柳棠时不得不把扶桑交给了都云谏。

都云谏抱着不省人事的扶桑,沉声道:“拿上那只铜瓿,跟我走。”

从扶桑离开客栈,都云谏就一路尾随, 跟着他去了驿站、去了车行,又跟着他和柳棠时来到此处。

都云谏没看过扶桑写的那封信, 但他问过去寄信的徐子望,收信人的姓名是赵行检, 此人乃是太医院左院判, 也是扶桑的师父。

显而易见,扶桑从驿站取出来的这只铜瓿是赵行检从京城寄过来的, 里面装的大概是药,而且这药很可能是用在太子身上的。如此重要的东西,当然不能落下。

柳棠时抱着铜瓿,跟在都云谏身后。

巷道狭窄,都云谏横抱着扶桑多有不便,走了一段, 在柳棠时的帮助下改成了背。

“都将军,”柳棠时试探着开口, “方才我和扶桑说的那些话,你听到了多少?”

“一字不落,”都云谏道,“全都听到了。”

柳棠时心头一窒。

都云谏厌恶阉人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如今扶桑对太子的非分之想又被他知晓,他定会视扶桑为眼中钉、肉中刺,刁难磋磨倒还是其次,他若真发起狠来,要了扶桑的命都是有可能的€€€€都云谏出身高贵,又是杀人不眨眼的武将,一个小太监的命对他来说比蝼蚁还贱。

不,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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