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 第57章

那么厌恶阉人的都云谏,此刻正在背着扶桑。难道真如扶桑所说,他现在成了太子的心腹,就连都云谏都不得不忍着对阉人的厌恶善待他?倘若真是如此,就算扶桑想走,恐怕太子也不会放人。

柳棠时心里千回百转,一时间不敢作声了。

他们沿着原路返回,即将走到巷子尽头时,一个五短三粗的灰衣男子直冲过来,待看清扶桑的脸,他横眉怒目道:“你们是什么人?!”

都云谏和柳棠时都识得此人,正是车夫随更。

约莫两刻钟前,随更从车行出来,扶桑却不见了踪影,附近被他找了个遍却一无所获,无奈之下,他打算先回客栈,恰在此时瞥见了巷子里的人影,冲过来一瞧,竟真是扶桑。

背着扶桑的那个男子一看就不好惹,随更心生畏怯,却没有退缩,故作强悍地发出质问。

“你不必紧张,”都云谏淡声道,“我们是扶桑的朋友,他不适晕倒,我现下正要送他回鸿泰客栈,你若不信,可随我们一同前往。”

对方知道扶桑的名字,也知道扶桑住在哪家客栈,随更将信将疑:“你们真是扶桑的朋友?”

都云谏道:“确切地说,我是客栈里那位坐轮椅的公子的朋友。”

太子定然是隐藏了身份与姓名的,可薛隐守口如瓶,什么都不向他透露,他不清楚细节,只能含糊其辞。

听他这么说,随更顿时松了口气,道:“我还以为我把扶桑弄丢了,正发愁该如何向柳公子交代,幸好他没事€€€€他怎么会晕倒?”

都云谏道:“先回客栈再说罢。”

都云谏是骑马过来的,他抱着扶桑上了自己的马,随更和柳棠时骑着那匹乌骓马,往鸿泰客栈驰骋而去。

没过多久,扶桑便在剧烈的颠簸和风吹雪打中苏醒过来,他转颈看了一眼身后的人,既迷茫又惊惶,立即挣扎起来:“你放开我!放我下去!”

都云谏一手扯着缰绳,一手箍紧扶桑的腰,附耳低言:“我喜欢太子€€€€不,我喜欢澹台折玉,喜欢他十年了。”

扶桑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个人在重复他对棠时哥哥说过的话,霎时胆战心惊,噤若寒蝉。

都云谏唇边勾起一抹险恶笑意,一字一句道:“如果不想让我把你的秘密告诉太子,就乖乖听我的话。”

第082章 小太监82

果然都云谏一出现, 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那种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中的感觉卷土重来,只不过玩弄他的人从澹台训知变成了都云谏,无异于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扶桑简直恨煞了此人, 恨不得掏出匕首捅都云谏一刀€€€€这个暴戾的念头吓了他一跳。他被澹台训知磋磨了那么多年, 也从未生出过捅对方一刀的念头,怎么对着都云谏, 他就无法像从前那般一味地懦弱隐忍了?他打哪儿来的勇气?

他说过, 不会再害怕都云谏,他要说到做到。

在最初的惊悸过后,扶桑尽量表现得镇定自若,嗔怒道:“你想说就去说,我才不在乎, 有本事你让太子杀了我。”

这不是都云谏预期中的反应,他的脑海中无端地浮现出在函德城的那个夜晚, 扶桑从昏迷中醒来,泪眼朦胧地瞪视着他, 眼里噙满委屈和怨恨, 颤声控诉:“我讨厌你……你比三皇子还要坏,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坏的那个。”

不知为何, 自那天起,扶桑当时的神情和话语就时不时地在他脑海中闪现,扰乱他的心绪,就好比此刻。

身后的人忽然没了声息,扶桑也不在意,他扭头往外后看, 看到随更和柳棠时同乘一骑,一时间分不清是心安多些还是心慌多些。

扶桑回过头, 目视着茫茫风雪,口吻强硬道:“放我哥哥走。”

都云谏莞尔笑道:“我若不放呢?”

扶桑不再多费口舌,直接伸手去抓缰绳,试图勒停胯-下骏马,可刚碰到绳子,他的手就被都云谏的大手包裹住。他以为都云谏要制止他,却没想到,都云谏轻掣缰绳,马儿昂首低鸣,旋即停步。

跟在后头的随更见状,也停了马。

扶桑笨拙地跳下马背,险些摔倒,都云谏伸手去扶,却扶了个空。

扶桑脚步踉跄地来到乌骓马旁边,仰脸看着坐在随更身后的柳棠时,急切道:“棠时哥哥,快下来。”

柳棠时越过随更的肩头,看着前方不远处的都云谏,都云谏已调转了马头,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见柳棠时岿然不动,扶桑伸手扯他的袖子:“愣着干什么,你快下来呀。”

都云谏冷眼看着,不置一词。

柳棠时只当他是默许,先把怀中的铜瓿递给扶桑,而后利落地下马€€€€逃出京城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骑马。从京城到嘉虞城,乘车少说也得七八天,而骑马只需两三天。他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嘉虞城,在驿站对面的茶楼里等了五天,终于等到了扶桑。他以为他可以带扶桑走,可现在看来,不过是白费心思,落得一场空。

扶桑盯着柳棠时,语声决绝:“你走罢。”

然而话音未落,泪水便涌出来,决绝变成了哀恸。

因为他知道,今日一别,天各一方,再难相见。

柳棠时胸口钝痛,双手紧握成拳,隐于袖中。

“能再见你一面,我已经心满意足。”扶桑眨掉眼里的泪,想将柳棠时看清楚些,他想笑一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棠时哥哥,忘记过去,重新开始罢,以你的聪明才智,不管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日后若有机会,我会来嘉虞城看你的。”

柳棠时却有些后悔,若他今日没来见扶桑这一面,扶桑对太子的心思就不会被都云谏知晓,如今这么大一个把柄落在都云谏手里,无异于把扶桑的性命捏在了手心里,扶桑往后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儿。

他真的很怕,怕扶桑会变成下一个春宴。

心里再忧再怕,面上却不露半点,柳棠时笑着点头:“好,我等着你。”

柳棠时伸手抱住扶桑,在他耳边低语:“扶桑,好好活着,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再见的那一天。”

说罢,柳棠时松开扶桑,抬手为扶桑擦一擦眼泪,而后转身离去,挺拔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漫天风雪中,仿佛他从未来过。

第083章 小太监83

扶桑擦干眼泪, 上了随更的马。

都云谏默然不语,调转马头,继续前行, 随更紧随其后。

扶桑坐在随更怀里, 淡淡的体香在鼻端萦绕,白皙的脖颈在眼前展露, 令随更心猿意马, 只能不停地在心中默念:他是男的,他是男的,他是男的。

扶桑方才那声“棠时哥哥”,随更自然是听见了。

他早就觉得扶桑兄弟俩的日常相处有些难以言说的蹊跷,如今看来他的直觉是对的, 坐轮椅那位是假哥哥,今天出现的这位才是真哥哥。

不过真真假假也与他没什么相干, 他只是拿钱办事而已,等把扶桑送回客栈, 他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随更还真有些不舍。

一来“柳棠时”出手阔绰, 他这一路零零碎碎得的打赏加起来比他应得的酬劳还要多,这些打赏无需与车行分成, 悉数落入他的口袋,再加上他之前攒的钱,足够他娶媳妇了。

二来他真心舍不得扶桑。生得好看的人多少都有些自矜自傲,可扶桑不仅美得雌雄莫辨,性子也温软柔善,还有些纯稚可爱的傻气。扶桑眼里似乎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从未嫌弃过他只是个愚昧粗鲁的贩夫走卒,总是真诚以待。这样美好的人, 没有人会不喜欢。

随更越想越不舍,趁着此刻人在怀中,轻轻地抱了扶桑一下。

而扶桑精神恍惚,全无察觉。

他在想,难道爹娘没让棠时哥哥给他带话吗?还是棠时哥哥没来得及对他说?他真傻,他该问问新家地址的,等他到了嵴州安顿下来,说不定还能给棠时哥哥写写信。转念又想,他可以写信给爹娘,再让爹娘告诉他新家的地址。纵使天高地远,寄出去的信得好几个月才能送到收信人的手中,但总不至于断了联系。

自我安慰了一番,扶桑心中好受许多。

他眯眼瞧着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房屋,透过茫茫飞雪窥见一个大大的“药”字,猛然记起药浴的事,急忙让随更勒马。

下了马,扶桑往回走了一小段,进了药铺。

等他拎着几个药包出来,随更已不在了,都云谏牵着两匹马,站在路边等他€€€€显而易见,都云谏把随更赶走了,剥夺了他与随更道别的机会。

扶桑连气都懒得生了,径直从都云谏身旁走过去。

他宁可走回去,也不愿和都云谏同乘。

都云谏也不勉强,翻身上马,优哉游哉地走在扶桑前头,为他引路。

走了许久,扶桑累得气喘吁吁,主要是怀里抱着的铜瓿太沉了,约莫有十斤重。

扶桑停在屋檐下休息,把铜瓿放到地上,搓了搓两只冻得通红的手,凑到嘴边哈气。

都云谏策马来到他身边,朝他伸出一只手,沉声命令:“上来。”

扶桑视而不见,绕过他和马,朝街对面走去。

对面是间布庄,墙脚有只瘦骨嶙峋的黄狗,正在用嘴拱着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远远看着像是只狸奴,待扶桑走近一看,果真是只狸奴幼崽。

黄狗怕人,扶桑还未驱赶,它就夹着尾巴跑了。

扶桑弯腰捡起瘦小的狸奴,捧在手中,小东西还没他的巴掌大,双眼紧闭,身子僵冷,可能已经死了。

扶桑拂掉它身上的雪,又用袖子擦了擦湿漉漉的皮毛,就把小东西塞进了衣襟里,先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它。

回到对面,抱起铜瓿,来到都云谏面前,低声道:“离客栈还有多远?”

都云谏没有回答他,兀自上马,再次向扶桑伸出手。

为了尽快带狸奴回客栈,这回扶桑没有拒绝,他单手抱着铜瓿,另一只手抓住了都云谏的大手,一抬眼,恰好看见都云谏唇边那抹意味不明的笑。

第084章 小太监84

马刚停在鸿泰客栈门口, 就有小二从店里跑出来,殷勤地从都云谏手中接过两匹马的缰绳。

都云谏翻身下马,双手掐住扶桑的腰, 扶桑一惊, 未及开口,就被都云谏轻轻举起又轻轻放下, 双脚稳稳地踩在了雪地上。

一个“谢”字堵在喉咙里, 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扶桑瞄一眼都云谏冷若冰霜的脸,有些艰难地开口:“你想怎么折磨我都行,但是别伤害我哥哥。”

都云谏从小二手中要回青骢马的缰绳,睇着扶桑, 似笑非笑道:“怎么,怕我杀了柳棠时?”

单是听他这么说, 扶桑都心惊肉跳,方才对他生出的那一丁点感念顿时烟消云散了, 霍然抬眸瞪视着他那双黑沉沉的、不怀好意的眼。

都云谏看着扶桑波光潋滟、好似含泪的眼,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天晚上扶桑既怖惧又委屈的可怜模样,心头倏然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他勾起一抹冷笑, 凉声道:“我和他无冤无仇,杀他做什么?区区一个阉人,还不配让我动手。”

虽然扶桑讨厌都云谏,但他从未觉得都云谏是个卑鄙小人,或许是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也可能是笃信澹台折玉看人的眼光, 他认为能受澹台折玉重用的人绝不可能是坏人。

都云谏的所有恶劣行径都只针对他一个人,因为都云谏也讨厌他, 而这份讨厌源自与生俱来的傲慢和那次误解导致的偏见€€€€他曾天真地想要消除都云谏对他的偏见,但那次被都云谏摁在浴桶里险些溺毙的糟糕经历激发了他的逆反心理,他决定以牙还牙,以厌还厌。

“我相信你会说到做到。”扶桑眼神里的恼恨消散了,恢复了惯常的温濡柔软。

都云谏心里无端生出一丝慌乱,好像害怕这双暖润的眼融化了他冷硬的心。他移开目光,嗤笑道:“你爱信不信,与我何干。”

话音未落,他翻身上马,扶桑脱口问道:“你去哪儿?”

都云谏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却没回答,双腿一夹马肚,青骢马便驮着他奔进雪幕里,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扶桑想起怀中的小狸奴,立刻就将都云谏抛诸脑后,转身进了客栈,一路小跑上了二楼,停在门外,抖一抖身上的雪,换上一副笑脸,才腾出一只手推开房门:“我回来啦!”

澹台折玉放下手中的书,扭头看着扶桑:“怎么去了这么久?”

“雪天路滑,走得慢,车行离得又远,就耽搁得久了些。”扶桑边说边来到桌边,放下铜瓿和药包,打眼瞧见桌上摆着的笔墨丹青,也来不及多问,探手入怀,掏出依旧冷冰冰的狸奴,捧到澹台折玉面前给他瞧一眼,“我在回来的路上捡了只狸奴崽子,不过捡到它时它已经被冻僵了,我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就把它揣怀里带了回来。”

澹台折玉忙道:“快把它放炭盆边烤烤。”

炭盆就在桌边放着,扶桑搬来一把杌凳,把小狸奴放在上面,让炭火温暖它的身体,能否起死回生,就全凭造化了。

扶桑取下书袋,随手放在椅子上,转而走到面盆架前,边洗手边滔滔不绝:“铜瓿里装的是松节油,够用好几个月了。我师父还寄过来一张药浴的方子,将熬出来的药汤加进沐浴的水中,每次泡上半个时辰,对经络、气血、关节乃至全身都有好处。从今天晚上开始,我先用松节油帮你按摩半个时辰,紧接着再药浴半个时辰,双管齐下,不日便会起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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