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折玉闭着眼睛,轻笑道:“恐怕澹台云深自己都说不清楚,我又怎么会知道呢。”而且他对情爱一事也并没有那么了解,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扶桑想了想,又问:“那换作是你,你会不会爱上一个像阿勒循那样的坏人?”
澹台折玉思索片刻,从平躺改为侧躺,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扶桑道:“大海波涛浅,小人方寸深。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①人性之诡谲,不是用‘好坏’二字就可以简单概括的。再坏的人身上也有好的地方,再好的人身上也有坏的地方,好人也有可能招人厌烦,坏人也有可能招人喜欢,一切都没有定式。”
扶桑:“……”
有点被绕晕了。
琢磨了一番,澹台折玉似乎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扶桑不死心地追问:“所以你到底会不会爱上像阿勒循那样的人?”
澹台折玉直视着扶桑的眼睛,道:“不会。”
他的语气如此笃定,倒让扶桑有些意外,下意识问了句“为什么”,澹台折玉莞尔一笑,道:“因为我很清楚我喜欢什么样的人。”
扶桑的心倏地悬起来,讷讷地问:“你、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澹台折玉道:“这是我的秘密。”
扶桑抓住他的胳膊,一边摇一边撒娇:“你告诉我嘛,我保准不告诉别人,求求你啦。”
澹台折玉忍俊不禁,道:“那你先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扶桑顿时老实了,先躺平,随即侧过身去,背对着澹台折玉,小声道:“我要睡觉了。”
入夏了,天气越来越热,两个人不能再像冬天那样抱在一起互相取暖了。
澹台折玉挪近一点,一只手搭在扶桑腰上,轻轻地拍着,哄他入睡。
扶桑又回味了一遍澹台云深和阿勒循的故事,他实在太想知道阿勒循临死前究竟对澹台云深说了什么,还有阿勒循的身世,但这些注定要成为解不开的谜了,他只能自己瞎猜。
猜着猜着,睡意来袭,扶桑睡着了。
前半夜睡得还算安稳,到了后半夜,扶桑开始做梦。
他梦见了澹台云深和阿勒循,还梦见了修离。
修离浑身湿淋淋的,脸色煞白,双眼血红,嘴唇乌青,双手用力地掐着扶桑的脖子,恨声怒吼:“是你害死我的!是你害死我的!”
修离的脸倏而变成了春宴,仍旧嘶喊着那句话:“是你害死我的!是你害死我的!”
两张脸和两道声音交叠在一起,那句充满愤恨的控诉反复在扶桑耳边回荡:“是你害死我的!是你害死我的!”
扶桑在睡梦中流泪满面,含混地呢喃:“不是我……不是我害的……”
澹台折玉一边轻轻摇晃他颤抖的身体,一边唤他:“扶桑,醒醒,扶桑……”
扶桑猛地睁开一双泪眼,眼前昏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但他听见了澹台折玉的声音,他扑进澹台折玉怀里,用尽全力抱紧他,还在重复着那句梦呓:“不是我害的,不是我害得……”
澹台折玉轻抚着他被冷汗打湿的后背,柔声安慰:“我知道,不是你,跟你无关,我在呢,扶桑不怕……”
澹台折玉不停地说话,直到扶桑不再发抖,抽泣声也停止了,他低头亲了亲扶桑的脖颈,道:“没事了,接着睡罢。”
第117章 小太监117
许是上午淋了雨, 也许是夜里受惊过度,第二天晨起时,扶桑就发起烧来。
因为一直用澹台折玉药浴的水洗澡, 扶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质越来越好, 他已经很久没生过病了,上次生病还是在嘉虞城, 跟这次的起因差不多, 也是淋了一场雪,外加伤心难过。
上次烧得人事不省,这回还好些,至少人还是清醒的。
“我不看大夫。”扶桑欹在床头,面色白里透红, 嗓子沙沙绵绵的,“还像上回那样, 抓两副退烧药回来即可。”
澹台折玉自然依他,转头吩咐朝雾去抓药, 朝雾领命出去, 在院门口险些撞到君如月身上,她慌忙后撤两步, 福身行礼:“见过二公子。”
君如月问:“急匆匆地做什么去?”
朝雾道:“扶桑发烧了,奴婢去找白先生抓药。”
白先生是君府的府医,长住府中,但凡谁有个头疼脑热,随传随到,省去许多麻烦。
君如月暗暗自责, 昨日不该拉着扶桑淋雨,他那般娇€€, 哪禁得住风吹雨打。
君如月蹙眉:“怎么不请白先生过来瞧瞧就直接抓药?”
朝雾道:“这是扶桑的意思。”
君如月呆了呆,道:“你快去罢。”
君如月进屋时,就看见流岚端着盆,澹台折玉亲手将手巾打湿、拧干,折几折,放到扶桑额上。
扶桑先叫了声“二公子”,君如月上前来,道:“听朝雾说你病了,严重吗?”
“只是低烧而已,”扶桑笑一笑,“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君如月也不多言,当着澹台折玉的面,他不能显得太关切€€€€种种迹象表明,澹台折玉和扶桑关系匪浅,他最好和扶桑保持距离。
“殿下,父亲请你过去。”君如月紧接着道,“等用过早饭,为殿下贺寿的人就该陆续登门了。”
澹台折玉没作声,扶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福至心灵般看透了他的心思,这对扶桑来说是难得一遇的宝贵瞬间。
扶桑心里面带微笑道:“殿下,我没事,等吃过药再睡一觉就会好了,你只管忙你的去,不用在意我。”
默了默,澹台折玉道:“我可能要很晚才能回来,等烧退了,着人知会我一声,好让我放心。”
扶桑乖乖点头:“知道啦,你快走罢,仔细我把病气过给你。”
澹台折玉又叮嘱了流岚几句,才和君如月一道儿走了。
等流岚也端着盆出去,玄冥跳上床来,冲着扶桑叫了两声,扶桑伸手摸摸它,哑声道:“你饿了是不是?再等等,等朝雾回来就有好吃的了。”
朝雾去白先生那儿取完药,顺路去厨房取了早饭,风风火火地回到漪澜院,先去后院让流岚把药煎上,她拎着食盒去了正房,见扶桑在厅堂里坐着,惊吓道:“你怎么下床了?”
扶桑失笑道:“你别紧张,我没什么打紧,不用非得在床上躺着。”
朝雾面露难色:“可是殿下说……”
“殿下被二公子叫走了,”扶桑打断她,“你不说我不说,他就不会知道。”
他只是发低烧,澹台折玉却有些小题大做,搞得朝雾和流岚也慎重其事,忙前忙后地照顾他,弄得他很不好意思。
朝雾没办法,打开食盒,先往扶桑面前放了一碗粥,道:“这是用姜汁煮成的姜粥,治反胃,祛风寒,你快趁热喝了罢。”
扶桑非常讨厌吃姜,昨儿个那碗姜汤都是捏着鼻子硬灌下去的,今儿个又来一碗姜粥,这可比药都难喝。
但他不是那等任情恣性的人,从来不会辜负别人的好意,他拿起汤匙,舀了一勺粥送进口中,囫囵吞下去,违心称赞:“味道还不错。”
朝雾笑道:“你若喜欢,中午我让厨房再给你做。”
扶桑心里叫苦不迭,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朝雾又从食盒底层拿出一碟一碗,碟中是一只拳头大小的清蒸乳鸽,碗里是蒸羊乳,这是玄冥的早饭。
扶桑闻着乳鸽的香味,几乎要流口水,玄冥更是馋得不行,围着朝雾喵个不停,朝雾刚把碗碟放到地上,玄冥就狼吞虎咽起来,边吃还边发出“嗷呜嗷呜”的声音。
姜粥变得愈发难以下咽了,扶桑速战速决,唏哩呼噜吃完,又连灌了两杯温茶,冲淡嘴里的姜味。
去院子里看看花草、晒晒太阳,等药熬好了,扶桑喝下去,这才回房休息。
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柳翠微的声音,扶桑睁开眼睛,果然是柳翠微在说话,他哑着嗓子唤道:“翠微,进来罢!”
话音刚落,柳翠微掀开帘子进来,边走边道:“是我把你吵醒了么?”
扶桑道:“我本来也没睡实。”
见他想坐起来,柳翠微急忙劝阻:“快别起来,好好躺着罢。”
扶桑正在发汗,头晕得比之前更厉害了些,便没起来,只是把旁边的枕头抓过来,垫在脑袋底下。
柳翠微坐在床边,见扶桑满头是汗,边用帕子帮他擦汗边道:“除了嘉虞城那次,你这一路上都没生过病,怎么刚到这里就病了?该不会是水土不服罢?怎么也不请大夫瞧瞧?讳疾忌医可不好。”
扶桑虚弱地笑了笑:“就是昨天出去时淋了点雨,没事的,发发汗就好了。”
柳翠微叹了口气:“你病得可真不是时候,偏偏在殿下生辰这天病了。”
扶桑却道:“我倒觉得这病来得正是时候,我连件像样的生辰礼都没准备,根本无颜面对殿下。”
柳翠微安慰道:“别想那些了,什么都没你的身子要紧,赶紧好起来,明天不是还要启程去鹿台山嘛。”
说到鹿台山,柳翠微蓦地红了眼眶,带着哭腔道:“明日一别,这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
听她这么一说,扶桑霎时悲从中来,眼泪倏地就流下来。
柳翠微赶紧帮他拭泪,自责道:“瞧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你本来就难受,平白惹你伤心。快别哭了,今儿个把眼泪流干了,明天怎么办?”
扶桑破涕为笑,用手抹了抹脸,哽咽道:“我哭不单是为了这个。”
柳翠微疑惑地问:“那是为了什么?”
扶桑低垂着被眼泪沾湿的浓睫,如泣如诉道:“昨晚我梦见修离了,他掐着我的脖子说,是我害死了他,要让我偿命……清醒的时候,我可以自欺欺人,粉饰太平,可在睡梦中,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却觉得是我害死了修离……玄冥是我的狸奴,如果不是为了寻找玄冥,修离就不会失足落水……”
“扶桑,你绝对不能这样想,”柳翠微严肃地打断他,“那是他的命,他就该命绝于此,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别给自己找罪受。”
她险些就要说出修离是被人杀害的,幸好及时止住了话头。
“我很害怕……”扶桑似乎根本没把柳翠微的话听进去,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一个人说死就死了,说不定哪天就会轮到我,如果我今天就病死了呢……”
“呸呸呸,你瞎说什么,你刚才还说你没事。”柳翠微握住扶桑的肩头晃了晃,慌乱道:“扶桑,你是不是烧糊涂了,在说胡话呢?”
“我好怕死。”扶桑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语无伦次道,“我从小体弱多病,鬼门关走过好几遭,我知道自己注定是个短命之人,能多活一天都是我的福气。我从前是不怕的,若是怕死,我根本不会代替棠时哥哥流放,可现在我好怕,我从来没这么怕过,我不想死,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呢,我想好好地活着……”
柳翠微的胸口一阵闷痛。
昨晚她看扶桑好好的,还以为修离的死对他没造成什么影响,原来他只是表面没事,其实吓坏了。
她曾亲眼目睹双亲惨死,也曾噩梦连连,梦里都是爹娘满身鲜血的惨状,吓得她惊恐万分,夜不能寐。
她也曾深深地畏惧过死亡,因为她想活着,即使要抛弃名节和尊严,忍受践踏和屈辱,她也想活着,她不知道如此强烈的求生欲从何而来,但她就是想活着。
柳翠微俯身抱住扶桑,在他耳边道:“扶桑,不用怕,你不会死的,殿下会保护你,没有人能伤害你,你会好好活着,我们都会好好活着,别怕,别怕。”
扶桑在她一声声的安抚中渐渐平静下来,他神思恍惚,几乎想不起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但他觉得舒服多了,好像积压在心里的一股郁气发泄了出去。
柳翠微把他脸上的泪痕擦干净,又去倒了杯茶,扶他起来,亲手喂他喝下去,问:“现在好些了吗?”
扶桑点点头,道:“我睡一觉就好了,你快走罢,把病气过给你就不好了,你还怀着身孕呢。”
见他确实清醒了不少,柳翠微松了口气,道:“那你睡罢,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扶桑躺回床上,柳翠微帮他盖好锦衾,又坐在床边陪了他一会儿,等他睡着了,才蹑手蹑脚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