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 第85章

他由衷地觉得,此地的女子比别处的女子少了许多束缚,活得更恣意些。

他娘,金水和银水,黄嘉慧,还有柳翠微,如果她们生在这里,会不会拥有更好的一生呢?

君如月和澹台折玉对饮一杯,继续道:“我娘虽然没有反对这门婚事,却不可能眼看着莫愁嫁过去过苦日子,她为莫愁准备的第一份嫁妆,就是一座宅子。管家先在城中挑了几处远近大小都合适的宅邸,而后我陪着我娘再从中挑选,最后选中的那户人家,家主姓林,说那座宅子是他们林家的祖宅,已有近百年历史,由他的曾祖父所建,还说他的曾祖父曾是闻名嵴州的梓人①,矗立在€€水河畔的吉光楼、鹿台山上那座行宫皆是他曾祖父主管营造的。这位曾祖父没能将他的才能传递给他的后代,倒是流传下来一本笔记,记录了建造的心得体会以及生平的遭遇与见闻,其中就有关于那位皇子的事迹。”

说了这么多,终于要进入正题。

扶桑洗耳恭听,澹台折玉的表情也专注了几分。

“那位皇子名叫澹台云深,是太祖皇帝的第五个儿子,也是战功最卓著的儿子,太祖皇帝能够登上帝位,五皇子澹台云深至少占了一半的功劳……”

王朝初立,百废待兴,内忧外患不断。

其他皇子为了争夺储君之位,明争暗斗不断,唯独居功至伟的五皇子澹台云深置身事外,似是对那高位毫不在意。

时年秋,东笛屡屡进犯,攻陷了西北要塞碎夜城。

澹台云深自请出征,领兵奔赴西北,只用了两个月不到,就收复了碎夜城,并在鹿台山下俘虏了东笛王子阿勒循。

阿勒循是东笛王的第七个儿子,虽是男儿身,却艳美之极,有“东笛第一美人”之称。

但这却是个“蛇蝎美人”,好战嗜血,随心所欲地杀戮,因他而死的人不计其数。

这般罪孽深重之人,直接杀了他就太便宜他了,澹台云深将阿勒循留在身边,用尽各种残酷手段折磨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令他屈服€€€€在他美丽绝伦的皮囊之下,包裹着一个扭曲而狰狞的灵魂,他不仅对别人狠毒,对自己更是狠毒至极,那些惨无人道的折磨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享受,他乐在其中。

澹台云深分外好奇,一个出身高贵的王子,因何会养成如此极端疯狂的性格,于是派了个武艺精湛的暗卫,潜入东笛,调查阿勒循的身世。

待暗卫归来,澹台云深听完他的讲述,第二天便下令停止了对阿勒循的折磨,并对外放出假消息,说阿勒循已经死于非命。

等战事彻底平息,边境恢复安稳,澹台云深班师回朝,带上了阿勒循。

回京的路上,阿勒循一次次逃跑,又一次次被澹台云深抓回来。他们好像在玩某种狩猎游戏,一个扮演猎物,另一个扮演猎人,乐此不疲。

玩着玩着,猎人对他的猎物生出了不该有的感情,从此,究竟谁是猎人谁是猎物,便说不大清了。

回到京城后,澹台云深和阿勒循度过了一段如胶似漆、水乳交融的神仙日子,他们犹如两只发春的兽,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不停地翻-云-覆-雨。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当二人的私情传到太祖皇帝耳中,太祖皇帝雷霆震怒。

在众多皇子当中,五皇子澹台云深是他最器重也最信赖的那个,在他崩逝之后,只有澹台云深有能力坐稳帝位,带领这个疲敝的王朝走向强盛。

所以他绝不容许澹台云深背负断袖的污名,更何况与其苟合的还是个阴险歹毒的敌国王子,这无异于与狼共舞,养痈成患。

太祖皇帝将澹台云深召进宫里,极其严厉地斥责了他一番,命令他亲手杀死阿勒循,可澹台云深正爱阿勒循爱得发狂,如何能够答应。

太祖皇帝早有预料,事先做了两手准备,在召澹台云深入宫的同时,他秘密派出了数十名大内高手围剿阿勒循,势必要一举除掉这个祸害。

太祖皇帝毫不遮掩地将他的计划告诉了澹台云深,澹台云深五内俱焚,不顾一切地杀出宫去,当他赶回家时,阿勒循已经遍体鳞伤地倒在血泊之中,只剩最后一口气在。

阿勒循留下两句遗言,便在澹台云深怀里撒手人寰。

阿勒循死后,原本对储位漠不关心的澹台云深突然转性,加入了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夺嫡之争。这场血雨腥风在京城持续了两三年,皇子们陆续死的死、残的残、贬的贬,太祖皇帝也终于油尽灯枯。

最终登基为帝的,却不是众望所归的澹台云深,而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澹台盈润€€€€澹台盈润也曾跟随父兄征战四方,立下过无数汗马功劳,她比某些庸懦无能的皇子更有资格继承皇位。

将亲妹妹推上帝位之后,澹台云深又做了两年摄政王,帮助女帝肃清朝野、握紧皇权,最后功成身退,他毅然决然地抛下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带着阿勒循的骨灰离开京城,来到鹿台山,在山上建了一座宫殿,从此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阿勒循生前最喜欢苦楝花,所以澹台云深亲手在鹿台山上种满了苦楝树,那些苦楝树年复一年地开花结果,向着四面八方蔓延,不止在嵴州随处可见,就连东笛境内也遍地都是。

“……今年你们来得稍微有些晚了,等到明年四月,你们在山上就可以看到千树万树苦楝开的盛景。”

君如月终于讲完了,讲得口干舌燥,大口喝酒。

扶桑被这个故事给震住了,久久不能回神。

这个故事比他看过的所有话本都要跌宕曲折,而且这个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便不能单纯地将它当作故事看待。

他一边大受震撼,一边又有许多疑问,最大的疑问就是€€€€澹台云深为什么会爱上阿勒循?

他一直以为只有好人才能得到喜爱。

善良,温柔,真诚,率直,忠贞,勤奋,光明磊落,安分守己,怜贫惜弱,行善积德,知恩图报……喜爱一个人,难道不正是被他身上这些好处所吸引吗?

可阿勒循显然是个坏人,几乎可以用“罪大恶极”来形容的那种坏人,除了美丽绝伦的外表,这个人根本没有任何值得被爱的地方。

然而澹台云深却爱惨了他,甚至为了他不惜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力,遁出红尘,隐居山林,与无边孤寂为伴。

澹台云深为什么会如此痴狂地爱着一个坏人?

难道……他也是个“逐臭之夫”吗?

听完君如月的讲述,澹台折玉也有些恍然。

关于这位名叫“澹台云深”的先祖,史书上并没有太多记载,关于他的事迹似乎被史官刻意隐去了,他只知道澹台云深是太祖皇帝的第五子、太宗皇帝的同胞兄长,骁勇善战,足智多谋,却不恋权位,激流勇退,得以善终。

他也曾隐约听说过澹台云深和某个东笛王子相恋的传闻,却从未当真。后人们总喜欢给那些逝去的先辈编排一些莫须有的故事,反正死人是没法自证清白的。

没想到竟真有其事,而且还是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换作从前的澹台折玉,大约会对这个故事嗤之以鼻,而现在的他却觉得心有戚戚,难以言表。

见扶桑和澹台折玉如出一辙的神思恍惚、默默无言,君如月轻笑一声,道:“怎么都不说话?”

扶桑回过神来,他可是有满腹疑问呢,一个一个问:“澹台云深派暗卫潜入东笛调查阿勒循的身世,到底查到了什么,才使得澹台云深改变了对阿勒循的态度?”

“这个就只有澹台云深和那名暗卫知道了。”顿了顿,君如月又道,“从那本笔记里看过这个故事以后,我也对阿勒循生出了好奇心,甚至还派人去东笛查过,但没什么特别的收获。”

扶桑又问:“那阿勒循临死前对澹台云深说了什么?”

君如月道:“这个也只有澹台云深自己知道。”

好奇的全没有答案,扶桑不免气馁。

如果澹台云深还活着就好了,等到了鹿台山,就可以亲口问问他……他若还活着,得是百岁老人了,这般长寿的人虽然凤毛麟角,但也不是没有,医圣他老人家可是活了一百四十多岁呢。

“澹台云深……应该故去了罢?”扶桑试探着问了句。

“澹台云深在鹿台山上住了十几年,突然有一天就消失无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君如月道,“我忖度着,他要么是被山中猛兽拆吞入腹了,要么就是不慎跌落悬崖或者裂隙,葬身在了无人知晓之处。”

这样的结局,怎么能不教人唏嘘。

扶桑惆怅地叹了口气,然后觑了澹台折玉一眼,提出最后一个问题:“我知道西笛有个王子叫阿勒祯,东笛和西笛是亲戚吗?”

君如月也看了看澹台折玉,道:“它们是由一个大国分裂而成的两个小国,大国原本就叫西笛,分裂之后,位于西南的小国沿用了西笛二字,位于西北的小国就取了个与之对应的东笛。东笛王族和西笛王族同宗同源,确实是亲戚,不过是有深仇大恨的那种亲戚。”

扶桑点点头:“原来如此。”

朝雾在这时过来,说药熬好了。

君如月将杯中酒饮尽,起身告辞。

澹台折玉道:“这酒不错,后日启程时多带些。”

君如月笑着应了,目光不着痕迹地从扶桑脸上扫过,转身离去。

“这是什么酒?”扶桑看着澹台折玉手中的酒杯,“应该很辣罢?”

“桑落酒。”澹台折玉将酒杯递到扶桑唇边,“要不要尝尝?”

自从第一次喝酒一杯倒之后,扶桑就再也不敢碰这东西了,生怕喝醉后对澹台折玉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来。

他摇了摇头,道:“你喝罢,我去备浴。”

第116章 小太监116

修离不在了, 没人抱得动澹台折玉,扶桑只能去找都云谏帮忙。

这半年来扶桑坚持练习五禽戏,力气确实变大了些, 可澹台折玉也每天拄着拐杖锻炼, 加上药浴的滋养,体魄越来越强健, 不像刚出宫那段时间那般清瘦了, 从前扶桑咬咬牙还能勉强抱得动他,现在就算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抱不动了。

扶桑过去时,都云谏也在喝酒,柳翠微坐在旁边,为他布菜倒酒, 看起来宛如一对恩爱夫妻,但也只是看起来。

扶桑表明来意, 都云谏端起茶杯漱了漱口,起身向外走, 柳翠微紧随其后, 走到扶桑身边,挽住他的手臂, 轻声问:“你还好吗?”

“没什么好不好的。”扶桑微微一笑,那笑里却氤氲着淡淡的哀愁,“正如你昨晚所说,韶华易逝,就像园子里的繁花,经历一场风雨便凋谢了, 所以经不起浪费。”

“唉,”柳翠微轻叹, “没想到竟是一语成谶了。”

静了须臾,扶桑道:“我只当他是远走高飞了。”

“好,”柳翠微附和道,“就当他是远走高飞了。”

送到门口,柳翠微松开扶桑的手,目送他和都云谏走进夜色里。

走出一段,都云谏沉声开口:“是你让殿下提前启程去鹿台山的吗?”

扶桑落后两步,目视着都云谏的背影,道:“殿下一走,你的任务圆满完成,就能提前返京了,这不是很好吗?”

都云谏蓦地驻足转身,扶桑险些撞进他怀里。都云谏冷笑一声,压着嗓子道:“以后再也不用看见我了,你应该很开心罢?”

扶桑平静地与他对视,无波无澜地反问:“我有什么好开心的?”

从嘉虞城开始,都云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再也没对他颐指气使、恶语伤人,而是极力表现出一副对他很好的样子,但他始终无法对都云谏放下戒备,就像一开始都云谏对他偏见难消,他对都云谏的成见也已根深蒂固。

原本他和都云谏还能维持表面的平和,但自从柳翠微怀上都云谏的孩子而都云谏却迟迟不肯给柳翠微一个名分,他就对都云谏非常不满,他和柳翠微的情谊越深厚,他就看都云谏越不顺眼,久而久之,他甚至敢对都云谏甩脸子。

都云谏逼近一步:“你……”

扶桑等他继续往下说,他却只是目光沉沉地盯了他一会儿,而后转身走了。

扶桑:“……”

莫名其妙。

都云谏一直在漪澜院待到澹台折玉药浴结束,把澹台折玉抱回卧房之后才走。

扶桑上午才洗过澡,晚上没必要再洗,洗洗脚就去了卧房,脱掉外袍,掀开碧纱帐,上了拔步床。

澹台折玉已在里侧躺好,玄冥也在枕边蜷着,只等他了。

为防蚊虫,拔步床四面都围着纱帐,即使身下铺着玉簟,身上盖着锦衾,也还是有些闷热。

扶桑侧躺着,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慢条斯理地摇着那把缂丝团扇,微风同时拂过他和澹台折玉的脸。

扶桑脑子里还在想君如月讲的那个故事,澹台云深和阿勒循的爱情颠覆了他过往的认知€€€€原来,就算一个人不够好,哪怕恶贯满盈,也能得到另一个人的爱。

他因此受到了巨大的鼓舞。和阿勒循的恶行相比,他这点天生的缺陷又算得了什么呢?既然阿勒循能够得到澹台云深的爱,那他为何不能得到澹台折玉的爱呢?

爱,实在是个很玄妙的东西。

“殿下。”

“嗯?”

“你觉得澹台云深为什么会爱上阿勒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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