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冥却不甚满意。从扶桑捡到它那天起,它每顿饭必配一碗鲜羊乳,有吃也有喝。可今儿个却只得到一碗清水, 玄冥就有些不高兴,直接将水碗打翻了。
扶桑把玄冥抱起来放在腿上, 边抚摸边道:“这里是深山,上山下山都不容易, 我不可能让人每天费尽辛苦给你买羊乳, 再说你已经长大了,也该断奶了。”
澹台折玉失笑:“你跟它说这么多, 它又听不懂人话。”
“我觉得它偶尔能听懂。”扶桑双手捧着玄冥胖乎乎的脑袋揉一揉,又低头用鼻尖蹭蹭它润凉的鼻头,软声道:“我们玄冥有灵性得很,是不是?”
玄冥也不挣扎,乖乖地任他揉蹭,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澹台折玉看不得扶桑和除他以外的任何人这般亲昵, 哪怕是只狸奴,他垂眸敛目道:“不如在行宫外头养只母羊, 专为玄冥提供羊乳,反正山里多的是草,也不必费心喂养。”
扶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等何有光上来收拾碗碟的时候,扶桑问他是否可行,何有光道:“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在鸡舍旁边再搭间羊棚就是了,我出去砍柴时还可以顺便放羊,只不过我说话不管用,还得由你去跟外头那些守卫去说,由他们去操办。”
扶桑点点头:“好,我去说。”
君如月走之前放下话,守将周醒会无条件满足他的任何需求,等他写好药浴的方子,再去找周醒。
不过不急在这一时,吃饱了就开始犯困,先睡个午觉再说。
扶桑和澹台折玉回到房间,先用凉茶漱了口,而后脱了外衣,钻进碧纱帐里,上了床€€€€不是君府里那种造型繁复的拔步床,而是一张普通的平板床,左右俱无遮拦,只有床头有张黄花梨靠板,雕着些简单的吉祥纹€€€€这张床倒和清宁宫里澹台折玉睡过的那张床差不多,但不如那张床宽敞,二人并肩平躺着,便不剩多少空余了。
风从花窗灌进来,吹拂着碧纱帐,如烟似雾。
风声,水声,鸟声,全都恰到好处,不仅不会觉得吵闹,反而有助眠的作用,两个人才喁喁地说了几句话,就相继睡着了。
一觉睡到日暮黄昏,把这两天缺的觉补了回来。
扶桑先醒,透过朦胧的碧纱帐,看着幽暗的房间,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片刻后才想起来,他和澹台折玉已经住进行宫,从今以后再也不用颠沛流离。
澹台折玉还在睡,扶桑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他的呼吸洒在扶桑耳后的皮肤上,热热的,痒痒的。
扶桑想拿开搭在腰上那只手,刚触碰到温热的皮肤,那只手蓦地收紧,使得两副身躯贴得更紧,澹台折玉在他耳畔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喑。
“醒了?”扶桑偏着头问。
澹台折玉低低地“嗯”了一声。
“该起了,天都快黑了。”
“起来做什么?”
扶桑想了想,道:“看落日。”
澹台折玉短促地笑出声来:“看落日得爬上山顶才行,这里只看得到日出。”
“这样啊。”扶桑语气淡淡,倒不觉得失望,他不过是随口一说。
“再陪我躺会儿。”
“好。”
澹台折玉刚睡醒时的嗓音带着点儿喑哑,非常惑人,就算他让扶桑去摘天上的星星,扶桑也会一口答应。
扶桑睁着眼,看着屋里迅速地暗下去。
天黑了。
今天晚上,他就要向澹台折玉袒露身体的秘密。
一想到这个,扶桑立时忐忑起来,心如鹿撞。
第129章 小太监129
每每想到这件事, 扶桑就忍不住瞻前顾后、踌躇不决,一边自勉自励一边打退堂鼓。
正暗自纠结,忽然从一片静好中传来玄冥的嘶吼, 吓了扶桑一跳。
玄冥不会随便发出这种彰显愤怒的叫声, 扶桑自然要出去看看,趁机从澹台折玉身边逃离, 以免被他察觉自己的心神不宁。
一出门就打了个寒噤, 天黑以后好像进入了另一个季节,冷飕飕的风扑面而来,吹得人瑟瑟发抖。
还没点灯,天上也没月亮,四下昏昏。
扶桑循着玄冥持续不断的怒吼声走到南面, 看见黑乎乎的一团蹲在沙坑附近,正要开口喊它, 蓦地有个什么东西砸在他脚边,发出一声轻响, 弯腰捡起来, 是颗小石子。
扶桑走到玄冥身边,见它仰着脑袋往上看, 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发着幽幽的光,扶桑也跟着抬头€€€€
后殿坐落在一片悬崖上,这片悬崖似乎是人工凿出来的,形似一把展开的折扇,南北两面都是陡峭的山壁,犹如两堵围墙, 和边缘的雕栏一起,将庭院、房屋、竹林和凉亭围拢其中。
沙坑就紧挨着南面的山壁, 山壁上长满了野草、藤蔓和低矮的灌木,那个惹得玄冥吼叫不止的小兽就躲在一株灌木后面,扶桑看不清是什么,不由地有些怕,他胆子还没玄冥大呢。
扶桑弯腰抱起玄冥,后退几步,扭头想喊澹台折玉过来瞧瞧,却先看见了廊桥上的何有光,忙道:“有光叔,你来得正好,快过来看看那是什么动物。”
廊桥两侧的围栏上安置了二十多盏风灯,何有光正忙着点灯€€€€何有光夫妻俩在这座行宫里住了十几年,但他们从来只在前殿生活,夜里也只点前殿的灯,只有每年除夕之夜才会把行宫里所有的灯都点上。因为平时从来不点,今儿个也没想起来要点,直到天黑透了才猛地想起来,如今后殿住着人,该把廊桥和后殿的灯都点上。
何有光急匆匆地将廊桥上的风灯一盏盏点亮,就剩桥头的两盏还没点了,忽听扶桑喊他,急忙提着一盏红纱灯朝扶桑走去。
何有光高举着灯笼往山壁上照了照,旋即欣喜道:“十五!”
山壁上的小兽紧跟着发出“噫噫”的叫声,仿佛在回应何有光。
扶桑道:“有光叔,你认识它?”
何有光道:“它是一只金线狨①,三个多月前,我上山砍柴时发现了它,当时它肚子上插着一支箭,已经奄奄一息,我瞧着实在可怜,就将它带回来救治,好在它命大,那么重的伤都撑了过来。我捡到它那天正好是上元节,所以就给它取名叫十五。伤好得差不多之后,十五就自己走了,毕竟山林才是它的家,不过它隔三差五的还会回来看看我,每次来都会给我带颗野果什么的,是个特别有灵性的小家伙。它上次来看我还是半个月前,我还担心它是不是又遭遇了不测,现在看它好好的,我就可以放心了。”
扶桑道:“它是不是喜欢吃松萝?”
“没错,你怎么知道?”
“在医书上看到过。”
松萝又名女萝、云雾草,生长在深山老林或高山岩石上,难以采摘,故而珍贵。书上说,有种“状如猿,白面黑颊,多髯而毛彩斑斓”②的狨猴喜食松萝,跟着这种猴子就能找到松萝的踪迹。
何有光手里的灯笼照着,扶桑才看见地上散落着好多小石子€€€€显而易见,这只名叫“十五”的小猴子用石子砸玄冥,玄冥才会这么生气,即使扶桑抱着它,它还是不住地发出带着警告意味的“呜呜”声。
十五待在山壁上不下来,扶桑也不看清它到底长什么模样,只好抱着玄冥回屋去,以免玄冥冲上去和十五打架。
第130章 小太监130
扶桑抱着玄冥回到房中, 却不见澹台折玉,想来是去隔壁了。
他现在能站能走,日常生活都可以自理, 不再像从前那样事事离不了人。
转变来得太突然, 扶桑到现在还有些难以置信,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而另一个剧变也即将在今夜发生, 想到就心慌。
何有光将十五撵走, 跟着扶桑进了屋,先把屋里的灯点上,再去点外面的。
雕栏上也安置了五六盏风灯,从南到北依次点亮之后,何有光站在北面山壁之下, 扬声唤道:“扶桑,你来一下。”
扶桑应了一声, 澹台折玉恰好在这时从侧门进来,扶桑把玄冥往他怀里一塞, 然后从正门出去, 走到何有光身边,问:“怎么了有光叔?”
山壁上楔着一根细铁杆, 杆头上悬着一只风铎①,铎舌上系着一条五色编绳,长长地垂落下来,随风轻舞。
何有光抓住编绳,轻轻扯动两下,风铎随之发出两声清响, 在山谷中回荡,犹如水面上荡漾的涟漪。
“前殿和后殿相距太远, 要是用喊的就太费嗓子了。你要是有事吩咐,就敲两下这个,我和你红豆婶听见响声就会立马上来。还有,每天早上起床之后也敲两下,你红豆婶才好准备早饭。”
“好,我记住了。”
“那我先下去了,晚饭一会儿就好。”
“你等一下有光叔。”
扶桑快步回房,找出一串药包交给何有光,交代了几句药浴的事,而后凭栏而立,目送何有光下桥而去。
月黑风高,天昏地暗。
雕栏和廊桥上的数十盏风灯散发着暖黄的幽光,宛如一个个小小的月亮。
除了这座行宫是有光亮的,周遭的一切都被漆黑如墨的夜色吞噬殆尽,扶桑看着、听着、感受着,不禁生出些许遗世独立的寂寥与萧瑟,白日里的欢欣雀跃倏然沉淀了下去。
正怔怔出神,肩上蓦然一沉,一转头就看见了澹台折玉的俊颜,他就像从天而降的神€€,澄明,雅正,皎洁,如霜如雪,如圭如璋。
即使已经在他身边待这么久了,他还是能让扶桑一眼倾心,怦然不止。
澹台折玉将披在扶桑肩头的氅衣拢好,淡声问:“不冷吗?”
扶桑微微一笑:“有一点。”
澹台折玉便从后面拥住扶桑,双手环住扶桑的腰,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顺便为他遮风。
扶桑第一次被他这样抱着,什么寂寥、什么萧瑟霎时都烟消云散了,欢欣雀跃重新浮上来,伴随着幸福与甜蜜,溢满他的胸腔。
就这样静静地抱了许久,扶桑忽然开口:“好奇怪。”
“嗯?”
“明明是第一天来这里,我却有种感觉,好像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很久,这里就是我的家,是我此生的归宿。”
“可能是你太喜欢这里了,也可能……”
“可能什么?”
澹台折玉在他耳边轻笑:“可能你上辈子在这里住过。”
扶桑想了想,道:“那我应该是山里的一棵树,一株草,或者一只麻雀,一只松鼠,一只小猴子。”
澹台折玉好奇地问:“为什么不能是人?”
扶桑道:“反正是虚无缥缈的事,就胡思乱想嘛。”
澹台折玉又笑了笑:“好,随你。”
扶桑跟他说起那只名叫“十五”的金线狨,因为他刚才错过了。
听完,澹台折玉道:“狨猴确实是种灵兽。我曾在书上看过一则故事:有个男子在山里抓到一只小狨猴,带回家中戏耍。母猴追踪而来,苦苦哀求,男子却不肯放过小猴,甚至将小猴吊起来活活打死。母猴悲痛不已,自高处一跃而下,就这样摔死了。半年后,男子染病而亡。①”
扶桑义愤填膺:“这个人太坏了,死有余辜。”
“万物有灵,善恶有报。”澹台折玉道,“有光叔是个善良的人,他会有好报的。”
“有光叔”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扶桑听着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
没过多久,何有光就端着晚饭上来了。
夜凉如水,晚饭摆在了屋里,一荤一素配一碗热气腾腾的雪菜肉丝面,吃完以后整个人都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