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 第94章

扶桑把碗盘送下去,省得何有光还得再跑一趟。

玄冥跑在他前头,它太胖了,在木质阶梯上跑出“咚咚”的声响。

下了廊桥,经过穿堂,循着抄手游廊走到前殿唯一亮着光的那间房,果然就是厨房。

何有光和安红豆早就吃完饭了,一个在烧水,一个在煎药,见扶桑端着碗盘走进来,夫妻俩都有些惶恐,何有光急忙起身,从扶桑手中接走碗盘,赔着小心道:“这种粗活怎么能劳动你,你敲两下铃我就上去收拾了。”

“就几个盘子碗,又不重,顺手就拿下来了。”扶桑转而对安红豆道,“红豆婶,你做饭真好吃,就连殿下都赞不绝口呢。”

“赞不绝口”是扶桑擅自添油加醋的说法,其实澹台折玉只是说了句“味道不错”,他的言辞总是蕴藉含蓄的。

“是、是么,”安红豆愈发惶恐了,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吭吭哧哧道:“我……我随便做的,殿下不嫌弃就好。”

扶桑在暖烘烘的厨房里坐了一会儿,等药煎好了,他打算帮着何有光提水上去,可何有光死活不让:“我和你红豆婶来回两趟就搞定了,你端着药就行了。”

“红豆婶提得动吗?”

“她力气大着呢,你等着瞧。”

何有光找来三个水桶,灌满热水,他一次提两桶,安红豆提一桶,两个人在前面大步流星,扶桑端着一碗药跟在后面,反而走得小心翼翼,怕药洒了。

准备就绪,澹台折玉自去隔壁浴房里泡药浴,他现在不用人服侍,扶桑就待在书房里翻书,可心里七上八下,什么都看不进去。

半个时辰后,澹台折玉穿着中衣回来,换扶桑去洗澡。

平时扶桑洗得很快,今儿个却磨磨蹭蹭地也洗了小半个时辰,才裹着外袍回到北边的屋子里。

第131章 小太监131

扶桑将侧门阖上, 顺便吹了书房这边的灯,经过多宝阁,走到八仙桌旁€€€€卧房的花窗下摆着一张翘头案, 案旁放着一张八仙桌配两把梳背椅, 桌子的另一边就是床,床头还并立着两个顶箱柜。因为房间足够宽敞, 故而并不显得拥挤。

扶桑背对着床站在桌旁, 从茶盘里拣了只绿釉杯,拎起玉璧提梁壶,给自己倒了杯温茶。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即将要做的事让他紧张得心如撞钟,四肢发麻。

“我也有点渴了。”身后响起澹台折玉的声音。

扶桑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直接用自己喝过的杯子又倒了杯茶,一手端着茶杯, 一手拢着披在身上的外袍,走到床边坐下。

碧纱帐用金钩挂了起来, 澹台折玉懒懒地欹在床头, 襟口微敞,露出半截锁骨和一小片玉色肌肤。

扶桑颔首低眉, 伸手将茶杯递过去,澹台折玉却将茶杯和他的手一起握住,低声道:“怎么不看我?”

扶桑这才掀起眼帘,用一种含羞带怯、楚楚可怜的目光将澹台折玉望着,颊边还浮着一抹窘蹙的浅笑。

这情态实在娇婉动人,令澹台折玉心弦震颤, 他直视着扶桑的面容,倾身过来, 就着扶桑的手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扶桑轻轻挣了挣,才把被握着的那只手抽出来,他略显仓皇地起身回到桌旁,双手扶着桌子才能站稳,只觉得头晕目眩,一颗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甚至想要作呕。

不行,不能再拖延了,否则他会晕过去的。

澹台折玉看着扶桑又灌了一杯茶,才状似随意地提醒:“扶桑,已经是晚上了。”

他着重强调了“晚上”这两个字,自以为暗示得足够明显了,可扶桑此刻紧张到了极点,即使和澹台折玉想着同一件事,却没能领悟那句话的言外之意,茫然回首,从紧-窒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嗯?”

“我的另一份生辰礼,”澹台折玉只得明示,“你今晚不给我我是睡不着的。”

扶桑没应声,视线凝定在屋里唯一的光源上。

今天,是他和澹台折玉被幽禁的第一天。

今天,澹台折玉重新站了起来。

今天,是他们生命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这是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一天,再没有比今天更适合揭开那个秘密的日子,他要成为更坦荡、更真实的柳扶桑,和澹台折玉一起迎接新生活。

今天,注定意义非凡,不容错过。

“……扶桑?”

扶桑恍然回神,隔着一段距离与澹台折玉四目相对。

“你怎么了?”澹台折玉问。

从洗完澡回来,扶桑就有点怪怪的,他全都看在眼里,只是没问而已。

“我怎么了?”扶桑微笑反问。

他举步向床边走去,将碧纱帐放下来,把他和澹台折玉笼罩其中,在这座遗世独立的行宫里又隔绝出一片只属于他和他的小天地。

他忽然没那么紧张了,一直胡蹦乱跳的心奇异地沉静下来,连带着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我……”扶桑跪坐在澹台折玉身边,注视着他朦胧的双眼,轻柔的话音里透着坚定,“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这个秘密只有我爹、我娘和我师父三个人知道,就连我哥哥都不知晓。”

闻言,澹台折玉莫名心头一紧,旋即坐直身子,盘起双腿,摆出认真聆听的姿态,沉声道:“你说。”

扶桑没说话,先将披在身上的外袍€€下来,随手丢在一旁。

他穿着缥色中衣,澹台折玉也是,他们有很多件颜色相同的中衣,他的吃穿用度早就和澹台折玉没有区别。

指尖轻颤着解开腰间的系带,扶桑稍稍犹豫了下,才慢慢剥掉中衣,第一次在澹台折玉眼前€€露自己的身€€。

他不敢抬头去看澹台折玉此刻的表情,哪怕澹台折玉只是流露出一丝一毫厌嫌的神色,都会让他失去继续下去的勇气。

扶桑移动双腿,转身背对着澹台折玉,声如蚊蚋地请求:“可以麻烦你帮我解开扣子吗?”

仿佛等了很久,又仿佛只是转瞬之间,澹台折玉的手碰到了他的背,一颗,两颗,三颗,扣子都解开了,雨过天青色的胸衣滑落下来,扶桑抬手接住。

这胸衣便是去年生辰那天他娘送给他的神秘礼物,用极品软烟罗裁制而成,共有三件,可以换着穿。软烟罗薄如蝉翼,穿上就像没穿一样,这半年来他和澹台折玉夜夜同眠,澹台折玉都没发现他里面还穿了层胸衣。他能隐藏到现在,这三件胸衣居功至伟。

扶桑双手抱胸,轻声问:“你想让我转回去吗?”

澹台折玉低哑地“嗯”了一声。

扶桑再次移动双腿,回过身去,和澹台折玉面对面,他仍旧垂颈低头,不敢看澹台折玉的脸。

把挡在胸前的两只手放下去,彻底地暴露自己,极度的羞耻令他面红耳赤,嗓音艰涩:“这就是我的秘密。”

他看见澹台折玉伸手过来,他以为那只手想要碰-触那两团€€肉,却没想到,€€热的指尖落在了被胸衣勒出来的那道红痕上,轻轻摩挲了下,问:“疼吗?”

话音刚落,一滴泪砸在澹台折玉手背上,他被烫了似的,倏地缩回手。顿了顿,他拿起那件缥色中衣,披到扶桑身上,柔声道:“夜里冷,先把衣服穿好再说。”

风从花窗灌进来,穿过纱帐,吹得扶桑身上冰凉。

他把胳膊伸进袖子里,系好衣带,又抬手擦了擦湿润的眼睛,才终于鼓起勇气看向澹台折玉。

澹台折玉的神情有些恍惚,或许是冲击太大,还没回过神来。

只看了一眼,扶桑就又垂下眼帘,等着澹台折玉发问。

满心焦灼地等了半晌,只听澹台折玉道:“别跪着了,我们……我们躺下说罢。”

扶桑始终保持着跪坐的姿势,腿有些麻了。

两个人一齐躺下,盖好被子,扶桑率先道:“你想问什么就尽管问,我全都告诉你,绝不再有半点隐瞒。”

澹台折玉确实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他沉吟片刻,犹疑道:“所以……你是女人?”

扶桑:“……”

刚才不应该只给他看上半身的,应该把裤子也脱了,让他看个清楚明白,他就不会这样问了。

“我不是。”扶桑缓缓道,“五岁之前,我是正常的男儿身。五岁那年,我的身体失去了一部分,成了太监。十岁那年,我的身体又长出了不该长在我身上的一部分,让我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你不是怪物,”澹台折玉严肃道,“不要这样说你自己,我不喜欢。”

有他这句话,扶桑悬着的心霎时就落了地。

他就知道,他的忧惧都是多余的,澹台折玉绝对不会因为这具怪异的身体而嫌弃他,他果然没爱错人。

扶桑情难自禁,流下了喜悦的眼泪。

澹台折玉伸手帮扶桑拭泪,心里蓦然感到一阵欣慰。

扶桑的身体虽然是畸形的,但他拥有一颗纯净无瑕的心,即使在皇宫那种地方长大,却长成了一个至纯至真、至善至美的赤子,真正地做到了出淤泥而不染。

而这世上的大部分人却恰恰相反,他见惯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谗佞之徒,所以扶桑对他来说才显得尤为可贵,所以他才会被扶桑深深吸引,无法自拔。

等扶桑不哭了,澹台折玉才吞吞吐吐地问:“你只是上面长了……还是下面也……”

“下面没有,”扶桑带着点哭腔道,“你要不要摸摸看?”

覆水难收,扶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张脸瞬间烧得通红。

澹台折玉的脸也发起烧来,他轻咳两声,道:“不用了。”

两个人尴尬半晌,就连视线都无处安放,谁都不好意思看谁。

还是澹台折玉打破沉默:“你刚才说你师父也知道这个秘密,那他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

“他说我这叫‘阴阳同体’,但这种病症极其罕见,在任何医书典籍上都没有明文记载,只存在于稗官野史之中,而且多与怪力乱神有关。我师父是个医痴,攻克疑难杂症是他的毕生所求,而我就是他见过的最离奇的病患,他之所以收我为徒,就是为了方便观察我,研究我,可惜这些年都没什么收获。”说到这里,扶桑停了停,突然郑重其事道:“殿下,我蓦地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

“我从小就体弱多病,几乎每年都要大病一场,我师父说可能是阴阳同体导致的,还说我的寿命可能会比正常人短得多……”

澹台折玉皱眉打断他:“他这么说可有什么依据?”

扶桑骤然有些后悔,他不该在今晚说这些的,可既然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就想一次说个干净,不再有任何保留。今晚脱了鞋和袜,不知明朝穿不穿①。谁知道他明天还有没有机会说呢?他要把每一天都当作余生的最后一天来活,这是修离之死带给他的感悟。

“……只是猜测而已。”

“既是猜测,便当不得真。”

扶桑倏而笑了笑:“你是不是很怕我早死啊?”

澹台折玉何止是怕,只是听见那个字从扶桑嘴里说出来,他都觉得不舒服。曾几何时,他可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他伸手抚摸着扶桑的脸,温言软语道:“白天才说过的,我们要好好活着,你这么快就忘了?”

“当然没忘,”扶桑笑着道,“可你刚才也说了,既是猜测,便当不得真,所以你无需担心。”

话虽这么说,可扶桑那句话还是在澹台折玉心里留下了一道阴影。他不愿多想,将话题引回去:“你直接说要拜托我什么事。”

扶桑认真道:“我和我师父有个连我爹娘都不知道的秘密约定,就是我死之后,要把我的遗体留给我师父,我师父对我的遗体进行解剖,或许能勘破阴阳同体的奥秘,留下一些文字记载,让后世和我有相同病症的人有所参考,也算是我为这世间所作的小小贡献。所以我要拜托你,在我死之后,将我的遗体送回京城,交给我师父,可以吗?”

这是一件泽被后世、功德无量的大好事,澹台折玉没法不答应。他自然知道生老病死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可是一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失去扶桑,他的心就一抽一抽地疼,甚至想要落泪。

澹台折玉不想让扶桑看到他的脆弱,他把扶桑拥进怀里,哑声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人,能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扶桑回抱住他,因他这句话而心口滚烫,哽得说不出话来。他很想对澹台折玉说:你才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能遇见你,也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就这样抱了许久,直到胸腔里那股酸涩的情绪平复下去,澹台折玉才出声:“所以,你之前穿女装的时候,你的胸都是真的?”

怀里的人却没有回应。

在心里悬了半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扶桑由内而外地松弛下来,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