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 第109章

其实也不算很早,金灿灿的阳光已经透过花窗洒落在桌案上,案上多了一只孔雀蓝釉花觚, 亦是澹台云深留下来的旧物, 昨日才从库房里找出来摆在这里,觚内插着一束扶桑从无尽亭后的山壁上采摘的野花。

扶桑在澹台折玉怀中醒来, 还没来得及开口, 澹台折玉就先亲过来。

厮缠半晌,扶桑抓住最后一丝理智,哑声道:“不行,再不起就起不来了……”

澹台折玉的脸埋在扶桑胸口,瓮声瓮气道:“起这么早做什么?”

扶桑道:“你忘了么, 有光叔和红豆婶的家里人今天要过来,说不定他们这会儿已经上山了, 我们不能耽误他们阖家团聚的宝贵时间。”

澹台折玉在香-香软-软的玉兔上蹭了蹭,随即抬起头来, 道:“你先起, 我要缓一会儿。”

扶桑了然一笑,蜻蜓点水地在他唇上亲了下, 率先起床了。

先依照今天要佩戴的香囊颜色挑选服色€€€€香囊是安红豆亲手缝制的,里面装着艾草和菖蒲€€€€扶桑的香囊是青豆色,他挑了件有墨绿镶边的荼白色圆领袍,澹台折玉的香囊是秋香色,扶桑给他挑了件苍青色交领长袍。

穿戴整齐,扶桑又从桌上拿起一根五色线, 让澹台折玉撸起袖子,边往他左腕上绑五色线边道:“红豆婶说了, 这根五色线要戴满一个月,到六月六那天才能摘下来,扔进溪水里,就可以送走疾病和灾祸。”

澹台折玉从不信鬼神,对那些迷信之说更是嗤之以鼻,可现在,他由衷地希望这根五色线真的能保佑扶桑无病无灾。他拿起另一根五色线,认认真真地绑在扶桑的左腕上。

打开门,直面朝阳,扶桑眯了眯眼,深吸一口气,顿觉心旷神怡。

举步来到院子中央,弯腰端起铜盆,盆中浸泡着五种树叶,他记得好像是核桃叶、柳叶、竹叶、枣叶和桃叶,泡了一整晚,水都变绿了。安红豆告诉他,用五香叶泡过的水洗脸,不仅可以免于蚊虫叮咬,还可以让皮肤变好。

把铜盆放在面盆架上,将树叶捞出来丢掉,扶桑掬一捧绿澄澄的水凑到鼻端轻嗅,而后作陶醉状:“真好闻……殿下,你闻闻。”

澹台折玉低头闻了闻,微笑道:“确实好闻。”

扶桑道:“红豆婶说要把铜盆放在月光照得到的地方,这盆水不仅浸润着树叶清香,还吸收了日月精华呢。”

澹台折玉道:“难怪有诸多好处。”

洗过脸,扶桑端着铜盆去了浴房,又转去卧房,拿上搭在龙门架上的麂皮毯子,返回浴房。

这块毯子并不如扶桑以为的那般好用,躺着或趴着的时候还好,跪着的时候就不太行,主要是他的问题,他不像澹台折玉那样在某个瞬间一泻如注,而是沥沥拉拉地流个不停,就好像用石臼捣药时,捣一下就出一点汁,捣得越狠就出汁越多,而且很容易溅得到处都是。不过这个问题也很好避免,他们又不是非得在床上不可,在床边站着,或者在椅上坐着、在桌上趴着,反而比在床上更加剌激。

绒面用湿手巾简单擦洗就干净了,扶桑拿出去晾晒,路过那片沙坑,心头蓦地一黯。玄冥是初一那天早上跑出去的,到今天已是第五天,它大概不会回来了。狸奴本就是从野兽驯化而来,扶桑只当它回归山林,做回了一只无拘无束的野兽,只有这样想他心里才会好受些。

澹台折玉已经开始晨练,先绕着庭院走几圈让四肢活动起来,从扶桑身边经过时,他自然而然地牵住扶桑的手,让扶桑陪他一起走。

刚来行宫那天,澹台折玉的步态还略显迟滞,这才没过几天,他的走姿已愈发从容,可见勤加锻炼比按摩更见效,也可能是厚积薄发的缘故。

走了七八圈,又一起练了两遍五禽戏,何有光和安红豆端着早饭上来了,离开时安红豆顺便把要洗的衣裳带下去。

早饭是清粥小菜和煮鸡蛋,两个人津津有味地吃完,扶桑收拾好碗碟送下去,不多时又和何有光一起上来。

何有光手里拎着个黑色布袋,扶桑鼻子灵,闻气味便知袋子里装的是雄黄粉,将其撒在墙根壁角,可以驱逐蛇虫鼠蚁。

屋里屋外的犄角旮旯何有光全都撒了一遍,无尽亭周遭尤其要多撒些,此处不见阳光,阴暗潮湿,山壁之上又草木扶疏,极易滋生蚊虫,但此处却是纳凉的绝佳所在,甚得扶桑和澹台折玉青睐,何有光便寻思着,或许可以用纱帐将亭子围起来,就不会为蚊虫所扰了。

撒完了雄黄粉,何有光接着打扫庭院,才扫了一半,蓦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到雕栏旁一看,只见妻子双手捉裙,一步两个阶梯,就快走到桥头了。

“你上来做什么?”何有光压低声音问。

“孝昌他爹,”安红豆喜形于色,嗓门有些大,“孝昌和士隆带着媳妇和孙儿们来看咱们了!”

“什么?”何有光难以置信,“他们怎么会……”

“是周将军派人把他们接过来的,”安红豆道,“周将军说是殿下的意思。”

扶桑闻声从屋里出来,径直走到何有光面前,从他手中拿走扫帚,笑盈盈道:“有光叔,快去和家人团聚罢。”

何有光想起前几日和扶桑的闲谈,便知道这定然是扶桑的主意,他既惊喜又感动,眼泛泪光,语声哽咽:“谢谢……谢谢你。”

扶桑笑着摇了摇头,道:“快去罢。”

夫妻俩急匆匆地下桥去了,扶桑站在桥头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果然得到了些许慰藉,然而对亲人的思念之情却愈发浓烈了。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①。不,他并非独在异乡,他还有澹台折玉,而且澹台折玉已经是他的夫君了。如果能把这个消息告诉爹娘和棠时哥哥就好了,他们一定会为他高兴的。可是爹爹特意叮嘱,不让他往京城寄信,他只能等,等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

“在看什么?”

话音响起的同时,扶桑落入了澹台折玉的怀抱,他背靠着澹台折玉的胸膛,轻声道:“你没看见红豆婶和有光叔刚才有多高兴,有光叔差点都哭了。”

澹台折玉听出他的话音里带着微弱的哭腔,胸口不由泛起轻微的疼痛,隔了片晌,低声道:“是不是想念爹娘了?”

扶桑既不承认也没否认,他不想把自己的哀愁传递给澹台折玉,只是淡淡道:“也不知京中形势如何了。”

澹台折玉沉吟稍倾,慢条斯理道:“我舅舅既然把灵稚表妹嫁给了五弟,就表明他将拥立五弟为储君。我舅舅手握三十万龙骧军,和禁军首领都修又是亲家,再加上蕙贵妃的助力,太子之位迟早是五弟的囊中之物。虽然我对舅舅没了利用价值,但亲情尚在,否则这条漫长的流放之路足够我吃尽苦头。等舅舅收到我的信,定会尽力保护你的爹娘€€€€不对,我应该改口,称呼他们岳父岳母了。”

扶桑忍俊不禁:“我爹娘要是亲耳听见你叫他们岳父岳母,应该会被吓得不轻。”

澹台折玉轻笑道:“以后……”

他突兀地住了口。

他想说他不会一直被幽禁在这里,等澹台顺宣驾崩、五弟继位,他们就可以回到京城,见到扶桑的爹娘,以后肯定有机会亲口唤一声“岳父”、“岳母”。可是,京城是他的噩梦,他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既不想也不敢回去,他害怕回去之后会失去扶桑。

权力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一旦卷入权力的漩涡,没有人能够全身而退。就连澹台云深那么厉害的人都护不住自己的心爱之人,更何况是力量如此薄弱的他呢?从小到大他失去的还不够多吗?他不能失去扶桑,绝对不能,否则他会死。

澹台折玉没有往下说,扶桑默契地没有追问。

以后€€€€这两个字里充斥着太多太多的不确定,他根本不敢去想,一想就心生惶恐。

扶桑从澹台折玉怀里出来,转身看着他,道:“有光叔和红豆婶的家里人来看望他们,我们躲在这里不露面,会不会有些失礼?”

“那我们下去看看。”

“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去的话他们会不自在的。”

澹台折玉无奈一笑:“好罢。”

扶桑又道:“他们带着孩子呢,我不能两手空空的过去,可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送给他们,怎么办?”

澹台折玉道:“再没有比直接送银子更实在的了。”

扶桑笑道:“好主意!”

扶桑跟着柳翠微学刺绣时,除了绣手帕,就是绣荷包,那些没绣好的残次品他也舍不得扔,统统收在一个樟木盒里,今儿个正好派上用场。

他从盒子里挑拣出三个还算看得过去的荷包,往每只荷包里塞上五两银子,便独自往前殿去了。

第151章 小太监151

扶桑还未走下廊桥, 就已听见从前殿传来的欢声笑语,他蓦地有些紧张,其实他并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

下了桥, 扶桑停在桥头, 默念着待会儿见到人要说的话,正要经过穿堂, 忽然瞧见两个垂髫小儿嬉笑着从北面回廊跑过来, 跑在前面的小孩看见他,猛地停下,紧接着就被跑在后面的小孩撞上了。

“我追上你了,给我玩会儿。”后面的小孩一边揉着被撞疼的额头,一边去抢前面的小孩手中的纸鸟①。

扶桑朝他们走去, 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你们好。”

面容肖似的两个小男孩呆呆地看着他,都不吭声, 显然有些怕生。

扶桑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 和个头略高些的那个男孩对视, 低声道:“你爹叫何孝昌,对不对?”

男孩懵懂地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扶桑又问, “今年几岁了?”

“我叫何孟春,”男孩怯怯地答,“今年五岁了。”

扶桑觉得“孟春”二字有些耳熟,想了想,记起何有光跟他说过,修建这座行宫的那位林姓梓人叫林孟春, 重名了。

他转而看向另一个矮矮胖胖的小男孩:“我猜你应该叫何仲春,对吗?”

男孩点点头, 奶声奶气地问:“你是谁?”

扶桑道:“我……”

还没说完,一道陌生的男声传过来:“孟春仲春,快回来,我说了不能乱跑!”

扶桑心想,这应该就是何孝昌的声音。

兄弟俩越过他跑走了,扶桑转身跟上,行经穿堂,只见老松树下摆着桌椅,一家人或坐或站,有说有笑,看起来和乐融融。

扶桑一出现,大家急忙站起来,和乐融融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每个人都变得拘谨起来,显而易见的不自在。

如此明显的转变让扶桑感到窘蹙,他这个卑不足道的小太监,在寻常百姓的眼里却是需要敬畏的存在。他并不会为此感到沾沾自喜,他只希望别人把他当作普通人,既不轻视也不高看,平等相待。

何有光迎上前来,笑容可掬道:“扶桑,你来得正好,我儿子带了许多点心和炸货过来,你来挑拣挑拣,看哪些合你和殿下的胃口€€€€孝昌他娘,快去厨房拿两个盘子来。”

安红豆“嗳”一声就往厨房走去,扶桑想叫住她,却没能开口。

何有光趁机向扶桑介绍起他的两个儿子:“这是我的大儿子何孝昌,这是我的二儿子何士隆。”

扶桑微笑道:“两位哥哥好,我叫柳扶桑,你们唤我扶桑便好。”

何孝昌和何士隆都是生意人,自是能说会道,此刻却都成了锯嘴的葫芦,不知说什么才好,只会憨笑着点头。

扶桑的目光在两个女子身上逡巡,主动询问:“不知两位嫂嫂如何称呼?”

何孝昌身旁的女子道:“我叫王锦。”

何士隆身旁的女子道:“我叫陈秀秀。”

大约是经营酒楼的缘故,吃得太好,导致这两对年轻夫妻都有些发福。陈秀秀胖得格外明显,盖因她才经历过生产,体型尚未恢复。

陈秀秀怀里抱着个襁褓,扶桑凑近去看,见里面包着个小婴儿,小鼻子,小嘴巴,只有两只眼睛大大的,像两颗黑葡萄。

扶桑头一回和小婴儿近距离接触,不禁大为新奇。他轻轻碰了碰小婴儿胡乱舞动的小手,小婴儿便咿咿呀呀地冲他笑起来。扶桑登时心软得一塌糊涂,抬眼看着陈秀秀:“秀秀嫂嫂,我可以抱抱她吗?”

陈秀秀对着这张精致如画的脸,又被他软语央求,一时间目酣神醉,自然是有求必应:“可以,当然可以。”

扶桑道:“我没抱过,你教教我。”

陈秀秀一边告诉他要领,一边把襁褓放进他的臂弯里,扶桑小心翼翼地接住,生怕把孩子弄哭。

小婴儿不仅没哭,还笑个不停,露出两颗小小的乳牙,可爱极了。陈秀秀在旁道:“这孩子只认我,除了我谁抱都不行,就连她爹一抱她她就哭,可她一直冲你笑呢,看来她很喜欢你。”

扶桑垂眸注视着怀中的小婴儿,内心深处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这么喜欢孩子,他不敢想象,如果这是他和澹台折玉的孩子,他会爱她爱到何种地步。

人的贪欲果然是无止尽的,旧的欲望一旦得到满足,立刻就会生出新的。他连澹台折玉都拥有了,而今却又妄想着拥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可惜他徒长了一对哺喂孩子的乳-房,却没有孕育孩子的能力,他到底不是真正的女人。

为防贪欲继续滋长,扶桑把孩子还给了陈秀秀。

何孝昌和何士隆带来的点心和炸货就在桌上放着,何有光一样样打开,喊扶桑过去挑拣,扶桑道:“等一下。”

他朝依偎在爹娘身边的两个小男孩招招手:“孟春仲春,你们过来。”

兄弟俩扭扭捏捏,何孝昌在大儿子背后推了一把,低声道:“喊你你就过去,磨蹭什么。”

何孟春一过来,何仲春跟着也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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