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从袖中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三个荷包,往兄弟俩手中各塞一个,最后一个放在小婴儿的襁褓上,道:“这是殿下给孩子们的一点见面礼,你们一定要收下。”
他把澹台折玉搬出来,大人们岂敢推拒,忙让两个孩子道谢,扶桑伸手摸了摸他们的头,笑道:“去玩罢。”
点心和炸货扶桑各挑了两样,便端着盘子走了,何有光要帮他端上去,他当然不让:“两个盘子我还端得动,有光叔,你别跟着我了,快回去罢。”
何有光跟着他走到桥头,目送他走了十几级阶梯,才转身返回前院。
没了扶桑这个外人,一家人才放松下来,小声议论。
何士隆道:“他刚才从穿堂走出来,我还以为是太子殿下来了,等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不是,太子殿下不可能这般平易近人,更不可能称呼我们‘哥哥’。”
安红豆道:“他是殿下身边的奴婢,一路跟着殿下从京城过来的。”
陈秀秀道:“不论是容貌还是气质,我怎么看他都不像奴婢。”
安红豆道:“我和你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是这样想,不过后来想想,若不是样样出众,又哪来的资格贴身服侍太子殿下。”
何孝昌道:“既是从京城来的,那他岂不是太监?”
何孟春道:“爹,什么是太监?”
何有光捂住孙子的嘴:“小点声,人还没走远呢。”
陈秀秀叹息道:“这样的人竟然是个太监,实在太可惜了。”
何士隆道:“快看看荷包里装的什么。”
何士隆从荷包里倒出来五两银子,何孝昌把两个儿子的荷包要过来,同样倒出来五两银子,加起来就是十五两。
即使他们经营着一家生意还算不错的酒楼,十五两银子对他们来说也绝非一笔小钱,他们起早贪黑忙碌半年也不一定能挣够十五两。
无异于天降横财,兄弟二人都难掩欢喜,何孝昌把两锭银子装回荷包里,故作为难地看着何有光:“爹,你看这……”
何有光道:“收都收了,总不能再退回去。”
何孝昌赶紧将荷包塞进怀里,生怕被谁抢了去,而后笑眯眯道:“爹,你替我们好好谢谢扶桑。”
何有光道:“咱们一家人今天能团聚,也多亏了扶桑,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安红豆附和道:“扶桑确实好,对我们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
扶桑不知道自己正被交口称赞,他还在为打扰了别人的欢聚而感到歉疚。
到了后殿,他换上一副笑脸,还没进屋就朗声道:“殿下,我回来了。”
澹台折玉正在书房看书,闻声抬头,看着扶桑高高兴兴地走进来,他也不自觉地露出笑脸:“手里端的什么?”
“一盘点心一盘炸货,”扶桑道,“有光叔的儿子带过来的,我没吃过,也不知道味道如何,就随便挑了几样。”
扶桑走到书桌前,把两个白瓷盘放在桌上,澹台折玉瞧了一眼盛着炸货的盘子,旋即便蹙起浓眉,一脸嫌弃。
扶桑没拿筷子上来,直接用手拿起一只炸得黄灿灿的的“虫子”,道:“殿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澹台折玉依旧锁着眉,摇了摇头:“不知道。”
扶桑道:“这个东西叫€€[jié]€€[liáo]龟,它蜕下外壳就会变成蝉,蜕下的外壳叫蝉蜕,可入药,有疏散风热、退翳明目之效。”
小时候,棠时哥哥偶尔会带着他去静园里捉€€€€龟,静园里除了莲池,还有很多树。夏天刚入夜的时候,正是€€€€龟破土而出、慢慢往树上爬的时候。
棠时哥哥打着一盏灯笼,他捧着一只海碗,每捉到一只€€€€龟就放进碗里,轻轻松松就能攒够一大碗。但他从没想过要吃它们,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地破壳而出,从丑陋的虫子变成长着美丽翅膀的蝉,他就会放它们走,然后把蝉蜕收集起来,带去太医院。
“你小时候没有捉过€€€€龟吗?”扶桑问。
“没有,”澹台折玉道,“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读书了。”
扶桑暗悔不该多嘴问这一句,他把手中的€€€€龟递到澹台折玉嘴边,问:“你要不要尝尝看?”
澹台折玉短暂地犹豫了下,强迫自己张开嘴,任由扶桑把那只虫子塞进他嘴里,又强迫自己咀嚼。
嚼了几下之后,澹台折玉眼睛一亮,扶桑好奇地问:“好吃吗?”
澹台折玉没回答,从盘子里拿起一只€€€€龟,递到扶桑嘴边,道:“你自己尝尝就知道了。”
“我不€€€€”话没说完,澹台折玉就把那只€€€€龟塞进了他嘴里。
第152章 小太监152
明明才吃过早饭不久, 两个人却把一盘炸货吃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澹台折玉自幼炊金馔玉长大,可他由衷觉得, 在宫里吃过的所有美食都及不上今日他和扶桑一起分享的这盘油炸€€€€龟。
扶桑掏出帕子, 将澹台折玉指尖沾的油渍擦拭干净,又去倒了两杯凉茶, 回到澹台折玉身边, 刚把茶杯放下,就被澹台折玉捞进怀里抱着。
方才大抵是被油香味遮掩了,直到此刻澹台折玉才闻见扶桑身上沾染了一股轻淡而陌生的气味,他对扶桑的体息实在太过熟悉,任何细微的改变他都能察觉。
“你身上有种奇怪的味道。”澹台折玉道。
“有吗?”扶桑立刻低头在自己身上闻了闻, “是小婴儿身上的味道。有光叔的小儿媳去年给他添了个小孙女,还不满周岁呢, 尚在襁褓,我瞧着可爱, 就抱了一会儿。”
澹台折玉“嗯”了一声, 没有多问。
扶桑原本已经打消了不该有的念想,被澹台折玉这么一提, 又触动了他的心弦,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柔声唤道:“玉郎。”
澹台折玉微微一怔,因为他们说好的,只有在晚上扶桑才会这么叫他, 但其实只有在水乳交融、意乱情迷的时候,扶桑才会甜腻腻地、一声又一声地唤他, 唤他玉郎,唤他夫君,唤他相公,唤他折玉哥哥……澹台折玉想当然地就以为这声“玉郎”是扶桑白日宣淫的邀请,他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即便朝着近在咫尺的樱唇吻去,没成想却吻在了扶桑的手心上。
一抬眼,对上扶桑水润的双眸,扶桑把手移到他的颈侧,轻轻摩挲着他温热的肌肤,语声轻慢:“那天晚上,你说你不想要孩子,是真心实意这样想,还是为了哄我说的谎话?”
“句句属实。”澹台折玉道,“自从我们互通心意之后,我就再也没对你说过一句谎话,哪怕是从前,我也很少骗你。”
扶桑直视着他深潭般的眼睛,缓缓道:“我原本对孩子也没任何想法,可是刚才,当我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儿,她对着我笑个不停的时候,我突然想,如果我能给你生个孩子就好了。”
他自嘲一笑,又道:“你那天还说,我既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可是说到底,我既不是真正的男人也不是真正的女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生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澹台折玉沉默须臾,道:“你若是真的想要个孩子,我们可以收养一个,天底下多的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不要。”扶桑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与其那样,还不如把玄冥当孩子养呢。”
澹台折玉笑道:“我们不是一直把它当孩子养的吗?”
扶桑脑袋一歪,靠在澹台折玉肩上,话音里氤氲着淡淡的哀愁:“希望玄冥快点回来,我想它了。”
澹台折玉笃定道:“它那么黏你,一定会回来的。”
为免扶桑胡思乱想,澹台折玉决定找点事做,他伸手拿起方才翻阅的那本书,道:“书架上的书有些泛潮,外头阳光正好,不如我们把这些书拿出去晒一晒。”
扶桑即刻起身:“好!”
书架与墙等高,上面摆满了书,约莫有三四百本,两个人一趟搬十几二十本,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将书架搬空了,然后再一本一本地将书摊开在太阳地里暴晒,若是看到感兴趣的书,就顺便挑出来,扔到一旁。
澹台折玉不能久蹲,隔一会儿就要站起来活动活动,扶桑好几次都听见他的关节发出脆响,于心不忍道:“殿下,你别管了,我来弄就好。”
澹台折玉道:“没事,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锻炼。”
扶桑也只能由他,道:“等弄完了我帮你揉一揉。”
澹台折玉笑着应了声“好”。
扶桑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拿起一本没有名字的书,翻到中间,随便扫了一眼,却见一页纸上只写了两行字:
阿循,今日是我的生辰,你能来我的梦里看看我吗?求求你,可怜可怜我。
看到“阿循”这两个字,扶桑很难不联想到阿勒循。他旋即翻到扉页,是两句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①
就算扶桑不懂诗,也能从这两句中感受到刻骨的凄凉与悲怆。再翻到下一页,还是寥寥几个字:
阿循,我会为你报仇的。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扶桑几乎可以确定,这个“阿循”就是“阿勒循”,他激动道:“殿下,这本书好像是澹台云深写的!”
他拿过去给澹台折玉看,澹台折玉翻了两页,平静道:“应该是,把这些书晾完再看罢。”
两个人加快速度,不多时就完事了,几百本书在阳光下有序铺开,偶有轻风翻动书页,唰唰作响。
先去洗手,然后回屋端上茶水,他们拿着那本书去了无尽亭。喝几口茶润润喉,澹台折玉道:“你念给我听罢。”
“好。”扶桑拿起书,翻开封面,一字一句地念€€€€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循,我会为你报仇的。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阿循,我被封为太子了,距离皇位只剩一步之遥。曾经那么渴望得到的东西,如今却只觉得厌烦。”
“阿循,澹台善日病入膏肓了,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他,但我下不了手,他到底是我的父亲。对不起。”
“阿循,澹台善日死了。临死之前,他说他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杀了你。他以为你的死并不会对我造成太大影响,顶多难过个一年半载,就会另觅新欢,世间男子大都如此。他没想到,我竟是个为爱痴狂的异类,他亲手把我变成了一个冷血无情的怪物。阿循,我变成了另一个你。”
“阿循,我把皇位让给了我的妹妹盈润。澹台善日剩下的子女中,没有人比她更适合继位。但她是女儿身,势必会遭到朝臣们的极力反对,我既然把她推上了那把龙椅,就必须帮她坐稳。阿循,你再等等我。”
“阿循,五年了,我终于可以践行对你的承诺,带你离开京城了。”
听到这里,澹台折玉忽然开口:“你不是一直好奇阿勒循临死前对澹台云深说了什么吗,我猜就是你刚才读的这句,带他离开京城。落叶归根,魂归故里,阿勒循应该不想埋骨他乡。”
扶桑倏地想起那天晚上,澹台折玉对他说:“……我对这条烂命已经没有丝毫留恋,我只是不想死在宫里,我打算到了鹿台山再死,我要死在青山绿水间。”
他心口一痛,险些落泪,咬牙忍了忍,接着往下读。
“阿循,我来到了芈阳城,当年我们便是在这里定的情。那些快乐的时光尚且历历在目,可你早已不在我身边。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阿循,我抵达碎夜城了。我找到了一个有名的梓人,让他在鹿台山上修建一座宫殿。鹿台山是你我初遇之地,也将是你我埋骨之所。”
“阿循,我找到诺尔哲了,他还活着。我带他来了嵴州,暂住在鹿台山附近的永平县。他现在有了新名字,叫何诺。阿循,我答应你的两件事都做到了。”
“原来有光叔的祖父叫何诺。”扶桑道,“看来阿勒循临死之前交代了澹台云深两件事,一件是带他的尸骨离开京城,另一件就是找到何诺。阿勒循临死前最惦念的人竟然是陪伴他长大的仆人,也难怪何诺甘愿守着鹿台山过一辈子,这份情谊着实教人感动。我一直觉得阿勒循是个坏人,通过这件事,我对他有所改观了。”
澹台折玉没说什么,道:“喝口茶再念。”
扶桑听话地端起杯子啜饮两口,翻到下一页,继续念。
“阿循,我杀了阿勒衡。”
“阿循,我杀了阿勒徵。你喜欢苦楝花,我打算每杀一个东笛王族,就在鹿台山上种两百棵苦楝树。”
“阿循,今天是我的三十岁生辰,你能来我的梦里看看我吗?求求你,可怜可怜我。”
“阿循,我们的家终于建成了。我给它取名叫无名殿,你喜欢吗?”
“阿循,何诺成亲了。我看着他们,恍惚间看见了我和你穿着大红喜服的样子。阿循,如果有下辈子,不管你是男是女,我都一定要娶你。”
“阿循,我种满两千棵苦楝树了。漫山遍野开满了紫色的苦楝花,美极了,你看到了吗?”
“阿循,我病了,病得很严重,但我一点都不怕,甚至期待死亡快点来临,那样我就能早些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