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有光坐在灶膛前烧火,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安红豆站在案台前切菜, 发出笃笃的响声,一时间没人作声。
等了一会儿, 扶桑正想说让他们好好考虑之后再说,就听安红豆低声道:“我生完老二没多久, 我公公不小心摔断了腿, 在山里住不下去了,于是公公婆婆搬回家去, 换我和丈夫住进山里,两个孩子都是爷爷奶奶拉扯大的,我这个当娘的只管生不管养,实在对不住他们……”
她说着说着有些哽咽,顿了顿才继续道:“一晃二十年过去,我已是当奶奶的人了, 我错过了两个儿子的成长,不想再错过孙儿们, 所以我想离开这里,从五年前孟春刚出生的时候就想了。”
安红豆放下菜刀,转身来到扶桑面前,眼里闪着泪光,充满感激道:“扶桑,替我谢谢殿下,也谢谢你。”
来到这里这么多天,这还是扶桑第一回听安红豆说这么多话,通常都是何有光在说,安红豆沉默而局促地在旁边站着。
扶桑笑着点点头:“好,我会转告殿下的。”
一直待到晚饭做好,扶桑才和何有光一起端着托盘往后殿去。
一到晚上,无尽亭那边就蚊虫乱飞,晚饭照旧摆在屋里,屋里点了火绳①,弥漫着稀薄的烟雾和艾草的清香。
澹台折玉正坐在书桌后提笔写字,扶桑放下托盘,走过去问:“殿下,你在写什么?”
澹台折玉搁了笔,道:“话本。”
“这么快!”扶桑惊喜不已,“我可以看看吗?”
“等写好了再给你看,”澹台折玉拿起面前的一张纸,“先给你看看这个。”
扶桑走到他身边,念出纸上的字:“一楝风……这是你给话本取的名字吗?”
“没错。”澹台折玉道,“取自那句‘一信楝花风,一年春事空’②。”
“取得好,阿勒循喜欢楝花,这个名字太合适了。”扶桑兴奋得两眼放光,“我迫不及待想看到你写的故事了。”
澹台折玉站起来,拉着他往饭桌走,略感汗颜道:“别抱太高期望,我并不擅长写故事,很可能写得不好,而且写得很慢,你可能要等很久。”
“没关系,”扶桑不以为然,“那就慢慢等。”
比平时稍快些吃完晚饭,扶桑端着餐具下去,再端着药回来,澹台折玉也没闲着,提前准备好了沐浴完要穿的衣裳。
等何有光和安红豆往浴桶里灌满热水,扶桑把药倒进去,然后和澹台折玉一起沐浴。
因为待会儿要出去玩,扶桑雀跃得像个孩童,澹台折玉看着他眉开眼笑的样子,被他感染,便也悄悄地雀跃起来。他自幼便养成沉稳持重的性格,几乎不曾体会过“雀跃”的感觉,因而倍感新鲜。
“离我那么远做什么?”澹台折玉不自觉地挂着笑,“过来。”
“不要,”扶桑蜷缩在浴桶的另一边,尽量避免和澹台折玉发生触碰,“我想快点洗完。”
“急什么,”澹台折玉道,“夜还很长。”
确实,夜还很长,急什么呢。
扶桑轻易被说服了,他挪到澹台折玉怀里,背靠着他的胸膛,道:“我想去山顶看日出,你的腿可以吗?”
“可以,我差不多已经痊愈了。”澹台折玉道,“咱们走走歇歇,肯定能在天亮之前抵达山顶。”
自从来到行宫,澹台折玉就没好好地接受过按摩,每次才刚开始他就拉着扶桑做起别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在以超乎扶桑想象的速度在康复,这大概是药浴和锻炼相辅相成的结果,甚至他们不分昼夜的交-欢也是锻炼的一部分,因为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澹台折玉在出力,而扶桑只需享受便好。
扶桑认真想了想,道:“还是算了,等以后你彻底痊愈了再说罢,何必急在这一时。”
“你不相信我能做到?”
“当然不是,只是你才刚好,我不想让你太过勉强。”
澹台折玉在他耳边低语:“为了你,我愿意勉强。”
扶桑严重怀疑,澹台折玉知道他对耳语毫无抵抗力,所以就故意用这一招。就算真的是这样,扶桑还是受用极了,他偏过头,微微扬起下巴,澹台折玉会心一笑,低头吻下来。
当澹台折玉掐着他的腰把他往上抬的时候,沉溺在亲吻中的扶桑猛地惊醒过来,攀在澹台折玉脖颈上的双手移到他的肩上,将他推开些许,含混道:“不行……”
澹台折玉眨了眨眼,流露出几分茫然,因为扶桑从未在这种时候拒绝过他,他疑惑道:“怎么了?”
“待会儿要爬山,得节省体力。”
“我的体力多得用不完,亟待消耗,不用节省。”
扶桑附到他耳边,强忍着羞€€,几不可闻道:“我想在山顶上,在天光乍破的时候,和你融为一体。”
澹台折玉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扶桑描述的画面,浑身的血液几乎要沸腾起来,他用力抱紧扶桑,哑声问:“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撩人手段?”
扶桑轻轻摇头:“我没……”
澹台折玉勾唇一笑:“幸好我没有当皇帝,否则我一定是个昏君,而你就是魅惑君心的红颜祸水,我们两个都要背上千古骂名。”
扶桑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算背上千古骂名我也心甘情愿。”
磅礴的爱意几乎要涨破澹台折玉的胸膛,他用热烈的亲吻代替言语,用最直接的方式向扶桑传达他的爱意。
不到两刻钟,两个人就从浴桶里出来了。
擦干身€€,穿好衣服,回房间收拾了个小包袱,装了一只水囊、一包绿豆糕以及那条麂皮毯子。
扶桑背上包袱,澹台折玉拿上玄铁剑,吹了灯,牵着手从侧门出来。
扶桑忽然道:“殿下,我们这样好像私奔啊。”
澹台折玉道:“不如真的私奔好了。”
扶桑只当他是开玩笑,笑一笑便揭过去了。
走到正对着无尽亭的那片崖壁前,澹台折玉凭直觉,一下子就触碰到了机关,石门打开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比白天响得多,不过也可能是扶桑做贼心虚。
进去之后,把石门关上,两个人在一片漆黑中径直往前走,扶桑紧张得屏住呼吸,直到第二道石门打开,他才轻轻地舒了口气,一脚踏进了自由之地。
第159章 小太监159
扶桑和澹台折玉潜伏在灌木丛后, 等举着火把巡逻的两名守卫走远了,他们才现身,沿着一条被守卫们踩出来的小径往前走, 走到溪涧旁, 踩着石头过去,很快就到了山道上, 上回扶桑和君如月走的便是这条路。
默默走出去很远, 直到行宫的灯火都被山林遮住了,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再也看不到一点光亮,扶桑才开口:“殿下,你累不累?”
“哪儿这么快就累了,”澹台折玉道, “还是你累了?”
“我不累,我怕你累。”扶桑道, “你要是累了我们就停下来歇歇,别硬撑, 知道吗?”
“你要是累了就告诉我, ”澹台折玉道,“我背你。”
扶桑轻笑一声, 澹台折玉听见,问他笑什么,扶桑嘴上说没笑什么,心里却在想,男人们似乎无法接受别人质疑自己的体力,君如月是这样, 澹台折玉也是这样,有点幼稚, 也有点可爱。
为免澹台折玉逞强,又往上走了一段之后,扶桑主动提出休息,澹台折玉说要背他,扶桑当然不肯:“就算是爬到山顶,我也不会让你背我的。”
澹台折玉笑了笑:“好罢,那我也不好强人所难。”
两个人席地而坐,扶桑从包袱里掏出水囊,自己先喝了两口,然后递给澹台折玉。
山道与溪涧并行,潺潺流水声和€€€€虫鸣声始终伴随着他们,间或还能听见野兽悠远的嚎啸。
扶桑扭头看着山道旁侧黑€€€€的丛林,不禁有些惴惴,紧挨着澹台折玉道:“我听有光叔说,山里常有豺狼虎豹出没,或许此刻就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我们。”
“别自己吓自己,”澹台折玉道,“这时节野兽不缺食物,轻易不会伤人。”
“那你还带把剑做什么?”
“有备无患。”
“好罢。”扶桑歪头靠在他肩上,“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澹台折玉偏头亲了亲他的眉梢眼角,扶桑仰起脸,即使天光惨淡,他也能看清澹台折玉的脸,因为这副容颜早就镌刻在他的心底,此生难忘。
“玉郎。”扶桑脱口唤道。
“嗯?”澹台折玉温柔地应。
“你真好。”扶桑道,“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很多好事,这辈子才能有你这么好的夫君。”
虽然扶桑才疏学浅,却能将信口拈来的情话说得诚挚又动人,而澹台折玉内敛惯了,总是羞于用言语表达,只好付诸于行动,通过拥抱、亲吻和交-欢来传达他泛滥成灾的爱意。
在澹台折玉低下头亲吻他之前,扶桑转头望天,轻声道:“对从前的我来说,你就像天上的月亮,遥不可及,我从未奢望过将月亮私有,月亮却自己掉进了我怀里。我好幸运,我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
扶桑喝醉那天说过类似的话,他完全不记得了,但他那天说过的每一个字澹台折玉都记得清清楚楚。
胸口泛起绵绵的痛,澹台折玉却勾起唇角,轻笑道:“那我一定是沾了你的光,才会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
扶桑回过头看着他:“现在的生活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比我梦寐以求的还要好。”澹台折玉也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从前的我深陷在权力的漩涡之中,不通情爱,也从未有过憧憬,直到去年冬天爱上你,我才知晓情爱是如此绝妙,人就该为爱而生,而不是别的什么,爱上你之后我才算真正地活着。”
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扶桑扭过头不想让他看见,却被澹台折玉用手转回来,他低头亲吻他湿漉漉的眼,低声道:“是甜的。”
“骗人,”扶桑嗫嚅道,“眼泪怎么可能是甜的。”
“真的,不信你尝。”说着,澹台折玉的唇便移到了他唇上,长驱直入。
扶桑认真尝了半晌,心道,真的是甜的。他忽然觉得,不去山顶看日出也没所谓,只要和澹台折玉在一起,就算在这荒烟蔓草的山道上待一夜也很好。
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是要去山顶看看,反正他们离山顶也不远,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
他们走走停停,中间扶桑困得不行,还靠在澹台折玉怀里小睡了半个时辰,等他们抵达山顶时,大雾四起,遮天蔽月,犹如仙境。
他们寻了块半人高的大石头,躲在后面避风,扶桑把那块麂皮毯子铺在地上,两个人坐在上面,背靠着石头休息。
“冷不冷?”澹台折玉问。
“不冷,”扶桑道,“但是有点饿。”
幸好他有先见之明,不仅带了水,还带了一包绿豆糕。
待填饱了肚子,困意再次袭来,扶桑前一瞬还在和澹台折玉说着话,后一瞬就昏沉睡去,浑然忘了他们正在万丈高山之上,只当是在家里。
澹台折玉起初还打点着精神,渐渐被风声催眠,一不留神就睡着了,但他的手始终紧握着那把剑。
澹台折玉是被鸟鸣声吵醒的,睁开眼,周遭的雾已散了,天光微亮,正是昼夜交替之际。
他立刻叫醒扶桑,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澹台折玉将麂皮毯子铺到石头上,他先跳上去,再把扶桑拉上去,并肩而坐,等待着日出云海的盛景。
四目相对的瞬间,心有灵犀,唇与唇紧接着便€€在了一起。辛辛苦苦来到这里明明是为了看风景,他们却置眼前的绝美风光于不顾,眼中只有彼此,吻得难舍难分。
当第一缕金光穿过云层洒向人间的时候,扶桑如愿以偿,和澹台折玉融为一€€,他紧紧地搂着澹台折玉的脖颈,哑声道:“你看,太阳出来了。”
扶桑没得到回应,颈间蓦然感到几点温热的湿意,他惊疑不定道:“玉郎,你……你在哭吗?”
澹台折玉默不作声,只是用尽全力抱着他。
扶桑心口骤痛,眼泪紧跟着就下来了,他带着哭腔问:“你怎么了?”
过了片刻,澹台折玉才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只是忽然觉得,前十八年吃的所有苦,都是为了换来与你共度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