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 第124章

这半个月他的肚子又大了不少,为了不露端倪,他不仅要裹胸还要缠腹,但长此以往必定会对腹中胎儿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他只好再次男扮女装,堂而皇之地扮演一名“孕妇”。

麻利地换上袄裙,又重新梳头,用银水送给他的那根蛇纹木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再用一条绣帕充当头巾,将发髻包起来,如此一番改头换面,变成了一个娇俏可人的小媳妇。

刚把裹胸和缠腹的白布折好收进包袱里,就听见敲门声,扶桑忙去开门,看见巡视归来的薛隐,笑着唤了声“薛大哥”。

薛隐怔怔地盯着他瞧了几眼,佯作若无其事地走进舱房,问:“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舱房不隔音,左邻右舍有点什么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扶桑压着嗓子道:“这样我就不用裹胸了呀。”

那天扶桑在他面前袒-胸-露-乳的模样在薛隐脑海中一闪而过,薛隐猝然觉得目光无处安放,他走到漏窗前向外探看,唯恐隔墙有耳。

河面上缭绕的雾霭消融在温暖的日光里,沿岸的风景变得清晰起来,原野苍茫,远山绵延,落木无边,满目青黄。

薛隐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看向坐在床边的扶桑,扶桑恰好也在注视着他,四目相对,扶桑泄露出些许慌张,却没移开视线,勉强露出点笑模样,缓缓道:“薛大哥,旅途漫长,这一路上不知要遇见多少人,我想我们该装作某种亲近的关系,旁人问起时也好作答,免得引人怀疑。”

他不由地想起他和澹台折玉伪装兄妹的那段日子,他不敢多想,自顾自道:“我如今已经开始显怀了,别人一看就知道我有孕在身,所以我觉得我们假扮夫妻最为合宜,你觉得呢?”

夫妻……薛隐在心里将这两个字默念了几遍,心情有些古怪。

他早已认定自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注定孑然一身,孤独地生,孤独地死,他从未设想过自己会拥有一个妻子,纵然只是佯装的假象。

扶桑觑他神色,以为他不愿意,刚想改口,便听薛隐低哑地应了声“好”。

扶桑垂眸不再看他,默了几息,嗫喏道:“那、那我以后就不能再唤你薛大哥了……我唤你薛郎,你唤我扶桑,可以吗?”

短暂的沉寂后,薛隐淡淡地吐出两个字:“随你。”

扶桑不可避免地又想起澹台折玉,想起他曾在他耳边一声又一声地唤他“玉郎”,心里既甜又涩。

在泛起泪意之前,扶桑赶紧转换思绪,拿起之前在渡口买的两样吃食,抬手递给薛隐,话音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早饭还没吃呢,先吃点东西罢。”

薛隐接过油纸包,在床边坐下,和扶桑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两个油纸包里分别装着几个烧饼和半只烧鸡。

陈秀秀一闻见荤腥就吐得死去活来,扶桑却不会这样,鸡鸭鱼肉都能吃,只是吃得少,他勉强吃了半个烧饼和两块鸡肉就饱了,喉咙噎得有点难受,于是拿过水囊喝了几口凉水。

他偷瞧了默默咀嚼的薛隐两眼,轻不可闻地唤了声“薛郎”,接着将水囊递过去,赧然道:“你也喝点水罢。”

薛隐心头一跳,看也不看扶桑,粗声道:“我不渴。”

不等扶桑再说什么,薛隐猛地站起来,语气生硬地丢下一句“我吃饱了”,随即离开了舱房。

扶桑吁了口气,用手搓了搓因尴尬而发烫的脸,喁喁哝哝地念叨:“薛郎,薛郎,薛郎……”

只有说得多了才会显得自然,他得多多练习才行。

又喂玄冥吃了些鸡肉,扶桑感到困倦,他最近越来越嗜睡,每天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在睡梦中度过的。

他平躺着几乎就将小床占满了,床铺很硬,且不平,硌得他肉疼,枕头和盖在身上的被子都散发着一股久未晾晒的霉味,冷风从小小的漏窗里呼呼地灌进来……纵然条件如此恶劣,扶桑还是很快就抱着玄冥睡着了,睡着之后便将所有烦扰都忘却了。

双层楼船在风浪中颠簸前行,犹如一只巨大的摇篮,不舍昼夜地摇摇晃晃,摇得人昏昏沉沉的,扶桑本就嗜睡,这下愈发睡不醒了,在这个狭小又冰冷的舱房里睡了个昏天又暗地。

原本说好让薛隐白天在舱房里补觉的,可后来薛隐却不肯了,说他夜里睡得很好,无需补觉,扶桑也不好勉强。

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在洮水之上漂了十来日,在一个阴沉沉的午后,楼船在一座名唤“鄢川”的小城停泊,这便是此次航行的终点。

登船时不过带了两个小包袱,下船时却多了许多东西,这些东西都在薛隐手里€€€€他左手提着两床厚棉被,用一条床单包着,还是登船那日傍晚他去临时停靠的镇上买的,一床铺一床盖,好让扶桑睡得舒服些;他右手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面装着些日常用品,诸如铜盆、夜壶之类,自然也都是他为扶桑准备的。

下船之后没走多远,他们在渡口附近寻了间简陋的客栈投宿,搁下行礼,先饱餐一顿,这些天在船上都没正经吃过饭,随便吃点什么填饱肚子就行了。

扶桑本就没什么口腹之欲,哪怕吃糠咽菜他都无所谓;薛隐似乎有意避着他,他总是一个人待着,穷极无聊也无所谓;唯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不能洗澡,要知道他这个人最爱干净,就连冬日里也要日日沐浴更衣的,可这十来天却只能用湿手巾简单擦一擦,他疑心自己身上都有味了。

所以吃完饭后扶桑立刻对薛隐道:“薛郎,我想沐浴。”

经过这些日子的练习,这声“薛郎”他已经可以自然而然地叫出口了。

“现在?”薛隐问。

“嗯。”扶桑坚定地点头。

薛隐犹豫了下,道:“好,我去安排。”

没过多久,薛隐就将一个浴桶搬了进来,随后他又帮着小二提来热水,很快就将浴桶倒满了。

关好门窗,扶桑迫不及待地宽-衣-解-带,进入浴桶,当脖子以下被热水浸没时,他无比舒适地喟叹了一声,仿佛整个人都要融化在水中。

就这样静静地泡了许久,扶桑开始搓身上的灰,搓到敏-感-处,渐渐搓出火来。

前十五年,他是一张白纸,完全不知情€€为何物,是澹台折玉带着他在情-天-孽-海中徜徉,在他这张白纸上涂抹上斑斓的色彩,令他食-髓-知-味,如-饥-似-渴。他仰靠在浴桶边缘,闭上双眼,缓缓地将手指潜入那个只有澹台折玉侵占过的霪糜之地……然而无济于事,除了€€和羞€€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对澹台折玉的思念蓦然间泛滥成灾,将他空€€的身与心都填满。

“咚咚!”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吓了扶桑一跳,他慌里慌张地问:“谁、谁呀?”

“是我。”熟悉的浑厚男声透门而入,“天气太冷,别洗太久。”

“你、你一直在门外待着吗?”扶桑心虚地问。

外面却没了动静,扶桑又唤了声“薛郎”,仍是无人应答,想来是走了。

他方才没发出什么奇怪的呻喑罢?

……好像没有。

扶桑微微松了口气,复又想起自己恬不知耻的行径,登时羞得面红耳赤,过了好半晌才平复下来。

薛隐提醒的对,今儿个冷得出奇,确实不能洗太久,若是着凉就糟了,他现在可病不得,耽误行程还是其次,关键是怕影响腹中胎儿。

所以扶桑洗完头发就出了浴桶,迅速擦干身子,穿好衣裳,继而坐在床边,慢条斯理地擦拭湿发。

未几,敲门声再次响起,紧跟着传来一句询问:“洗完了吗?”

“洗完了!”扶桑扬声回道。

“吱呀”一声,薛隐推门而入,他端着个破旧的炭盆,行至床前,俯身将炭盆放在扶桑脚边,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被热水熏得白里透红的芙蓉面,以及那双水光清浅的含情眼,心跳不由自已地漏了两拍。

薛隐急忙挪开眼,嗓子蓦地有些哑:“我出去一趟,去码头问问明天要乘的船何时出发。”

扶桑应了声“好”,又听薛隐语声平淡地叮嘱:“在我回来之前,你就待在房间里,不要乱跑。”

“我何时乱跑了?”扶桑抬眼看他,话音里不自觉地带着些许娇嗔的意味,“既然不放心我一个人待着,不如带我一起去好了。”

外面太冷,他又刚洗完澡,如何能够出去吹风?这话薛隐是说不出口的,他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我走了”,便大步向外走去,回身关门时,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薛郎”€€€€扶桑叫习惯了,薛隐却还没听习惯,每次听见这声“薛郎”,就像往他平静的心湖里丢了颗小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薛隐举目看过去,扶桑也看着他,边擦头发边道:“我突然很想吃糖葫芦,你回来的时候能不能帮我买一串?”

薛隐低低沉沉地“嗯”了一声,抬脚将试图出门的玄冥挡回去,关上门走了。

炭盆在旁边烘烤着,不多时头发就干得差不多了,扶桑懒得束起来,就这么随意披散着,衬得肤白胜雪。

薛隐不在,扶桑隐隐觉得不安,他从包袱里摸出一把带鞘的匕首,揣入袖中,以备不时之需。这把匕首还是当初澹台折玉买给他防身用的,当时买了两把,他和澹台折玉一人一把。

走去桌旁倒了杯热茶,捧在手中暖手,倏而听见一阵€€€€€€€€的轻微声响,扶桑面露喜色,放下茶杯,快步来到窗前,推开一看€€€€下雪啦!

碎玉般的雪霰随风乱舞,扬扬洒洒,嘈嘈切切。

扶桑伸出一只手去接,细小的雪粒子砸在掌心,带来冰冰凉凉的触感。

他又不可遏止地想起澹台折玉。

他想起第一次遭遇刺杀那天,他和澹台折玉在雪虐风饕中踏上逃亡之路,度过了一段相依为命的幸福日子。后来澹台折玉告诉他,就是从那天起,他对他的喜欢开始与日俱增,很快就演变成浓烈的爱意。

他想起离别那天,大雪和离别都来得猝不及防,他把那天当作和澹台折玉共度的最后一天,比春宵一刻还要珍贵千百倍,他们在床上抵死缠绵,一瞬间都不舍得和对方分开,直到雪停为止。那一天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扶桑收回那只接雪的手,顺势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

他恍然心想,不管他生的是男是女,名字里一定要有一个“雪”字。

第二天登船时,雪还没停。

这次不如上次幸运,舱房被占满了,他们只好去底舱睡通铺。更糟糕的是,连通铺都没了位置,地板上也横七竖八都是人,几乎无处下脚。

薛隐扫视一圈,沉声对扶桑道:“要不在鄢川逗留两日,等下一趟船?”

扶桑不以为然,乐观道:“等有人下船不就有位置了么?时间宝贵,耽误不得,别人能吃的苦我也能吃。”

薛隐自己倒无所谓,却不能让扶桑跟着他一起吃苦,否则他就成了一个无能的“丈夫”,即使这个头衔只是虚假的,暂时的。他轻而快地丢下一句“在这里等着”,便举步朝里走去。

扶桑戴着帷幔,朦朦胧胧地看着他走向最里面,似是朝通铺上的两个男人说了几句话。一屋子男女老少吵嚷不休,扶桑看不清也听不清,但见那二人利索地将位置让了出来。

薛隐将床单包着的两床棉被往铺上一丢,然后朝扶桑招招手,示意他过去。扶桑低垂着眼眸,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薛隐身边,立刻好奇地问:“你对那俩人说了什么?”

薛隐转身看着扶桑,又俯身凑近他一些,小声道:“我说,如果他们不把位置让出来,我就杀了他们,丢进河里喂鱼。”

扶桑神情一僵,哑口无言。他当然知道薛隐不会滥杀无辜,但推己及人,这种恃强凌弱的行为肯定是不对的,可薛隐又是为了他才这么做的,他不能得了便宜还指责薛隐的不是。静了须臾,他用商量的口吻道:“薛郎,不如给那俩人几个钱,就当这两个位置是我们买来的。”

却听薛隐言简意赅道:“给过了。”

扶桑:“……”

隔着面纱,他没看清,薛隐刚刚似乎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等铺好了被子,薛隐指着靠里的位置道:“你睡里面。”

这样扶桑一边是舱壁另一边是薛隐,就不用和陌生人挨着了。扶桑将一声谢咽回去,莞尔笑道:“好。”

如此嘈杂的环境,玄冥却毫不畏怯,它跳到床上,习惯性地往枕头边一卧,就优哉悠哉地舔起毛来。

只要有扶桑在,玄冥什么都不在乎。

第一天是最难熬的,但适应种种不便后也就没所谓了。

因薛隐无时无刻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没人敢找扶桑搭话,他也乐得清静,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不是圣贤书,而是澹台折玉所著的那本《一楝风》,写的是澹台云深和阿勒循的故事,在离别突然而至前就完成了。

澹台折玉每写完一部分就先给扶桑观阅,扶桑早不记得看过多少遍,虽不敢说倒背如流,但看完上句脑海中就会自动冒出下句。这些文字不仅记叙着一段属于别人的刻骨铭心的爱情,同时也隐藏着属于他和澹台折玉的一段美好回忆,所以扶桑爱惜至极,一遍又一遍地翻看。

白日慢慢过去,暗夜来临,众人无事可做,惟有早早歇下。

亲身体验过之后,扶桑才敢确定薛隐之前在骗他,在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呼噜声中,恐怕只有聋子才能安睡。

薛隐一直在刻意和他避嫌,可眼下他们再也避无可避,薛隐只能和他睡在一个被窝里,随便动一动就能触碰到对方热乎乎的身体。

扶桑浑身僵硬地躺着,连呼吸都放得很轻,薛隐的呼吸声更是轻不可闻,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就这样酝酿了许久,本就嗜睡的扶桑终于缓缓睡去,薛隐睁开眼睛,看着黑€€€€的舱顶,许久之后,他小心翼翼地翻身,从平躺变成侧躺,面朝着扶桑,尽量拉开两具身体的距离。

习武之人的五感六觉皆异于常人,薛隐可以听见猎猎风声和滔滔浪声,可以看清扶桑又浓又翘的眼睫,还可以嗅到扶桑身上散发的幽幽体香,犹如在这污浊之地悄悄绽放的一朵花。这股幽香通过鼻腔进入他的身体,渗入他的血脉,在他的五脏六腑和四肢百骸里诱发起一阵阵难言的躁动。

薛隐闭上眼,屏息凝神,试图将€€内那股躁动抹杀,忽而听见扶桑弱弱的咕哝一声,好像在喊冷,薛隐刚要帮他掖好被角,不料扶桑陡然翻身,直接翻进了他怀里,旋即无比熟练地抬手揽住他的腰,恍若这个动作已经做过千万遍。

薛隐的呼吸和心跳同时一窒,有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咆哮:推开他!快推开他!

然而薛隐却一动未动,垂眸盯着埋在他胸前的半张皎洁面孔,只要他稍稍低下头,他的唇就能触到扶桑的额头。

薛隐此生抗拒过无数诱惑,此刻理智的防线却岌岌可危,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搭上了扶桑的后背,想让扶桑更紧地€€着他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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