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在苦苦挣扎,扶桑却倏地惊醒,他一时分不清置身现实还是梦境,颤颤轻唤:“……玉郎?”
薛隐也不急着推开他,喑哑道:“我是薛隐。”
扶桑如梦初醒,慌忙离开温暖的怀抱,仓皇地想,定是自己睡熟后主动钻进薛隐怀里的。顾不上自辩,他复又凑近薛隐一点,双眸在黑暗中闪着幽光,微弱的话音里蕴含着难以自抑的喜悦:“薛大哥,孩子在踢我。”
薛隐愣了愣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呆滞地看着扶桑近在咫尺的容颜。
“他又踢我啦!”扶桑喜形于色,“你要不要摸摸看?”
不等薛隐拒绝,扶桑就捉住他的一只手,放在隆起的腹部,急切地问:“感觉到了吗?”
薛隐感觉到了,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频繁的胎动,在这个怪异的瞬间,他恍惚以为自己要当爹了,转瞬又醒悟,这个孩子属于扶桑和澹台折玉,他的心里无端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扶桑的感受自然比薛隐更€€烈,他在持续的胎动中潸然泪下,微微哽咽道:“我真的怀孕了,我真的怀了玉郎的孩子……”
在此之前,虽然他的肚子一天天变大,但他心底始终存着一丝疑虑,怕到头来只是他白日做梦,空欢喜一场。
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敢彻底相信,自己的腹中千真万确地孕育着一个小生命,他欢喜地落下了眼泪。
胎动停了,薛隐收回手,憋了半晌才憋出一个问题:“疼吗?”
扶桑用手抹抹眼泪,笑着回答:“不疼。”
“那就好。”薛隐再也无话可说,顿了顿,淡声道:“接着睡罢。”
扶桑浑然忘了才刚在薛隐怀里醒来的事,他改为平躺,把蜷在枕边的玄冥搂进臂弯里,笑容满面地闭上眼,一时竟不觉得那些惊天动地的呼噜声扰人了。
第174章 小太监174
在江河之上辗转了三个多月, 依旧是天寒地冻,这个冬天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
腊月底,他们终于在一个叫巫县的地方弃船登岸, 从此改走陆路。
到了客栈, 无需扶桑开口,薛隐就吩咐小二备浴, 待准备妥当, 薛隐对扶桑道:“我出去转转,洗完澡你就先吃饭,不用等我。”
这是薛隐的习惯,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丢下扶桑独自出门一趟,扶桑大概能猜到他做什么去了, 却从来不过问。
扶桑除尽衣衫,露出圆滚滚的肚子, 像个大雪球。
按照他的推算,他约莫是五月受孕, 至今已怀胎七月有余, 正常来说再有两个多月就该临盆。而此地距离嘉虞城不足两千里,粗算还需一个半月才能抵达, 之后薛隐赴京去请赵行检,往返又得半月左右,他堪堪能在临盆之前见到他师父。但难保其间不会横生枝节,在水上漂泊这三个多月他们就曾遭遇过船只在暴风雨中倾覆、水匪拦路抢劫等等变故,若非他跟着澹台折玉学会了游泳,恐怕早就葬身河底了。总之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他们必须和时间赛跑。
扶桑一只手扶着浴桶,一只手扶着肚子, 小心翼翼地跨进去,慢慢坐下,热水滋润着干燥的肌肤,犹如久旱逢甘霖。
漫长的旅途委实是种折磨,精神与肉€€的双重折磨,扶桑当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回到家,平安生下孩子,然后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再也不用受颠沛流离之苦。
天冷,不能洗太久,泡得浑身酥软后,扶桑先洗头,又搓了搓脖子和耳后便匆忙出了浴桶,其他地方碰都没碰€€€€他不敢。
大抵是从显怀开始,他的身€€就变得越来越奇怪,长久地处于一种€€求不€€的状态,宛如一条渴水的鱼。他不懂得怎么自我€€足,只好一直憋着,许是憋得狠了,他曾好几次在睡梦中弄脏亵€€,梦里自然都是和澹台折玉翻-云-覆-雨的情景。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得如此嗜€€,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难不成他要再找个男人帮自己泻€€不成?可让他上哪儿再找一个如澹台折玉这般的男人,能够毫不犹豫地、真心实意地接受既残缺又畸形的他?他只能寄希望于师父能够帮帮他,否则往后的日子真是不得安生了。
穿好衣裳,趁着洗澡水尚有余温,扶桑用湿手巾把玄冥囫囵擦了两遍,玄冥也不抗拒,乖乖地由他揉搓。
擦完,扶桑用手将凌乱的毛发捋顺,他抚摸着玄冥明显瘦了许多的小小身躯,不禁心疼道:“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短吃少喝倒在其次,最让扶桑心怀愧疚的是,有两回玄冥险些丧命,一回是意外,一回是人为,好在玄冥福大命大,每次都化险为夷了。
听说猫有九条命,算上最初在冰天雪地里捡到它那一回,玄冥已丢了三条命,余剩的六条,扶桑希望它能省着点用,这样它就可以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
拾掇完玄冥,扶桑唤来小二,要了两菜一汤,其中一道荤菜还是给玄冥要的。
他到现在也没经历过孕吐,但始终食欲不振,饭量比玄冥大不了多少。除了肚子和胸脯越来越大,他的手脚依旧纤细,面庞依旧消瘦,甚至显出几分病弱的憔悴,但这丝毫不会减损他的美貌,反而愈发的我见犹怜起来。
小二送饭过来时,就被前所未见的美貌迷了眼,一个不留神差点被门槛绊倒,扶桑就在门边站着,忙伸手扶他一把,语声轻柔地道了句“小心”。
不仅长得沉鱼落雁,声音也宛如莺啼燕啭,没有哪个男子能对这样的尤物无动于衷,即使她是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小二登时半边身子都麻了,他不敢多看,待放下饭菜、退出门去,趁着屋里人不注意,灼灼的目光在对方身上流连须臾,才被缓缓闭合的门扇阻隔。
用完饭,薛隐还没回来,扶桑坐着等了片刻,忽觉困倦,便合衣躺在床上小憩,玄冥陪他一起。
没睡多久,他被敲门声惊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把手探进枕下抓住匕首,而后扬声问:“谁?”
“我。”
扶桑松了口气,将匕首塞回枕下,撑着床慢吞吞地坐起来,费力穿好鞋,边向门口徐行边用手梳理披散的头发。
抽掉门闩,拉开门,扶桑看着伫立在门外的黑衣男子,浅浅一笑,开口时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与绵软:“怎么去这么久?”
薛隐抬脚进来,关上门,没急着回扶桑的话,而是先扶着他走到桌边坐下。
如今扶桑的身子越来越笨重,日常生活中多有不便,薛隐要照顾他,肢体接触在所难免,两个人渐渐也都习以为常,仿佛他们真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扶桑倒了杯茶放到薛隐面前,薛隐端起来一饮而尽,随之抬起黑沉沉的眼眸,定睛注视着扶桑,言简意赅道:“三日前,先帝驾崩,太子登基了。”
扶桑愣了半晌,才醍醐灌顶般领悟这句话的含义。
他乍然想起去岁重逢时棠时哥哥对他说过的那些话,澹台折玉果真东山再起,成功夺回了本应属于他的一切,回到了属于他的位置。
扶桑由衷地为他感到开心,但开心的不是他成了皇帝,而是他在这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夺位之争中成为了胜利者,只有胜利者才能好好地活下去€€€€他对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好好地活下去,别无其他。
“太好了,”扶桑喜笑颜开,“我就知道,他本就是众望所归,定能得偿所愿。”
薛隐试图从他喜悦的神色中分辨出旁的情绪,但是并没有。难道……他已经放下澹台折玉了吗?
一路同行的这三个多月,他们心照不宣地从不提起澹台折玉,此时此刻,薛隐突然不想再回避,他的目光凝在扶桑脸上,无波无澜道:“他现在是启国的皇帝,纵使他不能给你任何名分,也能给你和孩子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带着你和孩子去京城……”
不等薛隐说完,扶桑便摇头拒绝:“不,我不想,我不想要什么荣华富贵,我也不想让我的孩子和皇家沾上一丁点关系。薛大哥,你答应过我的,不让澹台折玉知晓这个孩子的存在,你忘了么?”
薛隐当然没忘,可此一时彼一时,人心总是变幻莫测,就好比他自己,他做梦都想不到,他这颗早就被世间苦厄磨砺得又冷又硬的心,有朝一日竟也会为了某个人蠢蠢欲动,这个人是如此与众不同,仿佛天生就有蛊惑人心的本领,只要靠近他,就注定被他吸引,一步步沦陷,最终成为他的裙下之臣,无一幸免。
他曾经百思不得其解,澹台折玉为何会爱扶桑爱得那么深,后来这个疑惑在和扶桑的相处中有了答案,与此同时他也步了澹台折玉的后尘,不过好在他没沦陷得那么深,还能克制住想要假戏真做的€€望,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扶桑不可能属于他,他生就是天煞孤星的命。
“你还爱他吗?”不该问的问题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爱”,这个极其陌生的字眼,有生以来第一次从薛隐口中说出来。
薛隐的目光如有实质,让扶桑有些压迫感,他垂眸避开,沉默了许久才缓声道:“我有一个朋友跟我说过,朝三暮四、见异思迁是男人的本性,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是女人的一厢情愿,情爱就如花开花落般美丽而短暂,所以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份爱是有时限的,我从未奢望过什么一生一世,哪怕只和他在一起一年、一个月甚至一天,都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我仔细算过,从我们住进行宫那天起,到分别那天为止,我和他共度了一百零五个日夜,这被浓烈的爱恋、快乐和幸福所填满的一百零五个日夜,无疑是我此生最重要、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我也不知道这份爱能持续多久,或许经年之后就会被岁月消磨殆尽,或许终此一生我都无法忘怀,无论怎样我都无怨无悔。”
薛隐遽然被一阵€€烈的嫉妒攫住了,他嫉妒澹台折玉能够得到如此热烈又纯粹的爱€€€€这种和“爱”一样陌生的情绪如火般炙烤着他的心,刹那间催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要带扶桑远走高飞,去到一个谁都找不到他们的地方,把扶桑据为己有。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即逝,他当然不能这么做,他不能背叛澹台折玉,更不能背叛武安侯韩子洲,他宁死都不会背弃对韩君沛的承诺。
扶桑一直低垂着眼眸,对薛隐阴云密布的脸色毫无所觉,他轻轻提了提唇角,自顾自道:“他既做了皇帝,自当名垂史册。史书在记叙他的生平时,说不定会把我的名字也写进去,一个名叫柳扶桑的小太监,在他坠落低谷时痴心追随,一主一奴,彼此相伴。”
薛隐收敛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绪,若无其事道:“这有何难,随便找个史官就能把你写进史书里。”
扶桑却笑着摇了摇头:“还是算了,我不配。”
无言片晌,扶桑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你还没吃饭呢,我去唤小二……”
“不用了,”薛隐截道,“我在外头吃过了。”
“那……你要不要洗个澡?”扶桑不敢说,其实他能闻到薛隐身上的异味,他没洗澡之前身上也是这个味。
薛隐领会了扶桑的言外之意,“嗯”了一声,便出去吩咐小二备浴了。
由于假扮夫妻的缘故,凡是住店,他们都同住一屋。
扶桑用过的浴桶还在屋里放着,两个小二提着空桶过来,先把浴桶里的冷水清空,再倒满热水。
屋里连个用来遮挡的屏风都没有,薛隐背对着扶桑宽衣解带,扶桑心里不停默念着“非礼勿视”,可眼角余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朝那边溜过去,捕捉到一片宽肩窄腰的背影,心脏立刻怦怦乱跳起来,他慌忙闭紧双眼不敢再看,直到听见薛隐进了浴桶才睁开。
等薛隐收拾停当,天色已暗,该吃晚饭了。
扶桑身子不便,他们就在屋里吃,小二将饭菜摆好,又添了壶热茶,笑着道了句“二位慢用”,退出去时趁机偷瞄扶桑几眼,饱饱眼福。
扶桑不饿,硬逼着自己吃了半碗饭,放下筷子,倒杯热茶,凑到唇边吹了吹,刚要喝,却猛地顿住,皱着鼻子嗅了嗅,笃定道:“薛大哥,这茶有问题。”
他的嗅觉异常敏锐,澹台折玉在仁寿宫养病那年,是他闻出药里有毒,救了澹台折玉一命。
薛隐从扶桑手中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又吐掉,面无表情道:“原来是家黑店。”
“怎么办?”扶桑不慌不乱,“要换家客栈吗?”
“没必要,”薛隐道,“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好。”扶桑不禁为这家黑店捏了把汗,惹到薛隐算他们踢到铁板了。
饭后二人就早早睡下了,往常都是扶桑睡床薛隐打地铺,今儿个情况特殊,薛隐睡到了床上。
扶桑没法平躺,只能侧卧,他一闭眼,那道赤€€的背影就在他脑海中晃来晃去,晃得他心神不宁。他下流地肖想着薛隐的肉€€,日积月累的情€€犹如一头失控的野兽,在他的€€内左冲右突,他快被折磨疯了,不由地胡思乱想€€€€如果他开口向薛隐求-欢,薛隐会答应吗?
扶桑被这个厚颜无€€的念头吓到了,他一边唾弃自己色€€熏心,一边感到欲哭无泪,他好想从这种霪秽附体的诡异状态中解脱出去,可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甚至连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都不清楚。
猝然响起的敲门声解救了扶桑,紧接着响起一道略显熟悉的男声:“客官,你们睡了么?”
扶桑和薛隐自然不会应答,玄冥向来好奇心旺盛,想要出去瞧瞧,硬是被扶桑按在了怀里。
门外的人又问了一遍,确定屋里的人都睡死了,便撬开门闩,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
扶桑屏气凝神,只听两位不速之客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
“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竟然连孕妇都不放过,哪个妓院会花钱买个大肚婆回去?我看你砸手里怎么办。”
“我才不急着出手,我先找个地方把她养起来,等她生完孩子,把她和孩子分开来卖,一举两得,岂不快哉?”
“那她要是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呢?你还得替她收尸……”
“呸呸呸,乌鸦嘴!少废话,去把灯点上。”
被支使的那个人点亮了桌上的蜡烛,然后端着烛台来到床边。
扶桑面朝里侧躺着,晕黄的烛光只能照亮他的半张脸,却足以引起惊叹。
“果然是个大美人,单看脸根本看不出是个孕妇。”
“不只长得美,声音也娇软,叫起床来该是何等的勾-魂-摄-魄。”
“被你说得我都支棱起来了,不如赶紧把这男的处理了,咱们兄弟两个先尝尝鲜。”
“你现在不嫌弃她是孕妇了?”
“嘿嘿,我还没和孕妇睡过,想必别有一番滋味。”
被子被掀开的那一刻,薛隐手中的匕首快如闪电般挥出去,精准无误地削断了蜡烛的烛芯,烛光熄灭,屋里霎时漆黑一片。
立在床前的两个人惊怔一瞬,转身想跑,可薛隐根本不给他们机会,接连两脚,那俩人便惨叫着扑倒在地,差点直接晕死过去。
薛隐复又躺下,盖好被子,冷声道:“不想死的话就赶紧滚。”
二人连声应是,疼得站不起来,只好像狗一样爬了出去,最后还不忘替他们关好门。
屋里恢复了安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扶桑依旧背对着薛隐,轻叹一声,心有戚戚:“女子在这些人贩子眼里根本不算人,只是可供买卖的货物,实在可悲可恨。”
薛隐不知该说什么,一时没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