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那里, 自然是要回的,”扶桑道, “可我不确定何时才能回去,你不用等我。”
随更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笑着向他道别:“那我们有缘再见,保重。”
扶桑跟着笑道:“有缘再见。”
马车慢悠悠地驶走了。
临近正午,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 扶桑却感受到暖意,只觉得浑身发冷, 头晕目眩,就连肚子上那道早已痊愈的伤口也隐隐作痛起来。
他还不能倒下,在打探到澹台折玉的消息之前,他绝对不能倒下。
扶桑迈着虚浮的脚步,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去敲门。
未几,门开了,一位留着山羊胡、须发灰白的老者倚门而立,他打量扶桑两眼,问:“你是?”
扶桑在宫里生活了十年,出宫的次数却寥寥无几,他从未登过赵行检的家门,对方不认得他实属正常。
想起假死之事,扶桑没有冒然报上姓名,反问道:“我来找赵太医,他在家吗?”
老者道:“我家老爷在宫中值守,已多日未归,你找他何事?”
是啊,澹台折玉病了,赵行检定然要留在宫中侍疾,怎么会在家呢。
这下怎么办,他该去找谁呢?
第一个想到的是都云谏。
都云谏勉强算是澹台折玉的朋友,他应该知晓澹台折玉的情况。
可是……都云谏那么厌恶他,他们有过那么多龃龉和嫌隙,都云谏又怎么可能帮他,恐怕连他的面都不会见。
转而又想到了君如月。
去年八月君如月护送澹台折玉回京,距今已过去一年多,眼下还在不在京城尚未可知。
他隐约记得君如月是在京城长大的,长到十几岁才去了嵴州,想来他在京城是有家的,只是不知道在哪。
扶桑刚要开口,一抬眼却发现大门不知何时关上了。
没办法,只得去问别人。
下台阶时,眼前骤然一黑,扶桑险些摔倒,幸好一个过路人及时扶住了他,待视线恢复清明,扶桑刚开口说了个“谢”字,却听见对方叫出了他的名字。
“扶桑,你不记得我了吗?”
扶桑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的脸,在混沌的脑海中努力搜寻,终于让他搜寻到一段模糊的回忆,一时间不知该用何种表情面对此人。
“……夏景。”扶桑迟钝地说出他的名字。
扶桑只和他有过两面之缘,对他的印象已经非常淡薄,却还是有种感觉,他似乎比两年前沧桑了不少,虽然还是瘦瘦弱弱的少年身形,容颜也还是清秀,却已没了少年气,就像……稚弱的皮囊里裹藏着一个成熟的灵魂,很不协调。
“我远远看着像是你,没想到还真是。”夏景拉着扶桑的手,一脸久别重逢的喜悦,仿佛他们从前是多么要好的关系。夏景左右看看,蓦然压低了声音:“你不是假死逃出宫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夏景是澹台训知身边的人,知道他假死的事并不奇怪。
扶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于是岔开话题:“我听说三皇子的事了,你没受牵累罢?”
夏景微微笑道:“我不过是个卑贱的奴婢,只管伺候主子的衣食住行,旁的一概不知,能受什么牵累?更何况三皇子也没犯什么抄家灭族的大罪,他只是受珍贵妃和二皇子所累,被逼无奈,不得不赶在皇上斩尽杀绝前逃出京城。这个主子倒了,另换一个就是了,我如今在肃王府当差,过得比从前还自在呢。”
肃王是章太后的另一个儿子,和先皇是同胞兄弟,所以才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夏景既在肃王府当差,京中那些权贵他就算不认识肯定也有所耳闻,扶桑忙问:“你知道君如月吗?”
“怎么会不知道。”夏景道,“他从龙有功,皇上登基后封他做了二品车骑将军,在武将中仅次于骠骑大将军和护国大将军,风头正劲呢。”
君如月还在京城,太好了!
扶桑克制着喜色,又问:“那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夏景莫名笑了笑,道:“皇上把信王府赏给他做将军府了,由此可见皇上有多宠信他。怎么,你要去找他?”
扶桑只去过信王府一次,完全想不起该怎么走,只好向夏景求助:“你可以带我过去吗?”
“当然可以,离这儿没多远。”夏景欣然道,“你以前帮过我,我理应回报你。”
扶桑扭头看一眼赵行检的家门,跟着夏景走了。
以免再被人认出来,他戴上了面纱。
“对了,你怎么会认识君如月?”夏景好奇地问。
扶桑不能说他去过嵴州,只能胡编乱造:“算不上认识,只是从前跟着我师父去给他瞧过病。”
夏景“喔”了一声,又问:“你找他做什么?”
扶桑本就不擅长撒谎,此刻他整个人又浑浑噩噩的,半晌也编不出一句恰当的谎话。
夏景见状,漫不经心地笑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不方便说就算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起来。
扶桑走得慢,夏景便配合着他的步调,与他并肩而行。
头晕得越来越厉害,好似踩在棉花上,阳光太过耀眼,视线时而迷糊时而清晰,扶桑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
就这样摇摇欲坠地往前走了一段,夏景带着他拐进一条曲巷,道:“这条巷子走到头,再拐个弯儿就到了。”
扶桑踉跄几步,陡然身子一歪撞在墙上。
“你怎么了?”夏景抢在扶桑摔倒之前扶住了他,“怎么满头大汗?”
“君如月……带我去……”话没说完,扶桑便彻底失去意识,软倒在夏景身上。
“扶桑!扶桑!”夏景搂住他,急切地唤了两声,可扶桑全无反应。
夏景慢慢将扶桑放倒,让他靠着墙坐在地上,然后摘掉他的面纱,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夏景凝视着这幅苍白又美丽的面容,眼神怨毒,面色冰冷,与先前和颜悦色的样子判若两人。
“真想一刀杀了你。”
恨恨地说完这句话,夏景转身背对着扶桑,将他背起来,向着巷子深处走去。
……
“不,不要……玉郎,你不能死,你不能丢下我……玉郎!”
扶桑从噩梦中惊醒,泛滥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扑过去抱住那道看不真切的人影,伤心欲绝道:“玉郎,你还活着,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
“我不是你的玉郎。”
耳边响起一道淡漠的男声,既陌生又有些熟悉。
扶桑如遭雷击,立刻放开对方,仓惶后退,趁机胡乱抹了抹眼睛,待看清对方是谁,他吓得险些魂飞魄散,瞠目结舌道:“怎么会是你……这是梦,这一定是梦……”
“这不是梦,”澹台训知笑得阴恻恻,“扶桑,我等你很久了。”
“夏景……是夏景!”扶桑恍然大悟,“他骗我!”
“自从得知澹台折玉病重的消息,我就猜到你早晚会来京城,抵达京城之后,你第一时间就会去找赵行检打探消息。”澹台训知言之凿凿,“所以我让夏景去那里守株待兔,果然没让我失望,轻而易举就抓到了你。”
扶桑低头寻找他的包袱,包袱里有一把匕首。
包袱没找着,却惊觉自己没穿外袍,仅着一袭雪白里衣,更糟糕的是,他的胸前是隆起的。
扶桑大惊失色,慌忙用被子裹紧自己,质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澹台训知一脸无辜道:“你出了太多汗,我只是帮你擦干身子而已,除此之外什么没做。”顿了顿,他似笑非笑道:“我抱过你那么多次,却从未发现你有一对玉-乳,不知是你隐藏得太好,还是我太傻。”
扶桑满腔愤恨,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在澹台训知面前,他始终是砧板上的鱼肉,那种无力感犹如附骨之疽,至今无法摆脱。
既已沦落至此,再怨天尤人也是无用,不如沉着应对。
扶桑竭力稳住心神,边打量这个陌生的房间边问:“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藏身之地。”澹台训知悠然自若道,“我已在这里待了大半年,你大可放心,绝不会有人找到这里。”
“没人找我,”扶桑自嘲一笑,“我是独自来京城的,刚来就落到了你手里。”
“你就那么爱他?”澹台训知的目光片刻也不曾从扶桑身上移开过,却不像从前那样充斥着恨不得把人拆吞入腹的€€望,而是异常平静。
扶桑却窥见了隐藏在平静之下的疯狂,不寒而栗。
不需要扶桑回答,澹台训知径自道:“小时候,你为了他而疏远我,可是结果呢,没过多久他就把你抛诸脑后了,你对他来说就是个玩腻了就扔的小玩意。长大后,你又一次为了他而背叛我,不惜抛弃一切也要跟着他流放嵴州,最后你得到了什么?他还不是为了皇位抛弃了你。”
扶桑暗暗吃惊。
澹台训知竟然什么都知道。
从京城到嵴州,再从嵴州到嘉虞城,难道他一直活在澹台训知的监视之中?
这不可能,如果真有人在暗中如影随形,以薛隐的机敏不可能没有察觉。
应该是有人泄露了他的行踪,毕竟知道他追随澹台折玉去往嵴州的人那么多,上至都云谏,下至随扈的禁军,甚至那些几次三番行刺的刺客,皆有可能。
扶桑淡然道:“我从来不曾属于你,又何谈背叛呢?”
澹台训知被他轻蔑的态度激怒了,却隐忍不发,自顾自道:“你知道当我从西笛回来,满心欢喜地去找你,得到的却是你的死讯时是什么心情吗?就好像一把刀直-插-我的心脏,接着不停地翻搅、不停地翻搅,直到把我的心搅成一团碎肉。好痛,真的好痛,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痛不欲生’的滋味。后来当我发现你是假死的时候,我一边觉得庆幸,一边又恨透了你€€€€明明我这么爱你,爱到不惜把整颗心掏出来给你,可你却弃如敝履,随意践踏……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对我真的就一丁点在乎都没有吗?”
扶桑不敢看他,低眉敛目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澹台训知无声惨笑,一字一句道:“我真恨你,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扶桑心道:你早就杀过我一回了。
但这话万万说不得,说出来澹台训知肯定会发疯,他是一头被逼至绝境的困兽,在发疯的边缘徘徊,受不得一点刺激。
扶桑的目光不经意落在澹台训知腰间佩戴的石榴香囊上,香囊的形状和颜色都差不多,他无法确定澹台训知戴的这枚香囊是不是春宴送给他后来又被他遗失的那枚香囊,可那些被他刻意淡忘的回忆还是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扶桑抬起头,和澹台训知四目相对,心平气和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罢。”
“春宴是你杀的吗?”
澹台训知有一瞬的茫然,但他很快就想起春宴是谁,坦然承认:“是。”
虽然早就猜到了,可是当澹台训知轻飘飘地说出那个“是”字时,扶桑心里还是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恨意,他被这股恨意逼红了眼,涩声道:“为什么?他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他?”
澹台训知面无表情道:“因为他不该背叛我。”
扶桑神色一僵。
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