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毫无瓜葛的人是谈不上背叛的。
假如春宴真的背叛了澹台训知,那他们……
扶桑忽然不想知道答案了,澹台训知却不给他逃避的机会,兀自道:“是我把他安-插-在太医院,让他充当我的眼线,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可我低估了你蛊惑人心的能力,他竟然把你当作了真心相待的朋友,还想保护你,实在是不自量力。”
澹台训知拿起垂在腰间的香囊,道:“这枚香囊是我从你身上扯下来的,我偶然发现里面藏了一封信,那封信是春宴写给你的,他在信中说,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他找到了向你赎罪的方法,他希望在他死后你能原谅他€€€€你知道他赎罪的方法是什么吗?”
扶桑猛地捂住耳朵:“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从扶桑醒来到现在,澹台训知第一次触-碰了他,他抓住扶桑的两只手腕,强迫扶桑继续听下去:“宫规严禁皇子和太监私通,一经发现,太监会被处以极刑,皇子也会受到严惩,所以他不遗余力地勾-引-我,在御花园的石林里,在荒废的宫殿里,他虔诚地跪在地上,一次又一次用他的唇-舌-取-€€我,每当这时我会闭上眼睛,努力把他想象成你……”
“你无€€!”扶桑发出凄厉的哭喊,“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他剧烈地挣扎起来,澹台训知怕他伤到自己,便放开了他的手腕。
扶桑气疯了,劈头盖脸地一顿乱打,澹台训知却不躲不避,由着他打。
金尊玉贵的皇子,虽然自出生起就不受宠爱、不被重视,虽然现如今沦落到躲躲藏藏、苟且偷生的境地,却也不曾有人动过他一根手指头。
但他任由扶桑不停地扇他耳光,因为他是真心爱着扶桑,所以他允许扶桑对他做任何事,不论好的坏的。
扶桑还病着,虚弱得很,这通发泄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他打不动了,也恨不动了,他抓着澹台训知的衣襟,哀声道:“到底怎么样你才肯放过我?”
“除非我死,否则我永远不会放过你。”澹台训知捧住扶桑泪痕斑驳的脸,用乞求的口吻道:“扶桑,你爱我罢,好不好?我不奢求你全心全意地爱我,我只要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够了,可以吗?”
“我做不到……”扶桑已经无力挣扎,他闭上眼睛,任凭眼泪肆意流淌,“我真的做不到。”
“你能爱澹台折玉,为什么不能爱我?”澹台训知着魔一般,“而且澹台折玉就快死了€€€€”
“不,他不会死的。”扶桑打断他,“他许诺过我,等安排好一切就会来找我,他让我等他,他从来不会骗我,他一定会说到做到。”
澹台训知盯着扶桑看了一会儿,语调忽而变得冷静:“在我去西笛送亲之前,我们在静园见过一面,你还记得我当时对你说过什么吗?”
扶桑不明白澹台训知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他微弱地摇了摇头,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说等春暖花开时我便会回来,”澹台训知道,“我还说等我回来之后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扶桑毫无反应,他是真的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澹台训知像个疯子一样跳进荷花池里。
“那个人,是你的亲姐姐。”澹台训知紧接着道。
“亲姐姐”三个字在扶桑的心海里掀起轩然大波,他泪眼朦胧地看着澹台训知,嗓音因方才的哭喊变得愈发喑哑:“你又在骗我,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澹台训知从容不迫道:“因为我把你推进湖里那件事,你一直不肯原谅我,为了将功补过,我就想帮你找到真正的亲人。断断续续找了七八年,直到我出宫建府那年,才找到一个和你容貌相似的女人,她也有个被拐卖的弟弟。我让人将此女带到京城,养在信王府中,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让你们相认,却被送亲的事耽误了,等我送亲回来,你已不知所踪了。”
扶桑听着听着,乱糟糟的脑子里倏地冒出个人来€€€€萧只影!
等澹台训知说完,他迫不及待地问:“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终于勾起了他的兴趣,澹台训知勾唇一笑,道:“我可以确定,那个女人就是你的亲姐姐,我把她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只有我知道那个地方在哪。只要你乖乖待在我身边,我就带你去见她,然后带着你们远走高飞,过你想过的生活。”
激动的心情迅速平复下来,扶桑直觉这是个骗局,所谓的“亲姐姐”只是澹台训知虚构出来的诱饵,哪怕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也可能是澹台训知找来假扮的。
“如果我不愿意呢?”扶桑问。
澹台训知眼睁睁看着扶桑的眼神从热切转为冷淡,便知道这个被他留到最后的筹码也没用了。
澹台训知眼里的光随之熄灭,他霍然起身,走到桌旁,从扶桑的包袱里拿出那把匕首,拔-掉刀鞘,而后回到床前,将匕首塞到扶桑手里,决绝道:“那就杀了我罢。”
扶桑恨死他了,恨不得杀了他给春宴报仇,可是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却在瑟瑟发抖,他根本没有胆子杀人。
澹台训知抓着他的手,将刀尖抵着自己的胸口,俊美的面庞因绝望而显得狰狞:“你还在犹豫什么?快杀了我呀!杀了我你就解脱了,我再也不会死皮赖脸地缠着你,求你爱我了。你如果不杀我,我就去杀了你和澹台折玉的孩子,我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毁掉也不让别人……”
“谁都不能伤害我的孩子!”
在扶桑的怒吼声中,匕首捅进去了一寸。
澹台训知唇角溢出一道血迹,却笑着鼓励扶桑:“继续啊……杀了我,杀了我……”
就在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澹台训知,交出扶桑,我可以饶你不死。”
扶桑瞬间就听出来,是薛隐!
他刚露出喜色,旋即却化为惊恐€€€€澹台训知握着他的手,把匕首捅-进了心口!
鲜血不住地从澹台训知嘴里冒出来,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抱紧扶桑,在他耳边道:“谁都别想杀我,我就算要死,也只能死在你手里……扶桑,我要你永远记得我。”
滚烫的鲜血源源不断地流进扶桑脖子里,他却只觉得冷,冷得刺骨。
“能在临死之前见你一面,我可以瞑目了……如果……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好好待你。扶桑,我……我爱……”
最后一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话音戛然而止。
扶桑闭上眼睛,霎时泪如雨下。
第189章 小太监189
夏景和薛隐一前一后走进来, 薛隐手中的玄铁剑架在夏景的脖子上。
扶桑和澹台训知依旧抱在一起,澹台训知的头靠在扶桑的肩上,宛如一对亲密相依的恋人。
“殿下!”
夏景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 旋即将矛头对准扶桑。
“柳扶桑, 你怎么可以杀他!他那么爱你,你怎么忍心杀他!你对所有人都好, 为何偏偏对他这般狠毒?”
扶桑想要反驳, 可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置辩:不,不是我,他走投无路选择自戕,与我无关, 我没有杀他,我没有……但他该死, 春宴死得那么惨,他应当为春宴偿命。
“为什么?我拼了命都求不来的东西, 你却不屑一顾。都是奴婢, 凭什么你的命就那么好?你什么都不用做就有那么多人爱你,可我费尽心机, 到头来却落得一场空。苍天无眼,世道不公啊!”
夏景惨笑几声,用充满怨毒的眼神盯着失魂落魄的扶桑,道:“殿下说,等他死以后,让我把那个女人的下落告诉你, 可我不会说的,你永远都别想见到她。你的人生已经足够圆满, 也该留点遗憾才是,否则我会死不瞑目的。”
话音未落,夏景引颈自刎,鲜血飞溅,他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薛隐收剑入鞘,抬脚跨过夏景的尸体,走到床边,拎着澹台训知的衣领,将他从扶桑身上扯开,再随手丢在床上,对死者没有半点尊重。
扶桑满脸泪、浑身血,神情呆滞地坐在那儿,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薛隐蹙眉看着他,道:“你没事罢?可有受伤?”
扶桑仰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他,好像才刚认出他似的,弱声道:“薛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不知想到什么,失神的双眼骤然焕发神采,扶桑用那只血淋淋的手抓住薛隐的袖子,激动道:“是玉郎让你来找我的吗?我听说他病得很严重,是真的吗?我想见他,薛大哥,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自打五日前无意间从沈家三少的口中得知澹台折玉病重的消息,扶桑就日夜忧思,从嘉虞城到京城这一路又受尽颠簸之苦,再难受都咬牙忍着,刚到京城就落入澹台训知手中,旧日真相被揭开,惊、愤、恨、愧、恸、惧……诸般情绪剧烈地起伏,终于将他彻底压垮,不等薛隐回答他的回答,扶桑“哇”的一声吐了口血,紧接着便不省人事了。
薛隐扒了他身上的血衣,找来干净衣袍给他穿上,然后抱着他离开了这个隐秘的藏身之地。
……
等扶桑自昏迷中醒来,已是三日之后了。
他盯着帐顶癔症了半晌,才想起过往种种,挣扎着起身,掀开帐子,被明亮的光线晃了眼,眯着眼适应少刻,他透过对面敞开的窗户看到一株扶桑树,都快入冬了,枝头竟还零星点缀着几朵花,绿肥红瘦。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景致,这是什么地方?
他想喊人,可是嗓子哑得近乎失声,只得硬撑着站起来,走到龙门架前,把搭在上头的外袍拿下来,穿到身上。
迈着虚浮的步子往外走,穿过水晶帘,只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正歪坐在玫瑰椅上打瞌睡,扶桑过去拍了拍她的肩,她才悠悠醒转,一睁眼却被扶桑吓得花容失色,尖叫起来。
扶桑此刻披头散发,乍一看像个女鬼,确实挺吓人的。
不过小丫鬟很快就转惊为喜,眉飞色舞道:“薛夫人,你终于醒了!”
扶桑:“……”
之前从嵴州到嘉虞城的路上,他和薛隐假扮夫妻,偶尔会有人唤他“薛夫人”,此刻猝然听见,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
他用嘶哑的几乎听不清的嗓音问:“这是哪里?”
丫鬟道:“这里是君府。”
扶桑的脑子还不甚清醒,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这里是君如月的家。
薛隐把他带到了他想来的地方,为了向外人隐瞒他的身份,重施故伎,又与他假扮起夫妻。
理清了思路,扶桑心安不少,接着问:“我夫君呢?”
“薛大人和我家将军一早就出去了。”
“是去宫里了吗?”
“这个奴婢不知。夫人快别说话了,你先坐着,奴婢去倒杯茶给你润润嗓子。”
丫鬟先去倒了杯热茶,让扶桑捧着慢慢喝,而后去屋里拿了件鹤氅出来,披到扶桑身上,他还病着,不能受凉。
一杯热茶饮尽,扶桑感觉喉咙舒服许多,说话也清楚了些。
“我该怎么称呼你?”他问。
“奴婢叫橘儿,橙黄橘绿的橘,还有一个丫鬟叫橙儿,她去厨房拿饭了,估计一会儿就回来。”
“你无需以奴婢自称,我听不惯。”扶桑道,“橘儿,我想晒晒太阳,你陪我出去走走罢。”
于是橘儿便扶着他出了院子,往花园的方向走,眼下园子里各色时菊开得正好,赏心悦目。
到了花园,登上一座建在高处的凉亭,园中花木一览无遗,扶桑看见一大片茂盛的扶桑树,一看就是种了许多年。
扶桑不由地想起澹台训知,想起他故意死在他手上,恍如一场噩梦。
随即又想到夏景,以及夏景最后说的那番话€€€€虽然他当时精神恍惚得厉害,可夏景说的那些话他竟然都听见了,并且记住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或许澹台训知并未骗他。
扶桑赏了会儿景,见橘儿在旁站着,便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笑道:“过来坐。”
橘儿稍作犹豫,提裙坐下了。
扶桑看着她,状似随意道:“我听说这里从前是信王府,后来被皇上赏给了君如月做府邸,是吗?”
橘儿点点头:“是。”
扶桑睐眼看向别处,轻声慢语道:“从前信王尚在时,我随着夫君来府上做过两回客,对信王身边的一个太监有些印象,他帮过我一个小忙,好像叫夏……夏什么景。而今这座宅邸换了主人,想来下人也都换了新的,他定然不在了。”
橘儿笃定道:“夫人说的那个太监就叫夏景。”
扶桑流露出些许诧异:“你认识他?”
橘儿道:“在信王府变成将军府之后,府中那些奴婢大都调去了别处,不过也有小部分留了下来,我和橙儿就属于留下来的那部分。至于夏景,我听说他跟着信王一起逃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下人的事下人最清楚,扶桑原本只是随意试探,没成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倒省得他再去麻烦君如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