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眯着一双眼,侧过身问身后伺候的下人道:“去后厨问问,那道压轴的红蟹,如何还未上来?”
特地采买的春日红蟹,可是花了他上百两银子。
一直等着上桌后,好生吹嘘一番,免得有些没见过世面的没吃过这口,不晓得多么金贵。
“秦掌柜,假蟹该上席了,老爷那边在催了。”
“这就好。”
秦夏把最后几朵萝卜花摆在盘中,调整了一下位置,确定无误后才示意丫鬟们端走。
剩余的萝卜、胡瓜等雕作摆盘装饰的边角料还剩了一些,从方才起就惹得后厨不少人围在旁边看。
让秦夏想起,他好像还没用果子给虞九阙做过小兔子。
回头买上一些做上一盘,哄夫郎开心去。
心里头念起家中的小哥儿,他的神情显得温柔了许多。
……
此时此刻。
盛在螃蟹壳里的假蟹肉端到了宋家人,以及在场所有宾客的跟前。
时人吃蟹,大多直接蒸后拆食,所以务必要求螃蟹的鲜活,死蟹肉质软烂如豆腐,腥气浓重,不堪一吃。
也就是说,做螃蟹的方法越简单,越说明螃蟹的品相之好。
但凡试图以其它调味烹饪的,多半是另有所图。
这道理宋栾清楚,宾客们当然也清楚。
眼看期待已久的红蟹以这般模样被端出来,宋栾心里就有不妙的预感。
宋云幕身为宋府嫡出大公子,正坐在离宋栾最近的位置,而宋冬灵她们内宅女眷,是单独在屏风后隔出一桌就餐的。
宋栾清楚这场寿宴大多由宋冬灵出面操持,可眼下却不好去问,只得隐晦地看向宋云幕。
宋云幕面不改色,压低声音同宋栾说明。
“……总之秦掌柜到时,那些个红蟹已经尽数死了,定时看管之人办事不利的缘故,可眼下那哥儿没了踪影,此事冬灵已差人去查。不过还请父亲稍安勿躁,这道菜中未曾用不堪入口的死蟹肉,此乃古籍中的名菜,细论起来,要比直接蒸制红蟹更为费时费工。”
宋栾起先还以为螃蟹死了之事心生不快,听到这道菜也是“名菜”,顿时精神一振。
“此话当真?”
宋云幕颔首。
“儿子稍后自会同宾客们说明,父亲届时只当是您的意思即可。”
宋栾松了一口气。
别的不说,他是最清楚自己这大儿子办事妥帖的。
尤其是最近,听说是得了几个药膳方子,身子骨明显见好起来。
不管怎么说,只要宋云幕能养好身体,宋府的家业定要传给嫡子。
至于老二,宋栾乐意分给他些生意,余生当个富贵闲人,绰绰有余。
如宋栾所料,宾客们确实对红蟹的做法产生了疑虑,当心里头用了不新鲜的蟹肉。
宋云幕适时起身,朝众人拱了拱手,三言两语,讲解了这道菜的“来历”。
他把自宋冬灵那里传来的,秦夏给出的说法稍加润色,一番话毕,果然堂下宾客的神情都变了一遭。
“不愧是宋府,竟舍得弃值钱的红蟹蟹肉不用。”
“这一桌席面是砸了钱的,宋府哪里会最后端上死蟹?其中果然有巧思!”
“这个时节的大黄鱼亦难得,不过这幕后庖厨究竟是何方神圣?缘何知道这么多前朝古菜?”
“要是我能将此人请去府上做一顿宴,要价百两也甘愿!”
……
见自己的面子不仅没掉在地上,反而被高高捧起,宋栾可谓是身心舒畅。
坐在次席的郭姨娘,不解前因后果。
只当是后厨不小心养死了螃蟹,大房为了交差,才编出一个什么“假蟹”的名头。
尽是些小聪明。
她不乐意吃这道菜,转而又夹了一块胭脂鹅脯。
不得不说,桑府从市井寻到的这个厨子,还真有两把刷子。
吃着吃着,她便抬了头,习惯性地看向坐在主桌上的儿子。
知子莫若母,这一看,郭姨娘就看出了问题。
宋云朗那副神态,明显是心里有鬼!
郭姨娘心头一跳,心道该不会这些螃蟹,是自己儿子从中做了手脚?
再说宋云朗。
他现下确实已经盯着盘子里的螃蟹壳看了好久,只觉得无比晦气。
因为螃蟹之死,确实和他有关。
昨晚他从外面吃酒回来,偶然间瞧见府中有一哥儿,一双眸子生得水灵灵,十分勾魂,面皮白皙,身段也窈窕。
他喉间一动,就照例使唤贴身小厮给自己望风,进去将那小哥儿搂到了怀里。
府中下人,谁不知二公子的秉性?
这小哥儿却明显有备而来,挣扎了两下就半推半就地从了。
宋云朗狂喜之余,也不至于在花丛里成事,而是打算把人带回屋里。
偏生在这时小哥儿说自己是后厨养螃蟹的,若是不回去照料,螃蟹说不准会死,到时就闯了大祸。
宋云朗正在兴头上,哪里管得了什么螃蟹?
当即就说螃蟹死了就死了,他有法子保这哥儿不挨罚。
结果一夜过去,天还蒙蒙亮时那哥儿就跑去了灶房查看,回来时扑通一下跪下,说螃蟹尽数死了。
“求二公子庇护,不然奴婢怕是要被发卖出府了!”
对于宋云朗而言,启哥儿昨晚把他伺候得不错,不过一缸螃蟹而已,他堂堂宋府二公子,还护不住一个灶房的哥儿么?
同时灵机一动,觉得自己还能用此事倒打大房一顿。
寿宴之上,红蟹要是不上桌,父亲一定会问罪,大房讨不了好,要是强行上桌,把死蟹给寿宴宾客吃,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到时候自己再扇个风点个火,倒要让大房知道,他们抢过去的差事,也不是这么好办的。
这之后,他就把启哥儿藏在了自己院子里,只等大房吃了瘪,再随便寻个由头把启哥儿这事圆过去就算。
千算万算,他没算到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让宋云幕和宋冬灵找到了应对法子。
看父亲的样子,显然是再受用不过。
这下可好,大房立了功得了脸,要是被查出螃蟹之死和自己与府中下人厮混有关……
他怕是少不得要挨一顿打了。
宋云朗的脸色白了又白,快赶上久病的宋云幕。
寿宴进行到这一步,就连宋栾都觉得菜应该是上完了。
意料之外的是,不多时又有一队仆从端着木盘餐碟循序而入。
宋冬灵也从府中闺中内眷的席上起身,走到了主桌面前,向祖母、父亲行礼。
“冬灵,你这是……”
宋栾不解女儿真意,宋冬灵则早有准备。
她抬起头来,对着父亲粲然一笑道:“父亲大寿,为人子女者,自该奉上寿礼。女儿不才,思来想去后,亲自下厨,给父亲做了一道菜。这道菜在女儿看来,意义不凡,于是也请府中庖厨将食方,复刻了若干份,与诸位贵客共享。”
宋家的姐儿和哥儿,当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从小娇养长大的。
宋栾一听自己的爱女居然愿意为了自己下厨,当即乐开来。
“甚好,甚好,为父今日就尝尝你的手艺!”
宋冬灵见状,朝着那队上菜的仆从拍了拍手,一盘盘神仙鸭,正式登场。
主桌的这一份,也当真出自宋冬灵之手。
盘子落在桌上时,宋栾唇边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
“这莫非是……”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不出这道菜,面前的菜肴,赫然是亡妻拿手的独家食方,神仙鸭。
宋云幕则选在此时开口,言辞恳切。
“儿子和冬灵深知您对母亲的义重情深,这道神仙鸭,更是您昔日最爱吃的菜色,可惜个中精髓,旁人不得其法。为了赶上您的寿宴,冬灵在灶房中钻研许久,总算悟出了做法。想来没有比让您再次尝到这道菜,更好的寿礼了。”
宋栾看到神仙鸭,确实百感交集不假,但在这个节骨眼上端出来,他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只不过,自己亡妻留下的这一双儿女,素来对郭姨娘和二房客气有加,纵然对扶正郭姨娘之事颇有微词,也没真的闹出过什么乱子。
一个是他最信重的嫡子,一个是他最宠爱的千金。
宋栾最终还是选择笃信,他们只是单纯地想要孝敬自己,而且不可谓不用心。
唯有一点。
在这个节骨眼上当着众人的面,还有桑成化这个大舅哥的面,自己必然要表个态。
宠妾灭妻,为世人唾弃。
珍重亡妻,却能得世人赞誉。
宋栾最好面子,当然知道怎么做,才能树立起自己在宾客心目中的形象。
郭姨娘侍奉自己多年,尽心尽力不假,今日过后,将她扶正的事怕是不好再提了。
这也无妨,她本就是个侧室姨娘。
宋栾在众目睽睽下起身,举起酒杯,好生感念了一番自己与亡妻桑锦瑶的感情,又将这道神仙鸭夸得是天上有,人间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