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近来也多闻京城事,深以为然。
“尤其是集贤楼,听闻他们那的食材都以猎奇取胜,做个锅子不用鱼肉,只用鱼唇,那些个熊掌鹿筋驼峰,也都不算什么,早年还做过鲜猴脑,后来不慎吓坏了一名官家女眷,当场晕厥,教人报了官,一番申斥,此后才没再公开做这等伤天害理的吃食了,当然背地里如何,咱们也不知。”
秦夏摇头。
“我也听人讲起过,他家那猴脑的做法残忍至极,吃过的人说比不得猪脑花三分香,不过是好奇那个过程。”
高阳撇撇嘴。
“依小的看,还是盛京这些个老爷们太有钱了。”
好好的大鱼大肉不吃,非去敲什么猴脑子,以前在齐南县,哪里听过这等奇事!
不管怎么说,背地里撬人墙角,都不是什么君子所为。
先前秦夏令高阳故意同说客抬价,也是为此。
他们既给自己添堵,自己也不介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没过几日,集贤楼的刘大师傅就“意外”得知,东家和掌柜在背地里寻新厨子,不仅开的月钱比自己高,且一来就要做大师傅。
他顿觉自己多年来对集贤楼的忠心耿耿都喂了狗,一大早就丢了锅铲,硬邦邦地扔出三个字:不干了!
偏巧刘大师傅闹罢工这日,楼里来了一桌贵客,点名要吃他掌勺的鱼唇锅和牡丹裙边,情急之下,掌柜只得让灶房里的一个学徒顶上,鱼唇锅倒还凑合,裙边却是直接做砸了,老到咬不动,气得贵客摔了筷子,拂袖而去。
失了大主顾,齐老爷一时上头,迁怒刘大师傅,两人吵了一架,分道扬镳。
东福居一看,机会来了,茅老三本就是个滑头,直接拍板,趁虚而入,居然暗地里使了银子,把刘大师傅聘到了自家,而东福居原本的大师傅,本就上了年纪,预备回乡养老的。
齐老爷吹胡子瞪眼,一盘算,合着吃亏的只有自家!
后来直接病倒,这些暂都按下不表。
总之这桩庖厨出走的官司,在其后许久,都是京城酒楼食肆界的一桩笑谈。
唯有和光楼成功置身事外,生意滚滚来。
仲秋当日。
酒楼提前打烊,秦夏更是早早回府,预备陪休沐在家的夫郎过节。
素来低调的督公府,这一夜难得张灯结彩。
放眼望去,称得上一步一景,花光满路,灯火耀月。
后厨灶房内上下所有人都打起精神,给自家老爷当帮厨,为着接下来要上桌的这一顿不失温馨的仲秋宴。
第110章 月圆人团圆
近来酒楼生意繁忙, 秦夏已有阵子没有在家中好好做过一顿饭了。
今夜过节,意义不同,他早早列出单子, 命人备好食材。
说来因是家宴, 主角只他和虞九阙, 因此并无什么特别的菜色, 乍看极为家常, 却都是经过仔细考究后的选择。
虞九阙有孕后,在口味上没有特殊的变化,譬如极爱吃酸, 或者极爱吃辣。
秦夏觉得这样也好, 若是单独贪恋某种滋味, 长久吃下来反而对胃脘有伤。
今晚要做的菜色, 都偏清淡,毕竟是晚食,用的口味重了,难保不觉得口干,从而多饮水, 起夜次数愈多,届时小哥儿可就要更加睡不好了。
怀孕实在是个苦差事。
“老爷,猪肚鸡按照您的吩咐, 已经洗干净了, 请您过目, 看看是否可用。”
先前他问虞九阙想吃什么,这一点上对方素来会用心点菜, 从不用“随便”二字敷衍。
所以昨天自己得到的答案是:秋风渐冷,仍希望席上能有一道锅子。
和光楼现今以卖锅子闻名, 但夫郎想吃,秦夏当然要搞点新花样。
既然本意是驱寒暖身,那就不得不提猪肚鸡了。
猪肚鸡既是一道菜,又能当汤底涮些旁的食材,加点胡椒,喝下去登时就能发出汗来。
猪肚腌€€物多,难以清洗,两个丫鬟先用盐,再用醋,后用生粉,来来回回洗了三遍,下锅焯水,撇去杂质后,这才呈给秦夏。
除此之外,还有半只用来一起吊汤底的老母鸡。
猪肚切条、母鸡剁块,锅中先放猪肚并姜片和胡椒,猪肚耐炖,需花一些时辰,方可熟烂。
安排好猪肚,秦夏却还要做一道有些特别的,涮锅子用的食材€€€€皱纱鱼腐。
正宗的皱纱鱼腐,需用南地产的一种鲮鱼,肉质鲜美,虽生于淡水,却无土腥。
但鲮鱼不耐低温,只长于温暖地区的水域,秦夏实在是寻不到新鲜鲮鱼,遂选择了少刺少腥的鳜鱼代替。
鳜鱼去刺,刮下鱼肉,剁成细细的肉糜,和蛋清一起搅拌,搅拌的过程中分几次加盐调味,等到肉糜足够浓稠,就可下锅油炸。
皱纱鱼腐会在油锅中缓慢膨起,若是膨不起来,这道菜就称不上成功,关键点在于油温,非掌灶的老手不能把控。
炸鱼腐的场景几乎称得上有趣,起先用手汆出的鱼糜圆子都沉在油锅底部,为了防止粘底,需要时不时用锅铲轻轻推动,接着就像煮熟的汤圆一样,开始齐齐上浮,变作洁白的圆子,转为金黄后方可出锅。
出锅后的皱纱鱼腐会略略软塌下去,不似最初饱满,这时候的味道却是最好的。
秦夏自己尝了两个,又单独夹了一小碟子,大约十个左右,差人给虞九阙送去。
虞九阙收到了鱼腐,又是一道从前没见过的吃食,旁边还配着炼乳。
来送盘子的下仆垂首传达秦夏的原话,“老爷说,这是鳜鱼肉做的鱼豆腐,刚出锅还热乎的时候最美味,直接空口吃也是好的,想吃甜口,就蘸些炼乳,不过只这么多,余下的一会儿正经开席再吃,另有吃法。”
说完这个跑腿的小哥儿就退了下去,自回了灶房,一旁守着虞九阙,拿着个玉质的滚轮,替他滚小腿消水肿的徐氏,不禁笑道:“老爷着实贴心,人在后厨忙活,还惦记着给您吃一口最新鲜的。”
虞九阙有些脸热。
他想到从前还在齐南县时,自己经常在灶房给秦夏打下手,那会儿刚出锅的吃食,第一口都进了他的嘴,像是炸小鱼、猪油渣、小酥肉、小麻花之流,还有需要尝咸淡的炖肉,素来也是秦夏挟着喂给他,再问一句是淡了还是咸了。
现今他们各有各的忙,这样的机会许久不曾有了,可纵然府邸这么大,后厨和住院隔着好一段距离,他的相公做了吃食的第一反应,仍然是送到他的嘴边。
皱纱鱼腐还是热的,他示意徐氏停手,也来尝尝。
徐氏推辞不过,就用筷子夹了一块,没沾炼乳,直接吃的,一下子便被惊艳到了。
“这吃食的名字起的妙,外面这层皮,当真和那绉纱料子一样轻薄,里面的鱼肉鲜嫩,也不知是怎么裹进去的,没有腥味,只有满口余香。”
虞九阙也刚咽下去一口,赞叹道:“确是如此。”
再想及秦夏使人传话,特地说了一句“另有吃法”,如何不令人生出企盼之情。
皱纱鱼腐的香味引来了馋嘴鹅,虞九阙只得撕下一口的量来,慢慢吹凉,喂了它去。
灶房内,秦夏正在往两对乳鸽的外皮上抹盐。
乳鸽个头小,连骨头都是嫩的,因而骨肉都易入味。
过去秦夏常做的是脆皮烤乳鸽,早在齐南县给宋老爷做寿宴时,桌上便有这么一道菜。
这回他想换个做法,改脆皮为豉油,如此外皮的油腻感会有所减弱,更好入口。
乳鸽腌制片刻后,油锅内爆香葱花和花椒粒,用酱油、蚝汁和糖,加水熬成酱汁。
乳鸽入锅,不断翻面,再以豉油汁里外反复浇灌,在此期间,可见鸽肉逐渐开始上色,耗费两刻钟后,呈现出漂亮的、让人极有食欲的黄棕。
豉油乳鸽是冷盘,出锅后放到一旁,盖上防尘的纱罩放凉,上桌前斩块即可。
灶房另一边,几人在一起包蟹黄汤包。
八月十五,焉能不吃蟹,但蟹肉寒凉,虞九阙不宜多食,要是整只的螃蟹上了桌,光看不能吃,岂不可惜,秦夏便令人拆了蟹黄蟹肉,调成了内馅,加上皮冻,可一口流黄。
包包子的本事,只要是在灶房内当差的,几乎人人都会,不过汤包相对难一些,包不好上锅一蒸就要漏。
负责干这活的,是一个麻利的婆子,领着一个姐儿和一个哥儿,三个人手都不算慢,不一会儿盖帘上就蹲了两排小汤包。
光老爷和督公两人,当然是吃不了的,这是主子的恩典,说是多做一些,今晚过节,从上到下,人人都至少能尝一个。
话虽如此,主子吃的和下人吃的,必定不能一样,最先这一盖帘,个头大,填的馅料也最充足。
做吃食时没人说话,这是怕口水溅到食材里去。
直到一盖帘端走,那姐儿才扑打了一下手掌上的面粉,和身边的小哥儿道:“我方才过去送汤包,听那边的人说,老爷要做一道叫‘桃花泛’的菜,这名字是不是好听得紧?但你可知,这道菜是什么做的?”
哥儿茫然地眨眨眼,胡乱猜到:“既都叫这个名字了,多半是要用桃花的,可这个季节要去哪里寻桃花?”
姐儿掩唇笑,“你和我一样是个呆子,我和你问了一样的问题,便被人家笑话了。”
哥儿被她吊了胃口,央道:“好姐姐,你就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个菜色?”
姐儿替他解惑,“具体我也不知,只知好似是用了锅巴。”
一道“桃花泛”,因名字不俗,凡是听说的,无人不好奇,却几乎没人能猜得到,这道菜若是换个直白的菜名,大约该叫做“虾仁锅巴”。
锅巴是原本就有的,用铁锅煮饭,底下必有一层锅巴,金黄焦脆,常有人就好这一口。
秦夏用的锅巴,需要脆得恰到好处,且还要单独再炸上一遍。
除了锅巴,虾仁也是主角,将那大号的河虾拿上十几只,去了虾线后开背,挂点生粉浆水,下锅迅速炒熟。
汤汁用番茄,加糖、盐、醋,勾芡后变得浓稠,放入河虾,翻炒均匀,盛出时,盘子中以炸好的锅巴铺底,虾肉、番茄汤汁浇在其上。
秦夏推测,“桃花泛”名字的由来,或许就是来自番茄汤汁的颜色。
忙忙碌碌,用了一个多时辰,一桌席面总算是有条不紊地完成了。
当中一口猪肚鸡的锅子,配一碟绉纱豆腐,一碟用来涮锅的食材拼盘,里面有青菜、有菌子,此外豉油乳鸽、桃花泛、蟹黄汤包各一份,素菜是奶汤蒲菜、蛋黄红薯,还有做蛋黄红薯剩下的蛋清,秦夏添了道甜点,即雪绵豆沙。
两只酒壶里东西不一,秦夏的是宫里头赏的正经官酿白酒,虞九阙不消说,只能喝点热乎乎的米酿。
酒盏相碰,虞九阙被秦夏逗着,不伦不类地喝了个合龛酒。
放下酒盏,虽喝的不是酒,也耳廓飞红。
“算来你我虽孩子都有了,却还是第一次一起过仲秋。”
上一个仲秋留给夫夫二人的记忆都不算好。
秦夏独自在齐南,冷衾冷榻,抱着鹅过。
虞九阙身在深宫,先皇病重,前狼后虎。
那时候探头望月,只觉得月光如银,泛着彻骨凉意。
哪里像现在,面前有温酒、佳肴,身侧有相知相得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