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胡人闹事之前,居然还不忘把点的菜吃了个七七八八,实在是让人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秦夏端起一盅佛跳墙,介绍道:“几位客官,这道菜是我和光楼名菜,汇集海陆之鲜,兼具滋补之效。”
他说着,掀开盅盖,但见汤色金黄,热气袅袅,浓香醉人,一时间盖过了胡人身上复杂的怪味。
美食,有时候也是一种“绝色”。
口腹之欲和床帏之欲,都是人欲。
佛跳墙一出现,那名始终盯着莺娘的胡人,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盅中的汤菜。
就是现在。
秦夏盯紧了他微微举起的右手,毫不迟疑地把整整一盅滚烫的佛跳墙浇了上去。
胡人一声惨叫,余下三人瞬间暴起,但秦夏已经被虞九阙布置的暗卫牢牢护在身后。
那个会汉话的胡人高声嚷道:“你们无故伤人,辱我大羟!”
秦夏盯着他,冷冷一笑,同样朗声道:“大羟?大家且看这胡人的手背,经过热水泼洒,已显出隐藏的刺青,图样却非大羟一族信奉的雄鹰,而是沙戎信奉的图腾沙蛇!尔等怕不是居心叵测,扮作羟国商人的沙戎细作!”
胡人睁大眼睛,他从刚刚起就有意掩饰同伴的手背,却不知这等隐秘,一个大雍小小的掌柜如何得知!
“你不过是大雍平民,有何资格给我等定罪?这就是你们大雍所谓的礼仪之道么?亏我们羟人把你们当朋友,你们却视我们为仇敌!”
这群沙戎人调戏莺娘,到底是早有计划还是临时起意都不重要了,他们现在是要将计就计,引导舆论。
这个时节,正是盛京街头胡商最多的时候,只因他们处理完手中货物,就可出盛京,沿着商路,赶在下雪之前回到故国。
当越来越多的羟国人,把羟人在盛京受辱的消息带回,再配合他们安排在羟国内部的钉子,足够慢慢地撕碎现下羟、雍之间粉饰太平的窗户纸。
就在这个胡人努力扮演着一个激愤的羟国胡商时,楼上一间阁子的门却蓦地朝两边打开。
一名锦袍玉带的哥儿,悍然带着一票同样气势煊赫之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栏杆和宽大的衣袍多少遮掩了两分他的孕肚,令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不怒自威的肃容之上。
“他不够资格,咱家够不够资格?”
伴随着一个轻如拂风的手势,几个人高马大的胡商,只在转瞬间就被东厂暗卫紧紧围住。
一顿刀光剑影后,为首的人朝二楼拱手下拜。
“回禀督公,四名疑似沙戎细作的罪人,现已拿下,请督公示下!”
和光楼里外哗然。
不乏有胆子大且认识虞九阙的食客,留在楼中没走,这会儿一个个嘴巴张大。
和光楼的小掌柜,居然就是当朝督公?
在这个消息的映衬下,好似连那几个胡人,都不多么重要了。
怪不得……
怪不得和光楼的掌柜能从和侯府的官司、东厂的查办中全身而退。
因为人家和东厂,原本就是一家人!
第113章 实在的赏赐
东厂很快将人带走, 这等大事虞九阙必然要出面,同样带着司礼监一干内侍,出门上轿, 跟了过去。
直到一票派头极大的人都走了, 和光楼里余下的人, 才好似终于倒换过来那一口气, 顾不得满地杯盘狼藉, 一双双眼全朝秦夏脸上看去。
阿坚忍不住轻轻用胳膊肘捣邱川,眼睛瞪得像铃铛,语调压低道:“咱们家小掌柜, 是宫里头的公公?”
邱川举起一根食指, 在嘴唇上比划一下。
“回头跟你细说。”
虞九阙的身份, 他们兄妹两个是清楚的, 此前却一直瞒着其余伙计。
不过今日过去,必定也藏不住。
他们的小话没能说几句,秦夏便开始支使人干正事。
碎了的碗碟要扫走,污了的地板要擦净。
更别提方才两拨人缠斗在一起,那是见了血的, 连带桌子和椅子都被劈了。
秦夏摆摆手。
“都不要了,拖到后院当柴烧。”
还有食客,余下的也尽由他亲自一一送到门口, 挨个致歉。
食客们却没有半点不满, 或是有, 也不敢有,各个和秦夏比着拱手作揖, 嘴里连声“秦掌柜留步”。
算来还是他们占了便宜,桌上的菜吃了不少, 菜金也免了,还看了一出好戏。
需知坊间多有关于宫里头这位督公大人的传言,一个内侍,年纪轻轻就爬到掌印高位,提督东厂,还得了皇上的开恩,掌权的同时,不耽误以内侍身份成家结亲,这得是何等人物?
多有人猜测,这位督公的相好,必不是一般人。
食客想及过去在和光楼和虞九阙打照面,对方客客气气的模样,恍若梦中。
天老爷,他竟也是和督公说过话的人了!
再看秦夏,更觉佩服。
那得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把督公拿捏住?
果然这盛京城,处处都卧虎藏龙。
食客送了个干净,大堂也勉强收拾出个样子,秦夏便命邱川和阿坚把门板上了,暂且打烊,又把一概伙计叫到一起。
“今日之事,大家看在眼里,想必各自心里也有数,你们小掌柜在宫里领着差事,确有另一层身份不假,可在楼内,你们只当和过去一样称呼即可,自家人不讲那套官样规矩。只一点,若有人打听这档子事,都紧紧嘴,万不可什么都往外抖落。”
和光楼现下这几个伙计,没有楞头呆脑的,一听就明白了秦夏的意思。
想及过去虞九阙来铺子里,也是对他们和颜悦色的,半点没有像今日对着胡人那般,摆督公的架势,便都稳了心思,呵腰应是。
因着沙戎细作一事,虞九阙结结实实忙了几日,一番审问后,果然审出这伙人的来历,以热水泼油皮儿,各个身上都有沙蛇刺青。
沙蛇虽是沙戎的信仰图腾,却也不是什么人身上都有的,皆都隶属于沙戎王庭。
顺着这个线索往下查,果然近来京城内好几出羟国胡商生事的案子,都是他们的人在从中作乱,直搞的四处乌烟瘴气,百姓们对羟人怨声载道,起了不少冲突。
这厢不用秦夏提醒,虞九阙也已经联想到了会同馆走水的案子,本来那桩案子顺藤摸瓜,也查到了几个羟人商贾的身上,现在一看,多半有差。
真到彻底查明的日子,连他都冒了一身白毛汗。
试想若是大理寺依着这份证据,真抓了那伙胡商下狱,最后发现不仅是冤枉了人,被冤枉的人里还有羟国王族……
羟国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人主和,就有人主战,主战派始终认为主和派面对大雍的姿态太过窝囊,相信羟族铁骑南下,足以杀杀大雍的风头,抢几座城池,敲一敲竹杠,再换一位公主和万两白银、千匹丝绸云云。
可以想见,假如此事真的朝最坏的方向发展,两国必起嫌隙,到时候主战派找到了由头,边境怕是会再生动荡。
回头再看,多亏了当日秦夏发现了端倪,刺青一出,沙戎人无可辩驳,再也不能胡乱攀扯。
案宗呈到皇上面前,皇上亦大赞秦夏的心细如发及机警应变。
“秦夏只当个庖厨,真是屈才了,如若当年走了科举的路子,保不准也是一员能吏。”
虞九阙闻言含笑道:“陛下可别抬举他了,您该看看他那一笔字,当真是鬼见愁,分明菜刀在手,连豆腐都能切成头发丝,一拿毛笔,倒还不如萝卜条顺手。头前我也问过他,怎么家里幼时没送他去学塾,说是也送过,但一写大字就头疼,家里拿他没办法,也就作罢了。”
按下手头文书,皇上感慨道:“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能人,我看你这个相公,是能在厨子这个行当上拔头筹的。”
又说他们夫夫二人有功当赏,安排下去,自不必提。
临了,却还有事情交代。
原是皇上在一本书中查阅到,沙戎有一道失传的古菜,名叫浑羊殁忽,在沙戎,这道菜象征着最高荣耀,历来由部落首领赏赐功勋最为卓著的勇士。
“沙戎使团来访,少不得以国宴待之,朕有意复原这道古菜。”
说罢命小太监给虞九阙送了一本夹了黄签子的古籍,里面有一页提到了这道“浑羊殁忽”。
虞九阙看了两眼,发现这道菜当真是复杂,是要在羊肚子里塞一只鹅,鹅肚子里再塞香料,若要更复杂些的做法,也是有的,那就要在羊之外再多一头牛,鹅肚子里再多一只鸡。
“虽说是胡人大口吃肉的做派,可看这复杂的手法,却也配得上国宴。”
虞九阙阖上书册,大约悟出了皇上的意思。
沙戎尔尔小国,连自家祖宗的东西都保不住,大雍若能成功复刻,正好杀一杀他们的威风。
“浑羊殁忽”的含义,沙戎人必定知晓,大雍天子赐宴,便是为了他们知晓,谁是宗主,谁是藩臣。
这差事给虞九阙,就等于给了秦夏,能为国宴献菜,可谓是民间庖厨求不来的殊荣。
“此菜失传已久,朕也不强人所难,成了有重赏,不成也不会罚他就是。”
虞九阙吃了皇上送来的定心丸,拿着书册回了府上,刚进门,就听门上说宫里来过了宣旨的内侍,赏了不少东西。
进了二道门,徐妈妈来迎,扶着虞九阙往里走,同时笑道:“这回的赏赐可太稀罕了,过去在宫里那么多年,也从未见过。”
这句话挑起了虞九阙的好奇。
“什么稀罕物?在宫里也没听皇上提及。”
到了正屋门前,丫鬟打帘,徐妈妈把虞九阙送过门槛。
“您且去陪老爷一道看看,便知晓了。”
于是虞九阙进屋后,就看见秦夏守着一大桌金光闪闪的炊具,看那模样,浑像是被这些个东西晃花了眼似的。
“嚯。”
饶是他,打眼一看也明白了徐妈妈为何连声说“稀罕”。
“宫里头何时有这样的东西了?”
秦夏虽然已经看过一遍,但还是觉得这一桌子东西,直把整个屋子都烘托得金碧辉煌。
他信手拿起一把金锅铲,掂量一番,感慨道:“都是实心的,皇上未免也太大方。”
虞九阙忍不住笑。
“皇上是用了心思了,你是白身,又是商贾,不能赏官赐爵的,次次只给些寻常金银布匹,又觉衬不上你的功劳。”
就是不知道这堆金子打的炊具,是内造处何时做出来的,细想还是有可能。
内造处那就是一群成日里变着花样讨宫里主子欢心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做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