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他走到哪里,东边还是西边,南面还是北面,月亮会始终跟着他,即便距离遥远,但一抬头就能够看见,从来不会离开。
他觉得月亮真好,就算他只有一个人,月亮也会始终陪伴着他,从不让他真的孤单。
[所以迟钝的并不是月亮,而是我们。]
太多雨水纷纷落在毫无遮挡的面颊上,白初贺闭了一下眼,再睁开,那些雨水落进他的眼睛里,被捂得滚烫,再从眼睛里流出来,混入新的雨水之中。
他默念了一遍地理老师曾经说过的话,慢慢向楼上走去。
楼道内一如既往地很黑,白初贺不知道想到什么,走路的时候脚步加重了一些,一贯不灵敏的感应灯应声而亮,将楼道照得明明白白。
白皎来阴家巷的次数不多,但次次感应灯都像哑了火。
凭什么。白初贺想。
他拧开玄关,温暖的灯光溢出,客厅的灯没有关,亮着一盏沙发旁的落地灯,灯光斜映,所有家具都投出长长的影子。
沙发上窝着一个人,似乎睡得很熟,听见动静后打了个哆嗦,混沌不清地开口,“噢,狗儿啊,回来了?”
“嗯。”白初贺没有打开顶灯,“大庆哥,你怎么不进去睡?”
灯光温暖昏暗,大庆又睡得七荤八素,眯着眼窝在沙发上,没怎么看白初贺现在的模样。
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你家弟弟洗漱完出来看你不见了,说要等你回来。我寻思他之前还发着烧呢,这哪儿行啊,就叫他先去睡。他不肯,我好歹劝了半天,最后说我在这儿看着,你回来了跟他说,他才同意去睡。”
大庆伸手去摸茶几上的水杯,喝了口水,刚想继续睡,又想起件事。
“对了,你走得急,我让他睡在小月€€€€你卧室对门那间房间里了。”
大庆睡着之前想了想,他头一天晚上住在这儿的时候,感觉白初贺是很抵触其他人接触那间房间的,连对他都不例外。
但他又琢磨了一下,这套房子就两间房,白初贺让他住自己的卧室,那白皎肯定就得睡对门,白初贺肯定不可能让白皎睡沙发。
但大庆还是跟白初贺主动提了一嘴。
“嗯,我知道。”白初贺看向自己卧室对面的那间房间,门缝里似乎溢出了一点柔和的灯光。
他对大庆说了声谢谢,让大庆去自己卧室里睡。大庆七荤八素地点点头,倒头又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
白初贺轻轻推开一直空置无人,甚至连他自己也很少进入的房门。
柔和的灯光变大了一些,但并不刺眼,是光线比较弱的床头灯。
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白初贺慢慢蹲在床边,凝视着睡着了的白皎。
今夜的白皎睡姿不像白初贺印象里那样老实安静,他合衣歪斜在床的一边,甚至还有条腿耷拉在床边,脚尖虚虚点着地板,露出的脚踝因为冰冷的气温而微微发红。
他似乎是不知不觉地睡着的,上半身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倚着床头板,茶色发丝的脑袋低垂,脑后的发梢已经被压得变了形。
那双亮晶晶的小鹿眼阖着,偏长而密的睫毛垂搭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贴得近了,白初贺忽然发现白皎的睫毛也是偏淡的颜色,甚至比发色还要淡一层,泛着稻草色的光,和他记忆里年幼的白皎的发色一模一样。
也许是他以前和白皎靠得还不够近,所以从未发觉这些
白皎的脸颊也浮着一层淡淡的玫瑰色,鼻尖同样微红。那些弧度已经很弱的深茶色发丝胡乱搭在他的额前,让他看起来安静又可爱。
现在的白皎看起来仿佛真的是一尊等身的瓷人偶,制作精细又逼真,被粗心的主人摆在床头,但却没能调整好姿势,让瓷娃娃歪歪斜斜地靠着,头微微垂了下来。
距离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白初贺的呼吸拂在那些细密的睫毛上,瓷娃娃的眼睫动了动,没有睁开。
白皎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动弹了一下,似乎想换个更舒服的睡姿。
白初贺扶着白皎的后脑勺,将他的外套脱下,才发现白皎手边仍然亮着屏的手机。
白皎睡着前似乎在玩手机打发时间,白初贺看见手机上插着耳机线,但两端的耳机早就从白皎耳朵上掉了下来,也许是睡着的白皎自己拍掉的,耳机线乱七八糟地扭在了一起。
白初贺将耳机线拔了下来,但没料到手机还播放着音乐。
很小的音量,轻灵寂寞的歌声立刻流淌了出来。
是首很耳熟的歌,那晚宋姨开车送他回阴家巷的时候,车载音响里放的就是这首歌,单曲循环。
宋姨笑着说一定是白皎点的,他喜欢什么歌就会单曲循环着听,一直一直听,永远不会厌倦。
亮着的屏幕左下角也是单曲循环的小标志,亮着的屏幕上缓慢滚动着歌词,在白初贺按下暂停键之前就映入了他的眼中。
[离散的情感与此身仍在这里等着与你相会啊]
[独自一人眺望季节流转单单等候着也已足够]
白初贺安静听完了一整首歌,才按灭白皎的手机,轻轻放在一旁。
睡梦中的白皎一声不响,没有察觉到任何响动。
“你一直在等着我回来吗?”
白初贺轻轻将白皎额前那些凌乱的头发拨顺。
白皎已经不记得过去了,不记得爱说爱笑的大庆,不记得沉默凶狠的他。那些记忆像流水一般,带着令人痛苦的过去,一起被白皎藏在不愿意触碰的一隅。
“他们说你什么都记不得了。”白初贺喃喃自语。
可白皎仍然在宋琉白远对新住所犹豫不定的时候,说他想住在海边。
连他在沙滩边堆的那些小石头,设想的那个大房子,仍然有两间卧室,一间风格温暖,一间风格沉稳。
白皎忘记了很多,可那个他曾经在浅滩上许下的那个愿望似乎从未消失过,一直存在于他内心的最深处,影响了他每一个决定,在他生命中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里下浮光片羽。
窗户没有关严,风又吹动了窗边干净的纱帘,在微弱的月光下轻轻晃动。
白初贺去关窗的时候想,这间房间的窗户似乎总也关不严。哪怕他觉得自己已经尽量不再踏入这个房间,也还是会发现月影下有风轻轻拂过。
他找到了空调的遥控器,原本是放在窗台边的,但现在出现在床边。
白皎怕冷怕热,对环境尤为敏感。一定是他觉得冷,找到了空调遥控器,但最终却没有打开,而选择合衣歪倒在床边。
白初贺将温度调到白皎一贯喜欢的数值。
白皎大概从未忘记过何复冲动之下说出的那些话,即便是被大庆劝着,也始终不肯真的在这间房间里休息,甚至笨拙到不肯去碰这间房间里的其他物件,连床上叠好的被子都没有动过,就这么穿着自己的衣服睡着。
白初贺缓缓想着,一边倏地打开床边的衣柜。
一整排的衣服暴露在眼前,带着一点香薰包的香气,从夏装到冬装,崭新整齐。
他挑了一套摇粒绒的睡衣取了出来,睡衣上印着大大的布丁狗的图案。
可白皎不知道,这间房间原本就属于他。
白初贺替白皎换上,白皎睡得很沉,全程几乎没怎么吭声,老老实实地被白初贺盖上被子,终于温暖下来后,才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转了过来,安静又无知无觉地和在床边俯身白初贺面对面。
那身睡衣白皎穿着刚刚合适,就像是量身定制的一般。
白初贺伸手,想碰一碰白皎的睫毛。
白皎真的睡得很沉,他本以为白皎不会醒,至少连他刚才给白皎换衣服的时候白皎都没有醒过。
但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那些细密如云翳的眼睫前,白皎的眼皮动了动,仿佛有感应一般,慢慢睁开。
白初贺一动没动,看着白皎睁开眼睛,比寻常人淡一些的眼睛像那轮被云层遮挡住的月亮一样,有些朦胧,但仍旧明亮。
他等待着白皎出声。
片刻后,白皎又慢慢眨了下眼,带着睡意未消的声音开口,“哥哥,你是谁啊?”
在醒来之前,等待白初贺而不小心睡着的这段时间里,白皎已经做了很多个混乱又光怪陆离的梦。
一会儿梦见自己已经二十多岁了,站在那套精致冰冷的平层里,听见一句冷冰冰的话,但对面的人变成了何复。
一会儿又梦见下雨了,他被浇成了落汤鸡,带着小狗四处躲闪,直到一个漂亮温和的阿姨为他撑了伞,问他要去哪里。
最后一个梦里,他梦见自己的小狗走丢了。
他很着急,四处找人打听,可他自己却像糊涂了一样,张嘴但没办法说出任何词句。没人能明白他在说什么,直到他遇见一个比他大很多,但面容模糊不清的男生。
他焦急地比划着,那个男生似乎看懂了,对他开口。
白皎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但自己心里的焦虑似乎奇异地因为面前的男生平息下来。
白皎问他,“哥哥,你是谁啊?”
声音响起。
“你不记得我了吗?”
白皎困惑地眨眨眼,看了很久,这张脸终于清晰起来,无比熟悉。
“初贺哥!”
他一猛子从床上弹起,手机差点被撞飞到地上,还好被白初贺眼疾手快地接住。
神智逐渐清晰起来,白皎想起自己一直心神不宁,大庆劝了他好几次,他才扭捏笨拙地进了那间他曾经好奇,但没有问出口的房间。
白皎曾经看到过这间卧室门紧闭的模样,猜测白初贺大概很少进来,模模糊糊感觉到这间房间很不一般。
但真正进来后,白皎还是很意外。
他以为这间房间或许会很空,也或许会满满当当,但无论哪种可能性,都和自己眼前所见完全不相符。
最里侧的窗边垂落着干净的白纱帘,窗沿上放着一盆多肉,没有任何萎靡之态,似乎受到了很好的照料。
床上则干净整齐地摆放着叠好的被子,柔软地压在枕头上。
白皎想起宋姨平时检查家里卫生的小窍门,伸手在床头板最顶上、书桌边缘和窗棱上摸了一遍,收回手时,指腹上没有任何灰尘。
白皎困惑不解。
白初贺说过,他独居,没有人和他一起住。
那这间卧室应该是空置着的,可却奇特地展现出一种€€€€像宋姨口中的“人气儿”一样的感觉。
就像一直都有人住在这里,和白初贺一起生活,只是其他人从来都没发现。
白皎回过神来,看见自己身上干净柔软的睡衣,又吃了一惊。
他想起自己之前做贼似地偷偷摸这间卧室的边边角角,立刻心虚了起来,不敢抬头看白初贺的脸。
心虚的时候,他又发现房间的空调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房间内很温暖。
“不、不是我€€€€”白皎的舌头几乎打了结,结结巴巴,“哥哥,我、我没碰卧室里的东西,也没有动衣柜里的衣服,我€€€€”
他记得何复质问过他的那些话,问他怎么不问过主人就随便进屋。
“我、我真的没有,我和大庆哥说过我就在客厅等,但是、但是他说没关系,我就进来了,然后,我没有碰床上的被子枕头,我就想在床边坐一会儿的,我也不、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还€€€€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