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上林暮跟院长打过电话,小敏已经被带走了,村里只有很少的几户人家有手机,但林暮不知道号码,他只有村长的联系方式。
接连打了几个,没有人接听,这让林暮更着急了。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升起,林暮就进了山,找到李小敏家,只有她母亲一人。
女人坐在炕檐上,倚着土墙哭泣,见到林暮像见到救星,顶着一双肿成核桃的眼睛滑下来,扑到林暮面前。
“林小一,林老师!救救我家小敏吧,李二柱那个天杀的,他要把小敏卖了啊!!!”
“怎么了,嫂子,你慢点说,说清楚。”
“好几个没见过的陌生人,把他们带走了,我拦不住啊!”
女人腿软的往地上摊,膝盖几乎要碰到地上,全靠林暮撑着。他这时看清女人另一半脸上肿着,裸露在外的胳膊上也全是斑驳的伤痕。
“嫂子,别这样,咱先起来。”林暮避开受伤的地方把人扶起来,“我问你,那些陌生人穿着打扮是什么样?有几个?什么时候来的?说了什么?这些你有印象吗?”
“有有有。”女人抹了把眼泪,反手攥着林暮的胳膊,说:“得有五六个,穿什么的都有,黑短袖,黑裤子,长靴子,胳膊有疤,还有那些吓人的图案,个子都有门框这么高,他们前两天来把李二柱带走了,晚上回来李二柱也不知道抽啥风,神神叨叨的,说要发大财了!”
“为什么这么说,你问他了吗?”林暮问。
“我问好几遍他不耐烦了让我滚犊子,我给他洗衣服看到衣服兜里揣着的证明,拿着去问他,他才说有人要买小敏,说是能给十几万,能去县城买房子,买车。”女人嘴唇颤抖,身上也打着冷颤,“我骂他不是人,他说事成了去县城找婆娘生儿子,我想拦着他,没拦住啊,那些人拽着我胳膊,动弹不了啊!”
“我可怎么办呀!我的小敏呀!”女人绝望地拍打墙壁,一下又一下。
她可能这辈子都想不到自己会被抛弃,男人是她的天,是她的地。哪怕对方是个混账人渣,她也没想过与人分开,只想这样成为那人的附属,劳心老命,走到生命结束的那天。
这就是山里女人从小被灌输的东西,作为一个多余的女人,要成为别人的妻子,要成为孩子的母亲,唯独没人告诉过她,你可以做自己,受了伤害可以逃,也没人告诉过她外面有更大的世界,那里的女人人生中不止这一个选择。
林暮为她感到悲哀。
女人可以难过,但他必须冷静,林暮搬着女人的肩膀,沉声叫她:“嫂子,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听到他们说过什么,或是要带小敏去哪?他们有聊天有没有提过什么?无论什么都行,只要他们说过的话,告诉我。”
“我想想……”女人低头看向地面,语无伦次地说,“让我好好想想……”
蓦地,她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基地!什么基地!他们说要去什么基地找东西!”
“我知道了!”林暮嘱咐女人,“你先别着急,嫂子,我来想办法,你把身上这些伤口处理一下,在家等我消息。”
说完转身要走,被女人拉住,“我跟你一起去不行吗……我能帮上什么忙都行……”
林暮的直觉告诉他对方来者不善,很可能跟陈淮他们那边的事有什么牵扯,如果陈雪跟陈淮前些年就被绑架过,那这次,是不是也跟之前的目的有关,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是去实验基地找东西,会是什么,林暮想到那些玻璃罐子中的东西,大脑高速运转,实验……关于陈淮的……实验?
基因生物研究……濒死的婴儿被陈南平带走……生于羊淮山……
林暮是个文科生,但凭借着初高中那点生物基础,有了更明确的猜想。
他不敢再往深处思考,提着一口气对女人说:“不,嫂子,你在家等着,听我的,不要乱走。”说完风一样跑出去。
用最快的速度来到村长家门口,林暮想起回忆中上了年纪的老人那沧桑的面孔,记者带着小时候的他来到村长家,村长坚持羊淮山没有参与拐卖,脸气到涨红,骂林暮跟他妈是两个白眼狼,骂记者是乱咬人的疯狗……举着扫帚把他们全都赶了出去。
林暮缓了口气,敲下门,深深浅浅的脚步声响起,门从里面打开,佝偻的老人身高已不及林暮肩膀,他拄着拐棍,看到林暮,神情并不意外。
“进来吧……咳……”说完走回炕檐,原本土炕合适的高度,现在老人想要坐上去有一定难度,林暮没忍住,跟过去伸手扶了一下。
枯槁的嗓音像淤堵的下水管道,用力挤压才能发出微薄的声音,摩擦得林暮的耳朵发酸。
老人两手扶着拐杖,说是拐杖,充其量只就是山上随便捡到的一节粗壮的树枝,他对林暮说:“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就问吧。”
林暮没绕圈子:“李二柱跟小敏去哪了?山里的……”林暮犹豫了一下,说,“山里的实验基地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建筑拔地而起悄无声息,但您经常巡山,方圆几十里内,就没有您没去过地方,发生在您眼皮子底下的事,您不可能不知道!”
老人浑浊的眼神有一瞬间落到林暮脸上,意味深长地停留几秒,被突然涌起的咳嗽打断,紧接着,老人像是要把肺咳出来那样,喘不过气,林暮连忙上前拍打对方后背帮人缓解。
咳嗽减轻,老人地手抬起,猛地推开林暮,不愿与他靠近。
“实验基地……咳……是陈教授,他们与我签的纸条,那年,他们团队找到我,说我们村有机会……发展致富……”
那是很漫长的一段回忆,老人说几句话,就要咳嗽一阵,讲到高潮处,激动地像拥有了用不完的力气,拐杖敲打地面飞扬起片片尘土。
陈南平的团队曾找到村长,说要进行一项秘密项目,他们带着审批文件,来与这个大半辈子生活在山里的老人商量征用土地。
羊淮山地形隐蔽,未经开发,是天然躲避他人耳目的好地方,他们曾许诺,会在试验完成后给村里通电,修路,办学校,带来外面的许多好东西,让他们过上更轻松的生活。
带着这样的美好期许,村长签了字,他认字也不得多,没有远大的抱负,也没有很强的使命感,他只是对那群人嘴里讲的新生活充满渴望,这种渴望打败了心中一切的疑虑与犹豫。
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不许村里人与外界来往,村长忠诚恪守了一辈子。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也成为那个打破规矩的人中的一份子。
女儿跑出去,带着不知是哪个野男人的孩子,大着肚子回来,生下后竟还要夸下海口,说想带出去养活,不让女儿留在这个吃人的鬼地方,这让身为村长的老人气疯了头,一时冲动,做了这辈子最亏心的事。
他在年事已高的时候反复想过,有没有可能山里通了路,回家的路变得更容易一点,女儿就还会愿意回来,哪怕只是看他一眼。
可他等到现在,等到腿脚不再利索,再也爬不动年轻时爬过的那些山,依然没等到那条路建成。
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实验基地建成第六年,团队集体退出羊淮山,与来时一样无声无息,老人尝试过与他们联系,得到的结果只有“羊淮山暴露,实验失败”这样一句短短的话。
没有成功的前提条件,那些许诺都做不得数了,他最后的遗愿,只能在未来很近的某一天,跟着他一同埋进土里。
或许连埋进土里的机会都没有……
老伴死了,没有孩子,结局也许只是在某个寻常的日子,长眠于这间昏暗的小屋里,等待身体腐烂。
他终其一生的坚守,不过是孤寡的一场空。
“只要告诉他们实验室在哪,就有路。”老人这样激动地说着,“不用什么狗屁成功!只要见到基地,村里就有路!”
林暮张了张嘴,沉默半刻,问:“您女儿是不是叫……赵霞,左边下巴上,有一块,月牙形胎记?”
老人听见前半段自己女儿名字时没有什么反应,村里问问就能知道的信息,没什么奇怪,可在林暮说出后面那句话时,怔愣一瞬,黄豆大的眼睛张到最大,染上一丝希望的光。
“你怎么知道!?”老人颤抖着朝他伸出手,“小霞因为嫌弃胎记不好看,从小不出门,害怕见人,村里没人知道……她走的时候你还小……你怎么会知道!你见过她吗!?”
老人探出大半身子,失重向前倾倒,林暮上前一步拦住踉跄着将要趴到地上的人,在老人期许的目光下,艰难地说:“她是我高中老师……”
浑黄的眼睛涌上泪水,老人拉着林暮问他:“老师,是老师……小霞她过得好吗?!她过的好吗?!”
“很好。”老人的眼神像是要将他射穿,“她是县里最优秀的老师,她教过的几乎所有学生,都很喜欢她。”
“她……结婚了吗,生孩子了吗?”老人喃喃着,“生了别人的孩子,就嫁不出去了,没人会要了……”
“不。”林暮铿锵有声地反驳,“老师没有结婚,但不是因为没人要,只是因为不想,仅此而已。”
“不一定只有结婚才是女人的归宿,这只是自古以来留下的封建陋习。”林暮说,“外面的女人可以拥有选择自由的权利,老师不想被任何人拘束,更不想依附于男人,她有属于自己的价值,也只想做自己。”
“时代在进步了。”林暮把老人重新扶到炕上,弯腰把人的拐杖捡起来,送到人手里,“故步自封的只有这里。”
老人沉默了许久,似有千百句话想说,最后却余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们是走出去了,可还有很多人留在这里。”他无力地闭上眼睛,“他们说能让这些留下的人,走出去。”
林暮失望于老人的愚蠢固执:“那小敏呢?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李二柱又是什么东西?”
“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又亲手送走一个女孩?!”林暮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又松开,“赵爷爷,告诉我,他们到底存着什么样的目的?”
“我可以告诉你,但我有个条件€€€€”
“想要联系赵老师吗?”林暮打断他,“我只要找到小敏,出去就可以帮你转达。”但她愿不愿意见你,我不能保证,林暮在心里补充。
“好。”老人点点头,“我告诉你。”
……
话落林暮准备离开,走到门口,老人兀自在他身后说,“林小一,你与你的母亲,也害了羊淮村。”
林暮倏然转身,老人的身形在身后玻璃透进来的昏沉余光中,如一团漆黑的影子。
“世界上没有人能永远干净,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咳……自己骗自己,只是人们对那些已经发生过的错事,没办法改变的悔恨而已,人总是要……咳,要尽可能轻松的活着。”
日头落下去,林暮已经看不清老人的表情。
“你妈妈她,早就该跟我外孙女一样,死在后山里。”老人的声音逐渐飘远,“是你奶奶把她抱回去养大了……没有她,你爸爸和奶奶,没准都不会死……”
“一命换一命,都是命……”
第112章
“村里的老人都知道,你奶奶刚把人捡回来那会,整天抱着个小女娃,到处跟人说你爸爸得了个白白净净的童养媳。”
“她的名字,还是我翻字典给选的。”
“出去以后她找过自己的父母吗?”
“没有是不是?”村长拐棍一敲,“她是亏心呐!”
林暮走在回家的路上,老人痛心疾首的声音在脑海中不停盘旋,他好像有印象,的确在哪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报上见过一篇报道,那是一份针对羊淮山八十岁老人的采访。
可报纸发行时间距离拐卖事件发酵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不会有人再关注角落里那件过期的小事。
报纸上面的老人家说林晓依忘恩负义,说她该死,害得羊淮村所有人背上骂名,说她对不起那个喜欢多管闲事的蠢婆娘。
蠢婆娘是谁,十几岁的林暮或许不知道,可如今听了村长一席话,记忆中近乎被遗忘的,皱皱巴巴的面孔兀自窜了出来。
是粗糙如树皮般温暖的手掌,是许多许多个偷偷塞进小孩手中滚烫的鸡蛋,是挡在面前将他拢在怀里承受老头扫帚的安全屏障。
这些东西组成了林暮小时候对叫作奶奶的那个人所有的印象。
他好像到今天才突然想起那些回忆里被遗忘的细节,比如€€€€在奶奶去世前,她跟妈妈……是很少挨打的。
那些本应他们承受的,都在中途落到了另一个饱经风霜的年迈女人身上。
可妈妈接受采访的时候为什么要那样讲呢?
为什么……为什么……
是一次又一次逃而不得被强迫的惨痛经历吗?是报复,是怨恨,是对羊淮村所有冷眼旁观的人们的憎恶吗?
这些都没人能告诉林暮了。
可林暮依然觉得妈妈不该是这样,她教过林小一不能撒谎,也教他要学会感恩,就算后来她病得更严€€€€
对啊,她病了!
林暮蓦地停留在原地,一瞬间想通了什么,恍然大悟。
林晓依没出去的时候就病了,总是躲在房间自言自语,她还会在某些犯病的时刻,笑着对小时候的林暮说:“你出不去啦,你要永远困在大山里啦!”
亦或是抱着他流泪哭泣:“你离不开这里了……你的一部分,已经跟大山合为一体啦……”
林暮曾以为这些话都是妈妈对他说的,他靠自己的理解,去揣度,可有没有种可能,林晓依的这些话,并不是说给自己的孩子听,而是透过同样叫“林小一”的人,说给她自己听呢?
记者可以引导林暮胡编乱造,当然同样也可以引导林晓依,作为童养媳的林晓依到底知不知自己身上曾被人赋予过这样不公平的意义还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