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抽了纸递给陈雪,他也不知道能安慰人什么,在脑子里搜刮好半天,突然蹦出来一句张希妍给他说过的话。
于是嗓音哑哑,很别扭地说:“眼睛会哭坏的,哭坏就不漂亮了,陈老……不要难过了。”
他现在有点不知道该叫陈雪什么,是老师还是姐姐?看了妈妈的日记后还叫陈老师感觉怪怪的,叫姐姐……也不合适。
陈雪愣了愣,忽然被这一句哄人的话逗笑了,林暮怎么都不像会说这话的人。
“老师丢人了。”陈雪擦擦眼泪,情绪缓和许多,调侃林暮道:“小一真是长大了,都会哄人了,原来才那么大点,连话都不敢跟我说。”
林暮哪应对过这个,很老实地解释:“是我一个朋友……”说一半看到陈雪的表情,反应过来对方就是想逗逗他,便闭嘴了。
“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陈雪搬来个凳子给林暮坐。
林暮坐下,想了想,从九岁开始,得有十七年了。
对方语气平常:“我记着那年,刚从羊淮山出去,准备去找父亲的路上,被一伙人绑了。当时眼睛被蒙着,兜兜转转几个地方,根本不知对方是谁,最后见到人的时候,是父亲和母亲,他们一块把我带出来的。”
“那时候他们关系还没有缓和,谁都不跟谁说话,表情也很差,我想问些什么都无从下手,到家才知道,弟弟已经失踪很久了。”
陈雪眼神放空回忆着:“他们因为这个事情争吵,母亲怨父亲,父亲一直沉默,但我知道弟弟真正走丢的原因在我。”
“我是离家出走,偷偷去北城的,走之前我有告诉小淮我的目的地,他当时被母亲管得严,关在……”陈雪蹙眉,露出像是痛苦的表情,“关在禁闭室……那是一个,专门给小淮准备的……小黑屋,钥匙锁在保险柜,我没办法带他一起。”
林暮心跳慢了一下,很轻地说:“我知道。”
陈雪没懂。
“小黑屋。我知道那个屋子,在半山别墅,花园角落的那个,对吗?”林暮看着陈雪惊讶的表情,不解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那样对陈淮,如果时间是在十几年前,那陈淮也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陈雪哑然,半张着嘴闪躲林暮的目光,组织好一会语言,才说:“他太聪明了。”
林暮不满这个回答,皱眉看着陈雪,只见她缓了口气,神情复杂地说:“母亲对他要求很高,可能是恨屋及乌,在他被父亲送回家后,母亲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小淮……是很冷漠的,她也不允许我跟小淮太亲近。”
“他也不是个亲人的小孩,放在房间里就乖乖的呆着,不乱跑也不乱动东西,给书就默默地看,给食物就安静地吃,回家的前两年,我没听他出过声,大多时候他会待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很多的书。”
“我比他大十二岁,他刚回来的时候,我也才读小学,趁母亲不在家,我会给他偷偷送去小时候看过的儿童绘本,他会眨着漆黑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我,小心地笑。过两年,我读初中,他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
在陈雪的叙述中,陈淮五岁便能看懂她的作业,许雁婉请来的家庭教师换了好几个,都说“教不了,换一个厉害的老师吧,小少爷智商很高,学习能力很强。”当时他们并没有对陈淮超出常人的能力有什么认知,只知道他比寻常小孩聪明一些。
待陈雪初中毕业,上了高中,陈淮七岁,却已经能看懂姐姐的高中数学书。
后来两个人竟然能共用一个教师,很快,不过一年时间,高中的课程已经难不倒陈淮。
许雁婉像发现了宝图的寻宝者,近乎所有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这个小儿子身上,她不断探索陈淮的上限,为陈淮请来数十位教师,从文化,体能,特长各个方面培养陈淮的能力。
陈淮什么都学得很好,唯独性格太过孤僻,许雁婉带他出去交际,他谁都不理。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沉默被当做无声的反抗,许雁婉刚开始会把陈淮锁在卧室,可无论关上多久,陈淮都不会认错,甚至对她歇斯底里的情绪毫无波动。
可这怎么能怪陈淮呢?
“他与人相处太少了。”陈雪说,“刚回来的时候也是有情绪的小孩,会哭会笑,后来慢慢就消失了,变得像个小机器。”
“有一次他被关在房间,刚好那天外公突发脑溢血,外面天气不好,管家开车送我与母亲出门,那晚别墅电线短路,停了电。我们第二天下午才回去,他平时没有课程的时候很少出房间,阿姨以为他跟我们一起走了便也没管。”
陈雪声音颤抖:“等我们回去的时候,打开房门,没见到人,找遍了整栋别墅,最后在花园角落找到他……他浑身上下很脏,沾着雨后的泥土,趴在地上,小腿关节不正常扭曲,手里抓着一只很大的死老鼠……”
林暮攥紧床单,心拧在一起。
“他当时趴在那里,举着手里的老鼠,对着母亲笑,叫了他自回家以后的……第一声妈妈。”
第110章
傍晚,病房外的走廊外偶尔传来走路的响动,检测仪依旧孜孜不倦地工作。
单人间配备淋浴系统,林暮没回林宇那折腾,在这简单地冲了个澡。放在洗手台的书包里带了换洗的衣服,林暮擦擦手,拿出来,忽然看见叶澄先前交给他的那个绒布袋,被压在书包的最底层。
那天林暮在叶澄离开后才打开袋子,里面是比巴掌略大的檀木盒子,散发出檀木特油的木质香味,按下卡扣,盖子会自动弹起,里面摆放的是一枚通体明亮的翠绿色翡翠手镯,通过一捆略粗的红线绑在盒子底托顶部。
林暮难免联想起拍卖会上那件,可他记得前些天在别墅三楼,分明见到过竞拍当日在台上展示过的手镯外盒,除非€€€€别墅里的盒子是空的。
他小心碰了一下镯体便缩回手,谨慎地合上了盖子,自打参加过一次拍卖会,林暮再不懂也明白了,这种圆形的绿色石头首饰价格十分昂贵,依稀记得同场拍卖的,有几件花色相似的手镯,价格最低的一件起拍价是三百多万。
今天下午跟陈雪姐聊太多,两个人心里都挺难受,她接个电话走得急,林暮忘记把这东西给她了。
怎么说都是他们家的东西,没有一直放在自己身上道理,林暮把袋子往更里面塞了塞。想着明天一定要记得。
他最多还能再呆个三到五天,家里那边还是得回去看一眼。有一对年轻夫妻,对小花很有眼缘,想要领养。院长几次接触下来,说他们看着像是脾气很温和的人,家里条件也好。小花不愿意离开姐姐妹妹,被叫到办公室后当场大发脾气,可那对夫妻非但没有生气,还很耐心地跟小花说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对小花许诺,领养她后,也会定期带她回福利院看望朋友。
结果小花还是不同意,那对夫妻很惋惜,离开前仍对院长表达了对于这个小机灵鬼的喜欢,又表示随时愿意等待小花改变选择。
如果对方真的是很优秀的父母,林暮希望能开导小花,让她想清楚,有机会接触到更好的生活。
洗过澡疲惫感减轻一些,林暮随手清理好洗手间卫生,开锁走出去。
天彻底黑了,最后一片晚霞随着太阳彻底降落失去余晖,房间里变得影影绰绰。
林暮走到床头,按下夜灯开关,柔色灯光照亮陈淮瘦削的脸庞,高挺的鼻翼旁落下一片阴影。
他就这么静静看着,想不起上一次这么平静的观察陈淮的睡颜是在什么时候。
应该是在那年春节前吧,那时陈淮不用早起出去工作,睡眠时间很短,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醒的毛病也有所好转。林暮偶尔比陈淮醒得早,就会趴在被窝里数陈淮的睫毛,看他鼻峰隆起的弧度。
林暮收回视线,坐在床边凳子上,胳膊搭着柜子,侧头枕在臂弯里。
“原来小淮是怕黑的。”陈雪下午那时说,“家庭医生把小淮脱臼的小腿复位的时候,小孩疼得鼻尖冒出冷汗,可没叫疼,只是伸手抓着母亲的裙子,说自己会听话,不要再关灯了。”
林暮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没忍住,腾地站起身,一脸不敢相信地问陈雪:“所以她知道以后非但没有收敛,还变本加厉的给陈淮弄了那个小黑屋是吗?她怎么能那样去做…”
“是。”陈雪看着昏睡中的弟弟,神情悲戚:“我也没想到母亲会变成这样,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他们的感情很好,周末会带我去实验室玩,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做实验,父亲会每日接母亲上下班,节日的时候会送母亲偷偷准备好的鲜花。可自从父亲那年去了羊淮山后,所有事情都变得不一样了,他们开始频繁地电话争吵,父亲很长一段时间不回家,母亲的情绪变得愈来愈极端。”
“是因为我……我妈妈?”林暮想起母亲的日记,抿起嘴,猜测出一种可能,“您是因为这些才去羊淮山吗?您见过她。”
陈雪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否认:“是,那年我刚大学毕业,想知道他们因为什么原因感情破裂,也想寻找能够让他们感情缓和的契机。正巧父亲提起要在羊淮山建设希望学校的计划,就瞒着母亲偷偷过去了。”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见过你妈妈呢?”陈雪说,“我记得那段时间你总是跑出去玩,每次我跟晓……跟你的妈妈见面,都是在你家里没人的时候。”
林暮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前面的问题,一句一顿地说:“我那时候,在后山,遇见……陈淮了。”
就是这样阴差阳错的,林暮不知道陈雪见过他的妈妈,陈雪不知道林暮见过自己的弟弟。
“他受伤了,一直不说话,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是你弟弟,我以为只是个陌生人……他不能动,我把他安置在山洞,总跑出去是为了上山给他送吃的。”林暮想起山洞石头上的正字,像是跟小黑屋墙壁上的那些字重叠到了一起,让林暮心里一阵阵发紧。
那时候的陈淮是不是跟在小黑屋里一样,感觉害怕?
他不上山,就没办法给陈淮找柴生火,陈淮不能动,把剩下的那些枯枝用完,夜里就不再拥有光亮……
林暮闭上眼睛,晦涩地喃喃道:“后来我把他,丢在山洞里了……”
从回忆里回过神,陈淮还是安静地睡着,林暮起身靠近病床,指尖触摸到陈淮手臂上的伤疤,像被烫了一下,缩回胸前。
半晌后,林暮又想摸摸陈淮的脸,却仿佛失去了勇气,手臂顿在半空,几秒后无力地垂下。
“对不起。”林暮蹲在地上,俯趴在床边,将脸埋进胳膊里,很小的声音,一半藏在衣服下,听不太真切。“你会怪我吗?”
他像在问陈淮,又像在问自己,问题吞没于沉默的空气里,得不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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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公去世了。”陈雪第二日来时,带着这样一个突然的消息,她看了眼弟弟,无言地叹气。
“许雁婉一直没来就是在那边吗?”林暮没有什么情绪地问。
“嗯。”陈雪说,“前几天就不行了,母亲她……一直守着。”
林暮简直要忍不住冷笑,打从那天走廊擦肩而过,林暮就再也没见许雁婉来过,哪怕只是一次。
“她难道现在还要怀疑陈淮不是她亲生儿子吗?”林暮忍不住语气带刺,“陈淮跟你和她长得那么像,只是站在一起就能看出来,再说她已经做过亲子鉴定了不是吗?为什么还要这么对陈淮?我不懂。”
陈雪默然。
“就因为陈淮被他父亲带走养了三年,又起了个带淮的名字,就要承受这一切吗?”林暮昨天听了陈雪说的那些简直要气的发笑。
她说许雁婉原本对陈淮只是不喜欢,可自打陈淮举着一只死老鼠叫她妈妈,对陈淮的情绪便升级成了厌恶。
小时候陈淮长得更像陈南平,许雁婉把人带出去炫耀一圈,背后总要被人指指点点,说这孩子来路不明,说她是个养别人儿子的蠢货,后来许雁婉忍不住去做了亲子鉴定,结果无疑是亲生的。
这里面有多少成分是嫉妒林暮不清楚,但林暮真没办法理解这人的脑回路。
陈雪说她外公年轻时出轨,吃了她外婆家的绝户,公然把小三带回家,将外婆气得重病不起,就这样一个烂人父亲,值得许雁婉放着自己儿子不管去没日没夜的守着?
“不是这样的。”陈雪无力地摇摇头,“母亲只是不想许家的东西更名换姓,落到外人手里。”
“老东西重男轻女,许雁鸿是个蠢货,扶不起来的刘阿斗,可他又不甘心把东西给一个家庭聚会当众辱骂过他的女儿。”
“母亲其实很有能力,但这些年被小叔舅舅他们联手打压,能生存到现在,不容易。”陈雪看着也是迷茫,“我跟小淮当时被一起绑的,我被救出来了,小淮没有。猜测应该就是小叔做的,不然母亲不会在那之后突然把我送出国,又给我改了身份信息。”
林暮想到什么,倏然抬头,瞳孔紧缩:“那你们这次车祸会不会也是……”
“她让我不要管。”陈雪给陈淮擦了胳膊,心神不宁,“我现在甚至忍不住在怀疑,小时候母亲那样对小淮是不是……是不是为了营造小淮不是亲生孩子的假象……保护他?”
“不。”林暮语气笃定,“保护有千万种方式,但绝不会任何有一种是这样,对想保护的对象进行百般折磨。”
“小叔和小舅都失踪了,”陈雪放下手里的方巾,“我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林暮拿起方巾,接着陈雪没做完的事情继续,他垂着头,手底下的肌肉已经出现轻微萎缩,忍不住放轻了动作,像在擦拭易碎的宝物。
“陈雪姐,你要多注意安全。”林暮头也没抬地嘱咐,“还有陈淮,我看到门外有保镖,如果可以的话,请多加派一些人手。”
山里的男人们有时候在长辈去世后,为了一间房,一头猪,就能打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更不要提这么大的公司和这么多的资产。
就怕有的人狗急跳墙,不择手段。
“好。”陈雪说。
嗡嗡,嗡嗡,嗡嗡。
林暮手机在震动,拿起来看一眼,是院长那边的电话,林暮对陈雪示意过后,走去洗手间接听电话。
院长日常平缓的声音此刻无比急切,一句一句接连不停朝地砸过来:“林暮,不好了!小敏的爸爸今天突然来院里闹,报了警说我们拐骗,现在要把小敏带走了!他呆着村里开的亲子证明,我拦不住!你最快什么时候回来?!”
林暮脑子嗡的一下,李二柱为什么能找到小敏,他是怎么出来的?
第111章
次日,将手镯还给陈雪姐,林暮碰碰陈淮的手向他告别。
乘坐下午航班回到了北城,经历近三小火车的车程赶回县城已是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