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餐桌上往往架一个平板电脑,有时候看纪录片,有时候看影评。后来和萧经闻同一张餐桌吃饭的时候, 萧经闻对他的行为深感诧异。尤其听他说这是他和妈妈的习惯,萧经闻好像在听天方夜谭。
林从€€吃完后收拾了一下, 他的作息情况太久没吃早餐,一碗馄饨吃光了,有点撑。
画室里的素描已经基本完成了,没有写生物体也不影响收尾。林从€€先削铅笔,蹲在垃圾桶前边,边削边琢磨。
萧经闻玩弄人就像摆弄积木玩具,大约是家庭所致,他所接受的是极端的生存教育,非友即敌。这种狩猎者的生存方式演化到社会商界中,它要符合法律和道德,又要让狩猎者有成就感,于是形成了萧经闻目前的生存状态。
HB铅笔本就细而硬,被林从€€削得如针尖。他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铅笔灰,回到画架前。他观察着纸上的戒指素描,回想五年前。有天萧经闻出差结束回来屿城,风尘仆仆地跑到画室,他给林从€€带了一支玫瑰。
想起这事,他低头笑了下。五年前他最常对萧经闻说的一句话是:萧总呀,你傻成这样,可怎么做生意。
€€€€因为那支玫瑰,是他出差地一家玫瑰庄园培育出的新品种。花冠硕大,色如红酒,馥郁的香气代表这朵花被摘下不到10个小时,它仍然新鲜。
而说他傻,是因为萧经闻把花攥在手里坐一路高铁。玫瑰花茎上的刺早已扎进皮肤,堵住伤口,在花递到林从€€手中之后,几道细红线一样的血痕淌下来。
他在林从€€面前有时候确实笨笨的,手握拳往后缩,被林从€€眼神扫一下就又乖乖伸出来。那时候林从€€工作的画室是接一些商业油画的单子,画室里另一个同事还劝过他。
同事说,萧经闻看着实在很恐怖,他在pua你啊,这是绑架啊,你以后分都分不掉的!
新鲜玫瑰在花瓶里养了几天就枯萎,萧经闻手上的伤口也愈合。林从€€说他你这是不是有点变态了,萧经闻听了有些不安,接着林从€€说:没关系,我是艺术生,对变态很包容的。
接着,HB铅笔的笔尖落在素描纸上,铅笔在他手里如柳叶刀般精准细致,几道线条画在切割面边缘,下笔轻而狠。
其实跟萧经闻分手并没有同事说的那么可怕,萧经闻的确是控制欲极强的人,但他同时也是个永远被理智压制的人。所以五年前林从€€说我们真的很不合适,还是分开吧。萧经闻沉默地点了头。甚至还帮他收拾衣服行李。
分手分得很容易,五年来萧经闻没有任何存在感。偶尔有十三四天的长途航线,经过公海,船上游客众多鱼龙混杂,萧经闻会派两三个员工旅游出差,和他同条航线,但不会靠近打扰他。世道终究不太平,这也在林从€€能接受的范围内。
无论如何他都感激萧经闻。毕竟和萧经闻在一起的时间里,他连晚上吃什么都不必苦恼。
他将画板取下来,拎到画廊门口,定画喷雾喷上去。路过的大姐特夸张地‘哟’了声,感叹道:“这大钻石!”
今天傍晚在市里的画室有课,定画喷雾干了之后他将画卷起来,找了个画筒塞进去。傍晚的课来的是高一高二的孩子,他们目前还没有停止文化课,白天上完课过来画画。
所以在傍晚之前林从€€打算睡一下。今天张渺和小晨休息,他早餐吃得很饱,慢悠悠地走到卧室,关好窗户窗帘,打开空调躺进被窝里。
林从€€做什么事情都是悠哉又慢吞吞的,这点也是打小和林泠玉一块儿画画养出来的习惯。画画就是要有十足的耐心,起型,勾勒,上色,哪一步都急不得。
傍晚五点十五,闹钟响,他从被窝里伸出一条胳膊关上它。
五点二十分,闹钟再响。有人帮他关掉了,还顺便关上了他开了几个小时的21度的空调。
林从€€没睡好,缩回被窝里,嘟囔了两句什么,像是在抱怨。
紧接着,一只手不留情面地推他肩膀:“起床了呀,还要上课呢都几点了,在这里赖床,大白天的睡觉你晚上怎么睡呀!”
“妈?”林从€€眯着眼,“是你啊妈…”
“啊那不然是谁?”
“……”林从€€缩了缩脑袋,“没谁。”
林泠玉瞧了他一眼,自打林从€€14岁后林泠玉就不会掀他被子了,说:“赶紧起来,换换衣服去画室了呀。”
“好……”
“嘴巴动,身子也跟着动呀!”林泠玉又说,“那谁,萧经闻在楼下路边等你,说送你过去。”
林从€€动了,在被窝里沽涌了两下,坐了起来。
要命了,他第一个念头是:萧经闻在等我,那我穿什么好。接着自己吓一跳,清醒了。睡昏头了,先拿手机给邵恒打了个语音电话,让他做两杯冷萃,自己马上下楼去拿。
好在林泠玉的兴趣之一就是给林从€€挑衣服,她打开灯,在衣柜里翻翻找找,给他搭了套扎染水墨画短袖衬衫和亚麻休闲裤。
“睡觉的空调温度不要设置这么低。”林泠玉说着,又拉开衣柜里的抽屉。母子俩的习惯一样,这个位置的抽屉用来放配饰,她挑了个银质竹节手镯递给他。
林从€€犹豫了下:“不戴了吧,上课去的。”
“到了画室再摘下来呗。”林泠玉用狡黠的眼神看着他,开玩笑地说,“前任的车嘛,叫他悔不当初。”
“妈……”林从€€哭笑不得,“我跟他……跟他……”
笑着笑着就笑不出了。
林泠玉在床边坐下。她伸手在林从€€头发摸了摸,说:“前不久,妈妈偶然了解到一位法国作家的观点,他认为所有‘他恋’的本质都是‘自恋’,你喜欢的人身上必然有你自己的底色,或是你想要成为的样子。”
她接着说:“我们这种纯艺术工作者的专业壁垒非常高,一旦选择了,就很难…几乎不可能转行。学艺术就像学医,放弃或改变,都是碎骨重塑,很痛的。”
卧室里安静下来。
“萧经闻也是。”林从€€说。
短短五个字,林泠玉便了然€€€€所以他们有着一样的底色。林从€€小时候是多么纯粹的艺术教育,那么萧经闻也是同样的商科式教育。
其实林从€€现下想想,萧经闻是个聪明人,自五年前就是。可那时候他跟自己谈恋爱,多数情况下不会转圜迂回,也不懂适时弱化矛盾。他的“聪明”没有一点用在林从€€身上。
这种情感类问题如何解决,萧经闻的成长过程里没有人教他,他也无处去学。而林从€€则是成长中的情感过于充沛。
他妈妈,他妈妈当时的女朋友,外婆,姨妈。家里三代艺术生,外婆外公国画大家,姨妈是书法家,妈妈更不必说。所有人都给了他足够的爱。
这样两个人的碰撞就注定死伤惨重。
所以‘萧经闻也是’,林泠玉一听便懂。她慢慢叹了口气,说:“抱歉啊宝贝。妈妈是忽然间变成妈妈的,没有怀胎十月,也没有任何教育方面的准备,导致你……你比起‘妈妈的孩子’,更像是‘妈妈的作品’。”
林从€€倏然抬眸:“没有,妈妈你当得很好,特别好。”
不下雨的时候气温会直接飙上来,今天有三十度,太阳七点多才会下山。
路边的迈巴赫停了有一会儿了,林从€€提前叫邵恒做了咖啡,他买了两杯,一起拎上车。邵恒这个神经大条的老板在店里盯着这车,大约萧经闻停多久他就盯了多久的程度。
以至于林从€€拿到咖啡后,邵恒笑眯眯地问能不能过去看一眼车内饰。林从€€说……可以的吧。
于是画面就是这么诡异,萧经闻本想邀请他上车,邵恒说不用,看看就成。萧经闻就把前后车窗都降下来,邵恒瞅着后排座椅的屏幕,幽幽说了句:“据说迈巴赫后排屏幕可以玩PS5。”
“可以是可以……”萧经闻说,“但容易晕车。”
林从€€偷偷偏过些头,那个在迈巴赫后排玩PS5晕车的人就是他自己。
萧经闻也转头看向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温柔的很。林从€€只能愠怒地皱眉,警告他别乱说话。
邵恒啧啧啧了几声,说:“妈的,我也要赚大钱买好车!”
萧经闻很给面子,认真说:“好,加油。”
这辆车以前萧经闻很少开,迈巴赫这种车就是无论开车的长成啥样,都让人觉得是司机。尤其车开出五分钟了,萧经闻等红灯的时候忽然问:“需要我戴双白手套吗?”
“……”林从€€注视着他,“你拿拍品都不戴手套。”
“司机要有司机的态度。”萧经闻半开玩笑着说,“连蓝牙吗?”
萧经闻是个开车不用听歌的人,这点五年前林从€€就表达过震惊,他甚至询问过萧经闻,你是不是觉醒人类情感失败了的仿生人,半觉醒,在努力模仿人类。
车程还有二十多分钟,林从€€连上了车里中控的蓝牙,接着车厢里响起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十二平均律一度被人们奉为钢琴界的‘旧约圣经’,它平衡、和谐、理性。很适合与它有同样属性的萧经闻。
所以林从€€偷偷瞄了他几眼,想看看他有没有在听。
萧经闻看他这边后视镜的时候偶尔会和他视线相撞,林从€€就眨眨眼装作乱看。
“巴赫?”萧经闻问。
“嗯?”林从€€一楞,“你知道?”
“卖过他的手稿。”
“喔……”
‘喔’完了觉得不对,看了眼中控屏幕,屏幕上是导航而不是曲目。他又问:“手稿又不会演奏,你听出来的?”
“听过。”萧经闻说,“卖家当时弹了一遍。”
林从€€咳嗽了下,他有点想问萧经闻觉得怎么样。但他们从不会聊此类话题,壁垒太高,双方都会尴尬。
然而萧经闻主动说了:“很平静。”
“是吧。”林从€€笑笑,重复了一遍,“很平静。”
林从€€今天的穿搭很好看,他适合这样轻盈的布料,加上水墨画的图案,整个人气质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车开到画室楼下,林从€€说了声谢谢。他拿走杯架里自己的咖啡,说:“这杯是…买给你的。”
“谢谢。”萧经闻看着他眼睛道谢,“晚上我来接你。”
“其实没那么夸张吧。”林从€€解开安全带,“法治社会,更何况那些人就算真拿我……”
“等一下。”林从€€扭头看着他。
反应过来了,其实根本不可能。
乍一想没什么问题,卢比菲的人又一次在萧经闻那里吃瘪,那么他们拿萧经闻没办法,转而来骚扰甚至报复自己,听上去十分合理。
但……
林从€€看向他,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紧张,喉结也滞涩起来。每个美院生都清楚人类的骨骼肌肉,他盯着萧经闻的喉咙,脑袋轻轻一歪,一缕卷卷的头发跟随他晃动。
林从€€的眼睛从他喉结向上,看他无措而紧抿的嘴唇,再向上看着他眼睛。
他吞咽了下,自从正式接手Gleam公司以来,萧经闻几乎没有过如此窘迫的境地。他不常被人看穿,因为他不露破绽。
而此时此刻,林从€€温和地笑起来,说:“他们跟杨总洗钱诶,自身都难保了吧,还有空来动我?”
萧经闻那点心思被发现的瞬间,如同鲁米诺反应下满屋子的血迹,诉说着他的种种罪行。
“我先走了。”林从€€顺手替他的冰咖啡插上吸管,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说,“十点半下课,辛苦萧总。”
没等萧经闻反应,一声‘嘭’,人已经下了车关了门,隔音效果极佳的迈巴赫立刻隔绝车水马龙的街。
夏天虽然夜晚来得迟,但天也是一寸寸暗下去的。湖蓝、钴蓝、深蓝,直到有交警过来敲窗,萧经闻才缓过来。
“这儿限停,赶紧开走。”
“抱歉。”萧经闻点点头。
拍卖会结束后公司员工大部分开始休假,萧经闻确实是资本家,但不是无良资本家。加班归加班,高强度忙完一阵子都会放个小长假。公司大楼黑洞洞的,紧急出口的标识灯幽幽地亮着,公司一楼只有前台后边的背景墙一组射灯亮着。
他今天没有公事,夏拍很顺利,成交总价将近30亿,有几位收藏家托人询问藏品的问题,他们手里有些好东西,商议着时间带过来做鉴定。
萧经闻走到林从€€坐过的那组沙发坐下,解开衬衫顶端的纽扣,拽下些领带,有些疲累地靠下去。这几年他过得不轻松,在外自然风光无两,但心里总空落落。
他家庭太压抑,但好在以他目前的能力和实力,已经不再受父母挟制。他终于如父母所愿,成为一位合格的执行董事兼总裁。
他足够缜密,嗅得到行业动向,下手够狠,够有魄力。所以在说亲这方面,且不说他父母亲戚,偶尔吃饭应酬,连关系不错的合作伙伴也不敢多言。
当一个人强大到一定地步,就是如此。
这方面行业内大多数人比起‘给萧总说个亲’,还是更期待着看看什么样的人能与其并肩。
此时那人正憋着火。
林从€€语气不善,敲了敲学生的脑壳,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