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捏着铅笔站起来,又把铅笔递给林从€€。
林从€€坐下给她改画,素描静物三角锥中间戳个圆柱体的几何石膏,几乎是每个美术生都画过的东西。它有着最明显的明暗关系,以及最简单的初始组合结构。
林从€€画这玩意早就不需要在三角锥里再画出圆柱的辅助结构,但给学生改画,需要让学生明白它内部的结构关系。
“不要觉得临摹是‘照着画’。”林从€€说,“内部结构关系确实对最终画面没有影响,它终究要被擦掉,但这是你需要理解的东西,你要把它看成做数学题要写的步骤。”
学生心虚地点头。
初学者总是这样,追求画面一步到位,恨不得一笔成型。
林从€€耐心地讲透视,透视也是初学者出现相当多的画面问题。他有点累了,今天讲了太多话。其实有点想放弃在辛决这里带课的工作,当老师每天要说的话太多了,初学者教起来也很累。
学生有些跟不上他的笔触,林从€€擦掉她的线条,然后告诉她:“透视从这里大,到这里小,所以圆柱的这里切面最大,到这里……你在听吗?”
“在!”学生倏然绷住,“就是,就是这里,为什么您可以画得这么轻松啊……我根本画不明白,我连那个圆都画不圆……”
她越说声音越小。林从€€叹气,手也停下了:“先理解吧,基本功慢慢磨。”
他一连改了几个学生的画,各种各样的问题。辛决在另一个教室改画,课间休息的时候在走廊又是捶腰又是捶肩,哀嚎着这儿疼这儿也疼。
林从€€咬着烟,面无血色:“我脑子疼。”
“啊?”辛决看向他,“是不是感冒了?”
“不是那种头疼。”林从€€叹气。
辛决懂了:“唉,没办法,高一升高二,这时候来学画的都是……”
他虽然没把话说完,但林从€€也明白。都是念完高一,文化课实在不行了,来报班学美术,走艺考考大学。也就是旁人眼中的‘211分上211’。
“我明白的。”林从€€烟抽一半就摁灭,丢进垃圾桶。画室这栋写字楼的走廊窗户可以开一小半,夜风一阵阵有规律地扑扇进来。
有时候是无奈选择这条路。没办法,谁都不能左右别人的未来,余拾景的也一样。想到这里,林从€€问:“小余最近有过来吗?”
“哦,没有诶。”辛决说,“我昨天还在微信上问他最近怎么样,他跟我说他回他外婆老家那边了,看上去好像家里出了些变故,我没多问了。”
“这样啊……”林从€€点点头。
余拾景对他来讲是个有天赋的学生,可塑之才,但也可惜了。在走廊跟辛决聊了会儿后回去继续改画,晚上出了个小插曲。第二次课间休息的时候是九点五十分,林从€€出来走廊抽烟,发现一小姑娘躲在楼梯转角那儿偷偷哭。
他吓一跳,第一时间以为是被同学欺负了。
画室里的人他记不全,也不记得她叫什么。林从€€开口便问:“你怎么了?被欺负了吗?”
小姑娘抽抽着呢,吓得眼泪都停了,一抹,说:“林、林老师……没有,我没被欺负。”
“你说实话,大胆点说。”林从€€知道遭到校园霸凌的孩子很多第一句都是‘没有被欺负’,于是蹙着眉,“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陆珏……”
“……原来她是被我骂哭的。”坐上车后,林从€€面如死灰地扣上安全带。
萧经闻想笑不敢笑,嘴角像痉挛,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很平静,最好再带点哀痛。
“好了你想笑就笑吧。”林从€€看着车窗外,“我是真的记不住人,而且她都复读一年了,画得真……唉,素描太脏,色彩太灰,速写不流畅。”
“一无是处吗?”萧经闻言简意赅。
林从€€看了他一眼,又无话反驳,只能说:“起码她还有上进心,还想努力。”
萧经闻笑着,打灯汇入车流。
晚上十点半的城市马路上车还是很多,林从€€容易晕车,他车开得很稳。
萧经闻就这么接送了他三天,第三天又一次下起雨,今年屿城的雨水格外多。
上车的时候林从€€照例给他也买了杯咖啡,也是随着他上车,蓝牙音响开始播放他的歌单,让萧经闻这原本寂静到只能听见心跳的车厢有了声音。
林从€€放好咖啡,扣上安全带。
这几天Gleam处于休假期,萧经闻没有别的事情,一天到晚泡在这里。画室没课的时候,林从€€在画廊里画画,他就在展厅里看他的画册。
两个人的相处说句‘诡异’也不为过。今天下雨,萧经闻直接开到写字楼的地下车库,这样林从€€可以直接从负2层上楼去画室。
一路无话,直到车子停在地下车库熄火后,林从€€说:“明天不用来接我了。”
萧经闻抿了抿唇:“为什么?”
“我要跟我妈妈去西班牙,明天的飞机。”
霎时间,萧经闻憋了半天,憋不出一句挽留的话。
只磕磕绊绊地说:“明天……明天雨很大。”
“没关系,萧总。”林从€€解开安全带,礼貌且温和地偏头微笑,“我今晚就走。”
终于他克制不住,直接按住林从€€的手腕,因短暂地失去理智而用力过猛,林从€€皱起眉。
失控时候的萧经闻像一根绷紧的,脆弱的琴弦,下一秒就会嘶鸣着断开。
他瞳仁微颤,眼底浮起可怖的神色。然而林从€€气定神闲,像看着无能狂怒的小孩,说:“收敛一点,我快从你眼睛里读出刑法了。”
“……”萧经闻缓了缓,手也松开了,“还回来吗?”
“当然了。”林从€€弯唇笑起来,“我那么多画都还在你那里。”
“除了这个原因呢。”萧经闻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好受一点,“画我可以打包寄给你,你还会回来吗?”
忽然之间林从€€有些心疼,面前的人在外面是高不可攀又矜贵孤高的萧总,此时坐在驾驶座上,卑微得像害怕被再次丢弃的宠物。
林从€€伸手去车后排拿过自己的袋子,一个不大不小的环保袋,里面是他的几管颜料和水杯。
他从袋子里拿出一张请柬,搁在杯架上,说:“我去西班牙是因为我妈妈要和Hannah结婚了,她女朋友,我去参加婚礼。她们给你也准备了一张。”
林从€€接着说:“新生、婚姻和死亡会让人萌生出对人生的一些……一些新的、特别的理解。婚礼在下礼拜,萧总,你有空的话,我们很欢迎你。”
说完,他笑了笑,下车了。
第22章
林从€€收拾了六天的行李, 走前跟张渺交待了一下画廊的事情,给小晨布置了作业。
晚上八点的高铁和林泠玉去到另一个城市坐飞机。
曾经林泠玉交女朋友的时候被他撞破过一次,林泠玉有刻意避着他, 那次是意外。那时候林从€€十五六岁,迷茫又好奇。
林泠玉很担心这会对林从€€造成影响甚至引导,但还是耐心地给他解释,带着他了解人类的不同以及情感不会受限于性别。
这对后来林从€€对自己性取向有了笃定的认可,他没有惊慌或羞耻, 甚至在刚和萧经闻在一起的时候,还很认真地询问萧经闻:你确定你是Gay吗?你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吗?
林从€€对林泠玉的性取向接受得很好, 那时候他笑着说:别人有一个妈妈就很幸福了, 我会有两个。
他蛮喜欢Hannah,漂亮的意大利女人,看着他妈妈的时候一双眼睛好像开了大光圈的镜头,虚化掉了全世界。那种痴迷的眼神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距离婚礼还有五天。西班牙是同性婚姻合法地区, 飞机降落在塞维利亚机场的那一刻, 光是看着外面的阳光,林从€€已经感觉热浪袭来。
林泠玉笑起来:“今天好像35度。”
“……”林从€€哑然,“我已经有点想回国了。”
Hannah在机场接他们, 先给林泠玉一个巨大的拥抱, 然后抱了抱林从€€。Hannah的第一句话是‘好久不见’第二句是‘把包背到胸前来,机场很多小偷’。
几乎是飞机起落架触地的瞬间,萧经闻发过来一条微信询问他有没有安全抵达。不过那时候手机还没信号。他此行在西班牙只停留到婚礼那天,所以不打算办新的手机卡。
在机场连着公共WiFi给萧经闻回复了一句‘到了’之后,跟Hannah和妈妈道别, 去酒店里休息。
塞维利亚是真热啊,街上行人的胳膊被晒得通红, 林从€€第一天在酒店房间躲了一整天。又热又累,睡了个昏天黑地。
他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三点多才舍得起床。太阳烤得酒店门把手都烫得没法握,他打算去买个冰淇淋。
距离上次来塞维利亚已经过去两年多,勉强记得一些路。印象中有一家冰淇淋店就在这附近,林从€€以前很喜欢那家的树莓果酱。
店里在排队,林从€€刚巧排在太阳底下,他前边不到两步就是遮阳棚的范围内。而且这队伍纹丝不动,搞得他很绝望。
并且他手机连不到店里的WiFi。
听前边的人抱怨,大约是今天只有一个店员在上班,所以很慢。
他有点后悔了,但排都排了,回头看看,这么点时间里接着自己后边的队伍也长了起来。
烈日当头,冰淇淋店自然是人满为患。
这也就罢了,手机还没网,他这儿很尴尬,后边的酒店,前面的冰淇淋店,他刚好站在两个公共WiFi的辐射范围交界处,一个都连不上。
排队没手机玩可真是有点痛苦了。
林从€€晒得头发昏,第一次想念雨天。
人就是这样,接连下雨的时候想要太阳,现在太阳高悬,又想来几片乌云。
“嗡。”
他手机震动了下。有些意外,因为他一直没网来着。低头一看,是因为他手机自动连上了某人的个人热点。
有些记忆被iCloud代为保管,即便手机换过,但同步过的云端数据记住了那个热点密码,并且在距离足够近的时候……相连。
他不轻不重地捏着手机。通常情况下,连接个人热点的范围是半径20米左右,也就是说这个人此时此刻距离他至少20米。
周身人们的声音渐渐朦胧,20米内有一段射频信号衔接着他们。
按理说萧经闻应该在婚礼当天过来,即便夏拍结束了,他们还有几场网络拍卖,所以萧经闻应该还是会在屿城多留几天。
但事实是,林从€€此时此刻在塞维利亚的这个冰淇淋店门口,连上了萧经闻的热点。
他四下看了一圈,没看见人。没什么好忌讳的,林从€€觉得萧经闻无论在亚洲还是欧洲,撂在人群里都会很抢眼。
他从不否认自己喜欢帅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在雨夜人行道上给他撑那把伞。
没看见人,再看一眼手机,方才那声‘嗡’地进来的消息确实是萧经闻,他发来两个字:回头。
他回头,背后站着的是位姐姐,见他猛然回头,姐姐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手机又震了下,萧经闻:队尾。
林从€€探出些脑袋€€€€于是在萧经闻的视野里,这天,是晴得吓人的一天,粉色的冰淇淋店招牌上画着的蛋筒冰淇淋好像在散发着凉凉的甜香,阳光下一颗头发微卷的,毛茸茸的脑袋歪着回头看他。
还朝他笑了下。
以前他爱夸林从€€像个洋娃娃,他们艺术生穿衣打扮又不太一样,不是另类的那种不一样,总之就是和萧经闻见过的男人不一样。
现在他在前方不远,晃动着他的发梢,一切都金灿灿的。街侧面的手风琴拉着弗拉明戈风格的曲子,握着氢气球的小女孩跟着音乐跳着俏皮的舞。然后他走了过来。
林从€€排的那个位置已经算比较靠前了,但他看见萧经闻后走去了队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