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迢迢 第74章

路边的柳树整齐划一地晃动起来,长长的枝条有些垂到了地面上,让人恍然间仿佛看到了许多披头散发的女子。

秦时还有一个问题,“这些柳树……是幻境吗?”

“不是。”魏舟,“只是柳溪的根苗,它盘踞肃州,肃州城的风吹草动它都要知道。一些手段是必须的。”

秦时心想这个妖怪生性还挺多疑,信不过手下,只相信自己,所以将自己的耳朵遍布在了肃州城的大街小巷。

“如此,”秦时含蓄的问他,“肃州城岂不是都在它掌握之中?”

他问的含蓄,魏舟回答的也含蓄,“放心,肃州安全得很。她把这里当老巢,自然不能允许这里出乱子。”

秦时对这个说法持怀疑的态度。他之前也见过生活在人类当中的妖族,但他理解的和平相处的方式,不是这种……把所有人的命捏在手心里,然后别人不得不跟她和平相处。

但魏舟又说的笃定,他就想着,或许这里头有什么交易在。比如互相有把柄,镇妖司这边也掌握着什么能制衡柳树精的筹码。

不过这些就不能随意让人知道了。

若是贺年在这里,秦时心想,魏舟一定不会说的这般藏头露尾。只因为他是外人,不是镇妖司的人,所以很多内情他都没有资格知道。

在任何时代,资讯都是最重要的,掌握更多更新的资讯,才能掌握更大的赢面。秦时想到这些的时候,对自己此刻的身份第一次有了那么一点儿不满

“柳家、驯鹰,”秦时又问,“这都是替它的真身打掩护的吧?”

魏舟抬手,抓住飘落在他些肩头的柳树枝,轻声笑了笑说:“这还真不是。它还没成精的时候,就喜爱那些在它的枝干上搭窝的禽鸟,又羡慕它们可以自由飞翔。成了精之后,最喜爱豢养各式鸟雀。陇右一带送进宫里的贡品,但凡鸟雀,都是柳家献上去的。”

秦时心想,原来是一个柳树精渴望飞翔的故事。

话已说开,魏舟索性也不遮遮掩掩了,“其实让我带你去拜访柳溪,也是老贺的意思。他说你看重小重明鸟,却又时常不知该如何养育。柳溪是这方面的行家,你有什么疑问,尽可以去问它。”

秦时讪讪的,“怎么他自己不说?”

“怕麻烦吧。”魏舟一摊手,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他跟柳溪之间……嗯,有点儿别扭。见了面搞不好会打起来。打还打不过,只好尽量躲着它走了。”

秦时的好奇心一下就冒出了头。

第93章 柳溪

城东, 柳宅。

高门大户,气派非凡,连门口的那一对石狮子都好似比其他人家的更威武些, 神色也仿佛更加灵动。

柳宅不但宅院外面种了柳树, 从气派的墙头望进去,院子里似乎也种了不少。秦时只是脑补了一下地面之下盘根错节的无数根须, 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密集恐惧症都要发作了。

只是密集倒还罢了,秦时甚至还脑补了所有根须冲出地表的画面, 整个人都要不好了。真要到了那一步,肃州城里的人只怕都没活路了。

与秦时的心惊肉跳不同,魏舟却是放松且自在的,他像回家似的,十分怡然自得地走上台阶。两扇气派的大门在他面前刷然打开, 快得让秦时产生了一种看见后世的感应门的错觉。

门内有小仆迎了上来,像是已经知道了客人的身份来意, 并不多问, 垂首将客人迎进了院子里。

秦时仔细瞄了两眼, 到底也没看出来小仆是人还是妖。

别看只是一门之隔, 却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进门,秦时就感觉到一股丰盈的水汽扑面而来,让人瞬间有种置身于江南水乡的错觉€€€€甚至于不是错觉, 因为当他看清楚周围的环境, 他竟真的生出了这样的感慨:这不就是江南的风景吗?!

一条人工开凿的河渠从柳宅的庭院里蜿蜒流过, 河岸上绿草茵茵,开满了各色花卉。稍远一些的地方是成片的树林, 离得远,秦时只认出了杨树和柳树。

近处河水汩汩流动, 蜂蝶嬉戏,鸟鸣清脆。如果不是小黄豆好奇地飞过去扑住了一只花斑蝴蝶,秦时又要以为他们这是进入了某种幻境了。

小黄豆按住了蝴蝶,又好奇地抬起爪子想要看个究竟。奄奄一息的蝴蝶就趁着它一抬脚的功夫窜上了半空中,歪歪扭扭地钻进了花丛里。

小黄豆被蝴蝶爆发式的演技惊呆了,有些茫然的看看自己的小爪,再看看蝴蝶消失的花丛,有些委屈的扭头去看秦时,“啾?”

会飞的花花逃走了!

秦时将它捞了起来,揉揉小爪子上沾着的彩色鳞粉,安慰它说:“你吓到它了。所以它躲起来了。等它不怕你了,就会来找你玩。”

小黄豆垂头丧气了一会儿,好奇心又被树丛中的黄鹂鸟吸引住了,学着它们的样子啾啾叫了起来,还呼扇着翅膀飞到了柳树上。

这段日子生活条件好,小黄豆又长胖了一圈,力气有所增长,飞行的距离也增加了。秦时一直纠结的“学不会飞翔”的问题,看来可以不必担心了。

河流绕过一丛幽竹,形成了一汪小小的池塘,池塘边一座精巧的八角凉亭,周围垂着竹帘,几个身姿窈窕的侍女正守在凉亭外。

这里大约就是主家待客的所在了。

秦时一开始还以为小仆会把他们引到某个类似于会客厅的地方,但看魏舟悠然自得的样子,似乎在花园里见客人也并不是什么失礼的事?

秦时对这个时代的社交礼仪一无所知,只好默默的跟着他往前走。

小黄豆从柳树上飞了起来,沉甸甸地落在了秦时的肩膀上。

它从来没见过这样花团锦簇的景色,一双比其他禽类都要更大更圆的眼睛明显有些不够用了,一边扭着小脑袋东张西望,一边还不忘了跟它爹交换一下看法。

“水里也有花花……”

“那是荷花。”秦时耐心十足,好像带了一个学龄前的小朋友出门野游。

“还有鱼……”小黄豆露出垂涎的表情。

“那叫鲤鱼,不好吃的。”秦时掂了掂肩头的分量,刚说了句,“儿子你是不是胖了……”眼角的余光就瞥见远处的凉亭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秦时回头,就见两个侍女打起竹帘,一位盛装的青年正从凉亭里走出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秦时好像看到了水关山。

倒不是说这位公子长得像一个女子,而是说,秦时再一次感受到了一个具备鲜明的时代特征的、盛装打扮的形象给他带来的冲击。

贵公子一身淡青色的长袍,头上带着一支温润的白玉簪。温雅的面容在昏黄的光线里仿佛比白玉更柔润。

他远远的冲着来人行礼,口中笑称,“贵客到来,不曾远迎,失礼了。”

魏舟似乎跟他颇为熟悉,大大咧咧地拱了拱手说:“二郎,别来无恙。”

秦时心里微微一惊。

唐代人对子女的排序似乎就是大郎、二郎这样顺下去的,问题是柳树精肯定不是按照血脉亲缘来排序,更有可能是以能力高低来排大小。眼前这一个被称为二郎,那么大郎呢?

柳树精眼线遍布全城,如此能力,让人忌惮。秦时心想,能排在他前面的,又会是什么东西?!

魏舟见柳溪的目光扫了过来,略有些好奇的打量秦时和他肩上的小重明鸟,便笑着介绍说:“小友秦时,与水兰因略有渊源,正好他也有些问题要请教,我就把他带来了。”

“水兄的朋友也是某的朋友。请。”柳溪落落大方的与秦时见礼,将人迎进了凉亭中落座。

侍女送上茶水点心,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秦时还在打量凉亭里的摆设,就听魏舟问道:“怎不见大郎?”

秦时心里一哆嗦,暗想他们家果然有一位大郎。

柳溪微微一笑,目中隐有深意,“他去了西宁,你们这一路或许会见到。”

魏舟便识趣的不再多问。

这两人你来我往的叙旧,秦时插不上话,就专心致志的当陪客,低调地喂儿子。

柳溪家的点心都是秦时没见过的,小黄豆当然就更没见过了。秦时干脆每样都夹了一块,掰碎了放在手心里喂它。

小黄豆通过意识通感把自己的意见传递过去,哪个好吃,哪个不好吃之类的,父子俩就这么说起了悄悄话。

魏舟在桌子下面悄悄戳了秦时一下。

秦时抬头,就见柳溪隔着一张矮桌正笑吟吟的看着他,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他转头去看魏舟,魏舟却皱着眉头,一脸嗔怪的表情。

他们这会儿都盘膝坐在胡床上,一旁竹帘挑起,抬头就能看到凉亭外水波荡漾的池塘,靠近岸边的地方被挨挨挤挤的荷叶铺满,几朵粉粉白白的荷花从枝叶间钻了出来,迎风盛放。

跟几天前看到的那种黄沙漫天的景色相比,这里美得不真实。

魏舟又戳了他一下。

秦时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看身边这两位,“刚才是……说什么了吗?”

小黄豆也抬起头好奇的打量他们,一人一鸟,神情竟然出奇的相似。

柳溪不由莞尔。

魏舟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们在说明大人。”

“谁?”问题问出口,秦时忽然反应过来他们说的应该就是小黄豆的爸妈,心里顿时就有那么一点儿不自在。

柳溪很体贴的笑了笑说:“明大人擅长占卜,早在鸟蛋失窃的时候就起过卦,卦象显示幼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果不其然。”

秦时愣住了。难道明家是因为这个卦象才放心的把孩子留在他身边?!

柳溪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微微颔首,“明大人一卦难求。”

秦时有些茫然地摸了摸小黄豆的脑袋。他还是很难理解妖怪们的脑回路,因为卦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就能放心的让孩子在外面流浪?还是跟着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关键是他穷嗖嗖的,并不能给小黄豆提供优渥的生活条件啊。看吃个点心就给孩子乐傻了,他要是亲爹,肯定受不了孩子活成这样。

柳溪又道:“小重明鸟百毒不侵,饮食方面没有什么忌口的。”

言下之意,你就放心大胆地养吧。

秦时想起了动物园里那只不会飞的鹰,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这个,明家没有什么技能要教给孩子吗?”

柳溪的眼睛长得有些像狐狸,尤其他眯起眼睛微笑的时候,会显出一种狡黠又顽皮可爱的神色。秦时就觉得他不像是柳树精,更像一头狐狸精。

“小郎君可是担忧小重明鸟长大以后学不会明家的本事?”不等秦时点头,他又说道:“妖兽修行靠的是种族天赋,每一族的传承都各不相同。”

秦时听不懂。但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大约就是什么都不用他操心,只要当好奶妈就行了?

柳溪是一个非常敏锐的人,敏锐又体贴。

但秦时却感觉他其实并不是外表看上去的那么温柔似水,因为他在谈话中是那个引导话题的人。

换言之,这是一个有掌控欲的人。

到底是称霸一方的大妖,哪怕外表无害,秦时也没打算把他当成普通人来看待。几句对话之后,不过是加深了他对柳溪的印象。

不管他待客的姿态多么的从容自在,秦时都不会动摇这种戒备。

柳溪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像是在问他,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小郎君与贺都尉一同入关,有没有听他说起过我?”

秦时诧异的挑眉。

他说的贺都尉大约就是指贺知年了。贺知年在镇妖司任职,身上肯定会有官职。不过这一路走来,他还真的没提过柳溪。

但这样的话,直统统的说出来,似乎有些不够委婉?

“看来是没有了。”柳溪洒脱一笑,“那就劳烦小郎君替我传一句话给他,就说,欠了我的……到底什么时候还?”

秦时一下就精神了,八卦的火苗在心里熊熊燃烧起来,“他欠了啥?”

欠了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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