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迢迢 第79章

有时候他们在路上猎到了野兔野鸡之类的,晚餐就能丰富一些。通常这种时候,樊锵他们都会招呼驿馆里的军士们一起吃。

这些军士守着驿馆,不到换岗的时候,是轻易不能离开驿馆的。近处还可以出门走走,但跑出去打猎游玩是不行的。所以寻常吃鲜肉的机会也不是那么多。

樊锵在他们面前是长官,比起秦时这些人,又多了一层亲近,给他们安排的房间也都是最好的,被褥家什虽然简朴,也是样样齐备。

如此一来,赶路虽辛苦,秦时却觉得比起入关之前的那段日子,他现在的生活简直就是在享福了。

甚至赶路的时候,秦时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从敦煌到金州之间时常有士兵往来,马匪流寇早就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就算有些小打小闹的贼人,看到樊锵等人身着军服,也就早早遁了。毕竟大多数老百姓都还是惜命的,敢跟军队叫板,往严重了说就是谋逆了。

谋逆是最严重的罪责,一旦定罪,祸及九族。

至于妖族,秦时倒是听柳溪说过这一代似乎有一只熊精。但在他的认知里,熊是不会生活在荒原上的,它们更乐意选择有树木河流的丘陵地带。但不管怎么说吧,有熊精画了地盘,他们一路上倒真没遇见过什么不开眼来挑事的小妖。

如此,一路平顺地到达了西宁。

西宁给秦时的第一印象就是水多树多。

距离西宁越近,地形地貌就越是与肃州一带不同。水源充沛,树木也长得极为茂密,远近的山峰都遍布绿植,虽然已经入了秋,远远望去仍然是一片葱绿。

看到这样的景色,秦时忽然就与曾经给这里取名为“青唐城”的吐蕃人感同身受了€€€€在穿过了无边无际的荒原之后,看到这样被绿色包围的城池,哪怕是毫无艺术细胞的人,也会不由得感慨自己这是看到了天堂。

其实这一路走来,秦时会很明显的感觉到隔着一个千年,同样的地方,气候、环境的确是有所不同的。但有不同,也有很多的相同。比如缺水的地方还是一样的荒凉,没有树木青草,没有庄稼地,更没有人烟。

有水源的地方,会形成规模各不相同的绿洲,这些绿洲的面积要比后世大很多,也更为密集。

所以秦时对于此刻的大西北的印象,就是荒原上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绿洲。而他印象中后世的西北,荒漠的面积要大得多€€€€千年光阴,这片土地的确是在缓慢地朝着荒漠化的方向变化着的。

秦时心里有遗憾,但沧海桑田的感慨其实……也没那么强烈。因为他深知这就是历史必然的脚步,无人可以阻挡。

第99章 套话

距离西宁城越近, 秦时心里就越是生出一丝微妙的熟悉感。

起初他以为这是因为他见过后世的西宁,但后来就反应过来并不是。因为千年前的西宁城从外观上看去,与后世的西宁城可以说毫无相似之处。就连后世久负盛名的藏传佛教圣地塔尔寺, 这个时候都还没有影子。

于是, 这里如今不但还没有成为佛法昌盛之地,相反却受了先帝灭佛的影响, 宗教气氛还颇为低迷。但这并不妨碍它因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贯通东西的战略要地。

这条与河西走廊平行,经青海至新疆、西域的路线也被后世的史学家称为“丝绸之路青海道”。它起于汉, 兴于南北朝、盛于唐宋,最终衰与元。

这个时期,青海道的贸易量并不突出,往来于丝绸之路上的商人们更愿意选择畅行无阻的河西走廊出关。但它占据的地理位置却因为享有“南通蜀汉、东接关陇、西通西域”的美誉,成为历朝历代的兵家重地。

秦时就这样一边感慨西宁悠久的历史, 一边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东张西望地进了城。

进城之后,秦时就慢慢找到了自己心里那一丝熟悉感的源头€€€€他想起了以前看到过的一些晚清时期北京城的老照片。

土墙、土房子、土路、街市上挨挨挤挤的行人、驮运着货物箱笼的骡马骆驼……就是那个味儿。

除了人物穿着打扮有所不同, 氛围几乎是一样的。

或者相似的也不是什么氛围, 而是扑面而来的、历史的厚重感。

西宁城的繁华热闹远远超出了秦时的预想。

街道不够宽阔, 也只是寻常土路, 热闹的程度却并不比后世的集市差多少。走在街上的行人不仅有身着大唐服饰的男女,也有深目隆鼻的西域商人。

街道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多以酒肆茶楼居多, 还有衣裙艳丽的胡姬当垆压酒, 抄着流利的汉话吆喝生意, 生生便是一副“风吹柳花满店香,胡姬压酒劝客尝”的古时生活画卷。

沿着进城的街道直走就是官府设立的驿馆。樊锵等人有军务在身, 在人多眼杂的西宁城里,自然还是住驿馆放心。

比起对面街上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客栈, 驿馆的门脸就显得过分朴素,以至于有些不起眼。再加上门外还有士兵守卫,寻常百姓闲来无事更是不会跑到这里来看热闹,因此门前要冷清许多。

樊锵早派人先一步过来订好客房,这会儿就直接带着人进去了。这一路走来,他们如何分配客房也都自有一套习惯,不必再细说。

驿馆内的驿丞迎出来与樊锵寒暄,又亲自迎了樊锵去楼上客房。

秦时抱着小黄豆跟在后面走了进去,发现驿馆里头收拾得比外头还要潦草。桌椅楼梯都带着明显的磨损的痕迹,采光也不好,看哪里都有种黑乎乎的落了一层灰的感觉。

西宁城里客栈多,选择也多,真正往来送军报的那些斥候反而不会住到这里,直接就进军营了。因此投宿到驿馆里的人就显得没那么多了。至少他们一行人进来半天,除了赶上来跟樊锵寒暄的驿丞,就没见过一个客人。

驿丞是个中年人,一脸和气的指着楼梯给他们看预留的客房。他身后跟着一个瘦巴巴的少年,看他穿衣打扮,似乎是在驿馆里做杂役的。

大约是樊锵等人身上杀伐气重,小杂役有些紧张地跟在驿丞身后,恨不得躲起来才好。

秦时看了他两眼,觉得这还是个半大孩子,要搁在他们那个时代,也就是个发育不良的初中生,说不定放了学还回家找家长撒娇呢。到了这里,却已经开始早早的谋生活了。面对贵人战战兢兢,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贵人,恐怕连命都没了。

秦时看见他,就觉得自己小时候的生活简直太幸福了。

秦时朝着杂役招了招手。

杂役连忙走过来,紧张兮兮地看着他,“客,客人有什么吩咐?”

秦时其实没什么事要他去做,只不过看他跟在驿丞身后的样子有些可怜罢了。他摸了几个铜板塞到他手里,很和气的说:“劳烦小哥送些热水上来,我要给它洗个澡。”

秦时指了指怀里抱着的小黄豆。

杂役一看见小黄豆,两只眼睛一下就亮了。小黄豆张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也在看他,四目交投,它还很友好的冲着他啾啾叫了两声。

杂役之前还吓得发白的小脸上,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他忙不迭地点头,又恋恋不舍的看了小黄豆两眼,喜滋滋地跑走了。

驿丞看到这一幕,也没说什么,仍然端着一脸和气的表情点了点头,便带着樊锵朝楼梯的方向走去。

一行人刚走到楼梯口,就听上方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有人顺着楼梯走下来了。

走在最前方的樊锵就停下了脚步。驿馆的楼梯并不宽,他们人又多,就这么走上去,倒显得好像要逼着别人给他们让路似的。

他身上虽然有个四品都尉的军职,但行事一贯低调,也没多想,就停下来等着楼上的人下来再说。

楼梯转弯处露出了两双男人的腿脚。

干干净净的乌皮靴,小口裤子。看似普通,但秦时也算是走过江湖的人了,只看他们衣服干干净净,就知道这两个人绝对不会是普通行商。

很快这两位客人就从楼梯转弯的地方走了下来,是两个面皮白净的男子,三十上下的年纪,一身普普通通的麻布短打也遮不住满身的书卷气。

秦时觉得他们像是那种故事里要进京赶考的读书人。

这两人一露面,见楼梯下面等了一堆人,顿时就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连忙拱拱手,带着同伴快步走了下来。

大约站在前方的樊锵等人身上都极有气势,这两人也不敢肆无忌惮的打量,只是微垂着视线快步下楼。待他们走到最后两三级楼梯的地方时,走在前面男人下意识的抬头朝外看。这一抬头,视线恰好撞上了走在樊锵身后的魏舟。

他的面孔朝向驿馆大门的方向,秦时走在魏舟身后,清清楚楚的看到这人的眼瞳骤然一缩。但他很快就收回视线,步履匆匆地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

秦时若有所思。

他以前上过刑事课程,分辨得出那个人在看到魏舟的一瞬间,不断变幻的微表情:意外、惊讶、畏惧、兴奋。

秦时虽然猜不透这些情绪所为何来,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认识魏舟。

跟在他身后的青年男子看见魏舟的时候毫无反应,但他从秦时身边走过的时候,却看见了被秦时抱在怀里的小黄豆。

这人顿时两眼发光,流露出一副垂涎的模样。他只顾盯着小黄豆,脚下的路也没留意,险些平地摔一跤。还好一旁的驿丞扶了他一把,才让他免去了当众摔一个大马趴的尴尬。

秦时从他狼狈跑走的背影上收回视线,就见魏舟的袖子小幅度地晃动了一下。他刚才似乎也在转身看那两个人。

秦时又去看贺知年。四目相对,贺知年微微点了一下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秦时,“……”

其实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要传递什么信号呢。

稍后,当他们各自回到客房之后,秦时就发现贺知年开始套杂役的话。

杂役是上楼来送热水的。秦时把木盆放在地上,试了试水温€€€€太凉不行,但也不能太热。小黄豆毕竟不是人,它只是爱玩水,但不喜欢太高的水温。

小黄豆知道这是给它预备的洗澡水,兴奋的啾啾叫个不停,两只小爪子围着水盆踱来踱去。秦时刚把手从水盆里伸出来,带着满意的表情点了点头,小黄豆就像踩了弹簧似的窜了起来,扑通一声砸进了水盆里。

水花溅起来,把蹲在一边的秦时和杂役都吓了一跳。秦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就见杂役一边抹着脸,一边嘿嘿嘿笑了起来。

小黄豆也有些心虚,鬼头鬼脑的瞟了秦时两眼,又开始友好的冲着杂役叫唤。

杂役的手伸过去,又讪讪的缩了回来,有些胆怯的望向秦时。

秦时摸了摸小黄豆,对杂役说:“没事,它喜欢有人陪它玩。”

杂役试探地伸手摸了摸小黄豆的翅膀,见它并没有躲开,脸上不由得绽开一个大大的傻笑。

他不知道小黄豆的友好只针对心无恶念的人。秦时也不会特意跟他说这个。他只是觉得小孩子都喜欢找同龄的朋友一起玩耍,小黄豆的同龄朋友实在是太少了。

贺知年也蹲在一边看他们玩水,嘴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小孩儿聊天。聊西宁最近几天的天气,聊附近的街市、谁家买卖做的好、谁家爱坑人……等等。

话题慢慢的就过度到了驿馆的那两位客人身上。

贺知年和秦时都和气,又有小黄豆这么一个萌物暖场,小孩儿早就放松下来了,也乐意跟他们闲聊天。

“前面那条街都是开客栈的,一家比一家贵。”小孩儿一边小心翼翼的往小黄豆的尾巴上泼水,一边说:“有钱人都去住那些客栈了。我家生意不大好做,平时客人也不多。你说这几天?这几天就只有刚才下楼梯的那两位客人。”

秦时就说:“我看他们可不像是走商的。”

“不是走商的,”小孩儿对这个说法表示了肯定,“他们刚来那天在楼下大堂里吃饭,包袱就放在桌面上,里面好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黄纸,还有阴阳罗盘……厨房的大叔都看到了。应当是两位道爷。”

第100章 水盆

杂役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 虽然在驿馆里做事,也被人嘱咐过不能多嘴。但每个人对于“不能说”的尺度都有自己的理解,在小孩儿看来, 这些话就没啥不能说的。

当下这个世道, 出家人的处境有些艰难,不论是出门化缘, 还是夜里找地方投宿,都低调得不行。小孩儿在驿馆做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有时候他们还会遇见比较谨慎的出家人,为了行路方便,会刻意打扮成普通百姓的样子。

这种事见得多了,大家都会默契的假装什么都没发现€€€€不管朝廷对于出家人是个什么态度,信仰这个东西是始终都存在的, 普通百姓也乐意给出家人留一份体面。

正因为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所以小孩儿才不觉得这种话题有什么需要保密的。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在秦时身上了, 他这会儿头发半长不长的, 大约在小孩儿眼里也是一个还俗不久的僧人。

如此一来, 有关出家人的处境问题, 秦时应该知道的更清楚,也就更加不可能去做什么伤害其他出家人的事了。

这叫做同病相怜。小孩儿听茶馆里说书先生说过。

贺知年和秦时交换了一个视线,不再打听这两个道士的情况, 而是说起了西宁城里哪家馆子做的饭食好吃。

这个话题小孩儿最熟了, 开始滔滔不绝的给他们做介绍。这也是贺知年的目的, 他们之间交谈的话题越多,刻意询问的那些信息才会被掩埋起来, 变得毫不起眼。

两个人洗漱完毕,抱着香喷喷毛茸茸的小黄豆出门去找魏舟的时候, 才知道樊锵又带着他的人出门去了。有可能是去军营,也有可能是去私见刺史大人,不过这些事就不是他们应该知道的了。

他们拉着魏舟去了小杂役给推荐的一家羊肉馆。一路上将他们打听来的消息都细细告诉告诉了魏舟。

魏舟自己也看出来了,很笃定的说:“走在前面的那个,是认识我的。”

他虽然没学过微表情,但他擅长揣摩人心。那人看到他的时候,脸上一瞬间生出的只有看到熟人才会有的神色是瞒不过他的。

“无妨。”魏舟说:“我在他们身上留了点儿东西……这里不方便说,待回去了,再仔细瞧瞧他们是什么来头。”

羊肉馆确如小杂役所说的那般生意兴隆,要搁在后世,这大约要算一个网红打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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