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简直无奈。
他心里对舞马多少是有那么一丝惋惜之意的, 人做的孽, 倒霉的却是这些听话的小动物。再说是谁在乱葬岗收了它的残魂,秦时也是想多问一问的。但小龙已经将舞马吞掉了,他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秦时心里觉得哪里不大对。片刻后见小龙打了个舒服的饱嗝, 欢快地摇晃着身体朝他游过来,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疑惑什么。
“龙族不是吸收木灵力的吗?”秦时小心地摸摸小龙的身体, “舞马属于走兽,按理说应该跟狼王一样的土属性……你能消化吗?”
小龙晃晃脑袋, 很是愉快的模样,并没有哪里不舒服的感觉。
秦时见它始终闭着眼睛, 有些担心它生前是不是被那些围剿它的上古修士们伤到了眼睛。但这个问题,他这会儿又不能问。因为魏舟说这小东西现在只是龙的一缕残魂,完全没有生前的记忆。
嗯,有记忆也不好问。秦时心想,总去戳人伤疤也是不行的。他只是庆幸一点,那就是利用它去看守柳风语妖丹的那个人,并没有真正收服了了小龙。
真是谢天谢地。
小龙是感应到了秦时心里的杀意才苏醒过来的。这会儿敌人已经解决,它和秦团子守在秦时周围,有些好奇地感受周围灵力的变化。
秦时原以为杀了舞马,他就可以撤出去了。但现在却注意到许昭容的意识海中,并没有任何代表了这女人自我意识的东西。
就好像,舞马已经把真正的许昭容给吃掉了,然后自己霸占了这个意识海。
秦时凝望着能量池一般的意识海中如雾气一般浅浅涌动的精神力,又觉得许昭容的意识,并不像是被彻底毁掉了。
雾气聚拢又慢慢散开,露出了一间华美的闺房。
绯红色的轻纱垂在窗前,案上支着铜镜,一旁零零散散地摆放着珠花、发簪一类的女子饰品。
窗半开,帘外细雨霏霏,一枝盛开的粉桃花颤颤巍巍地探在窗前。
秦时正惊讶这是哪里,就听身旁的小龙发出一声很奇异的叫声,像低吼,又过分清越了,但蕴含其中的威胁之意还是清晰的表露无遗。
秦时回头,见许昭容穿一身绯红色的裙衫,发髻分在脸颊两边,发间簪着盛开的海棠花,面容娇俏,看上去好像比她原本的样子年轻了几岁似的。秦时不懂女人家梳头打扮的事情,觉得这样的发式大约是适合年轻女孩子的。
年轻了几岁的许昭容摆摆手,有些焦急的对他说:“€€,你不要发火,你的龙和虎也不要发火,它们刚才已经打了一架,要是再发起火来,这里就要崩塌了。”
秦时有些明白了,“这里是你给自己营造的一个梦境,对吗?”
许昭容点点头,怀念的凝望着这里的一切,“这是我进宫之前的闺房,所有的东西都是我亲手布置的。”
秦时赞道:“很好看。”
他看着她,心想别人要控制她的意识,她的意识却躲进了自己编织的旧梦里,她是不打算面对现实吗?
“舞马说,她骗我。”秦时问道:“这个她,指的是你吗?”
许昭容微微一笑,“也不算骗。妖怪问我是不是柳东宁,我说是啊,我就是冬宁……我的闺名叫冬宁,不是东方的东,是冬天的冬。那个小妖怪傻得很,我说什么它都信了。”
秦时明白了,柳庶妃的闺名是东宁,与许昭容同音不同字。
“那你为何要认下这一场麻烦呢?”秦时不解,“既然你明知道舞马要针对的人并不是你?”
许冬宁垂眸,唇边浮起淡淡笑意,“柳东宁受了算计,一定会连累到五皇子。我不想让这样的事发生。”
秦时,“……”
行吧。他想。他在刚听了舞马那一句石破天惊的“我是皇子的女人”的时候,还以为这里头有什么不伦之恋的隐情。
现在看来,果然还是有的。
“你不要误会。”许冬宁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仿佛身为庶母,暗地里恋慕着名义上的儿子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我与五皇子只在两年前见过一面,他记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都还不一定呢。”
合着这还是单恋。
秦时叹气,“你这何苦呢?”
许昭容见他并没有什么鄙薄的反应,不由一笑,“你不觉得我这样说大逆不道吗?”
秦时心想,暗恋算什么大逆不道。李家的历史往上推,跟那个光明正大地霸占了自己儿媳妇的先祖相比,她这简直都……小清新了。
“不说这些了,”秦时摆摆手,谁也不需要他去教育人家怎么做人。他只关心最实际的问题,“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就留在这里不好吗?”许冬宁靠着书案坐了下来,眉宇间染上轻愁,“我只想留在这里,安安静静,无人打扰。外面那些人会说什么,我只是想一想就觉得腻烦。还有宫里那些女人……圣上和皇后大约会将我一直关在这里,任我自生自灭。我家里……大约也不会认我了。”
外面并没有惦记着她、牵挂着她的人。
“人活着,总能找到出路的。” 秦时想了想,问她,“我记得宫里的女人是可以去外面的寺庙里修行的?”
“或许可以,”许冬宁摇摇头,“可是寺庙里……”
她这样的年纪,又是这样的身份,留在冷宫和遁入空门,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秦时又问她,“你进宫之前,最喜欢做什么?”
许冬宁想了想,双眼慢慢亮了起来,“说来不怕你笑话。我那时候最喜欢织布。不是那种闺中女子的游戏,而是自己织出新鲜的花样来。有的时候,你只消对织布机稍稍做出一些改动,织出的布匹便大不相同了……”
“这个爱好就很好。”秦时知道在唐代,绸缎布匹都还是一种可以在市面上流通的货币。诗词里也有“一曲红绡不知数”这样的名句。但在他看来,绸缎终究只是少数有钱人享用的奢侈品,社会上更多的还是穿不起绸缎的普通人。
“你既然喜欢织布,又对织布机有一些研究,”秦时给她出主意,“你就没想过试着改造一下织布机的结构,让它能织出更多更好的、平民百姓也能穿的布吗?”
他记得棉花这种神物在唐代还没有得以普及,除了有钱人穿用得起的绸缎、皮毛,普通人更多的是穿麻。他依稀记得这个时代还有一些与棉花功能相仿的替代品,比如一种称为木棉的纤维植物。
许冬宁愣住了。她出身于世家大族,从小就没有为衣食住行的事费过心思,普通人穿什么用什么,她也从来没想过。
“你若是就这么躲在这里,外面的躯壳大约会表现出离魂之症。一个失了魂魄的女人,在后宫里是活不长的。”秦时觉得许冬宁还是可以挽救一下的。她毕竟是个活人,是自己的同类。他不希望看到她在被妖物伤害之后,就一蹶不振,荒废掉自己的后半生。
许冬宁垂眸,这样的后果她自然也是想过的。她只是觉得好像活着、死了,对她来说都无所谓了。
“你跟我一起从这里出去,大约有两条路。”秦时说:“留在冷宫,或者去寺庙里生活。我们可以联络五皇子,推动这件事,让它有一个比较合我们心意的发展。”
许冬宁抬眸,眼底有什么东西微微亮了一下。
“在这件事上,你也是受害人,你没有过错,而且还损失了一个孩子。”秦时说到孩子这两个字的时候,觉得许冬宁的反应太平静了一下,似乎并不是那么在意孩子的。
秦时又道:“等你到了寺庙里,你身为五皇子和柳庶妃的恩人,完全可以拿他们当靠山,给自己争取好一点儿的生活条件。你想,你有时间可以继续研究你感兴趣的事情,等织布机研究出结果,还可以借着五皇子的手,在民间推广。这种事于你有益,于他也有益。”
许冬宁完全呆住了。
她曾经以为在余生之中,她的人生与所爱之人不会有半点交集。但为什么这个陌生法师给她描绘的前景,又是这样的动人呢?
只是顺着他说的话想一想,她就觉得,自己那颗沉寂的心脏又开始一下一下激烈地跳动起来了。
“我觉得你是一个特别高尚的人。”秦时说:“帮了五皇子这么大一个忙,却不求回报,甚至不求对方知道。我不行,我就是一个俗人,我帮了别人的忙,那是一定要对方知道的。哪怕我不求他回报,我也要他知道,要他把我对他的好放在心上。”
许冬宁不解的看着他,“这样……不是太功利了吗?我为他做事……”
“做都做了,”秦时摊手,“干嘛要白做?让他知道不好吗?或许对他来说,人生辛苦,知道有人这样全心全意,不求回报的对自己好,也是一桩很幸福的事呢?”
许冬宁又呆住了,“……会吗?”
“当然会啊。”秦时回答得理所当然,“知道有人对自己好,谁会不乐意呢?换了是你,知道有人默默帮了你的忙,你难道会厌恶他?”
许冬宁摇摇头,脸颊微微泛红。
秦时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就说嘛,默默付出,然后自我感动那一套戏码早就不流行了。
“小情小爱,你自然可以藏在心里。”秦时继续劝她,“但是你想想,你还有机会造福百姓,这难道不比守着冷宫空耗岁月有意义吗?”
尤其这样的功劳,还能帮助到她的所爱之人。
许冬宁的眼神,终于动摇了。
第162章 尘埃落定
半梦半醒之间, 秦时只觉得胸前沉甸甸的,像有什么东西压着他,让他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一旁小黄豆还在愤怒的啾啾叫, “起开!你起开!”
秦时莫名其妙。他艰难的在重压之下睁开眼睛, 触目便是毛茸茸的一大坨,棕灰色的, 还带着黑色的毛尖,这是狼王的后脑勺。
狼王十分敏锐地抬起头, 又惊又喜的在他脸上舔了一下,“你醒了?”
“爹!”小黄豆从狼王的下巴底下挤了过来,张开两只小短翅膀抱住了秦时的下巴,声音里带着哭音,“你怎么才醒啊……狼哥欺负我!”
秦时心都化了, 哭笑不得地蹭蹭它的小脑袋,“它怎么欺负你了?”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喉咙沙哑, 浑身上下也酸软得不行, 好像刚刚负重跑完了多少公里的竞赛似的。
一只大手伸过来, 把两只碍事的小动物都拨拉到一边, 举着一只杯子递到了秦时面前。
“你别搭理它们,俩小东西狗咬狗。”贺知年说着,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喂他喝杯子里的药汤, “太医让人熬的。他说你的症状就是力竭, 并不是受伤或者生病,因此不必开药, 只让人煮了参汤。”
秦时还没喝过参汤这种一听就很高级的东西。他还在想自己年轻力壮的,吃人参会不会补过了头, 贺知年已经将杯子递到了他嘴边。秦时被杯口冒出的淡淡水汽所吸引,不由自主的张开嘴咕嘟咕嘟喝下去大半杯。
一股暖融融的热气冲进了胃里,又从胃里朝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似乎精神也为之一振。
“魏舟和许昭容呢?”他问。
“也都晕着呢。”贺知年说:“裴公公等不及,带着人去查我们在小院门外抓住的那个人去了。钟大人在外面守着,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他不敢走开,也不敢让人把你们都挪出去,就随便找了个地方等着……还是寿元殿的后殿。”
秦时这才注意到他所在的地方是一间非常破败的小屋子,窗户上的窗纸都是破烂的。没有家具摆设,满屋尘土。他身下的草垫子跟一旁的火盆看样子也是临时搬过来的。
狼王被贺知年撵了一遍也并没有撵开,它固执地趴在秦时的肚子上,鼻尖都快探进贺知年端着的杯子里去了。小黄豆短暂的跟它和好了,趴在它的脑袋上,两小只一起紧张兮兮的看着秦时。
秦时把它们都揽进怀里,长话短说的讲了自己的经历,作妖的舞马被小龙吃掉了,许昭容也同意了回来直面惨淡的人生。
他把自己跟许昭容谈妥的条件也跟贺知年说了,“我是不认识什么皇子的,这些条件都得靠你去谈。不管咋说,许昭容也是替五皇子遭了难。他身为皇子,保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没人欺负,这也是应该的吧?”
贺知年听的心惊肉跳,“这些话我去找五皇子说。只是你再莫要胡说八道了。”
许昭容是圣上的嫔妃,说什么让五皇子照料……这话要是传出去还了得?!
“晓得,晓得。”秦时连忙点头,“许昭容说她对织布机非常有研究的兴致,织布机、懂得维修改进织布机的工匠……这些事情让五皇子瞧着办吧。若是她研究出什么结果,对五皇子也没坏处,对吧?”
贺知年简直拿他没办法,“你拿不准的事,就别说出口了。”
“行,行。”秦时不好意思的替自己找补,“哎呀,我不是外域之人嘛,不懂你们这里的规矩,偶尔失个礼,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秦时心头忿忿,你以为我想这么丢人吗?!
贺知年抬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惹来狼王威胁的低吼和小黄豆愤怒的啾啾啾。贺知年看着转眼之间又跟狼王成了一伙儿的小黄豆,简直无可奈何。
秦时却忍不住,抱着它们俩哈哈笑了起来。
掖庭是后宫,外人不便久留。待魏舟也醒来之后,钟铉就将他们送出宫。魏舟和秦时都已将大部分的事情告诉了钟铉,至于他怎么跟裴元理解释,怎么跟圣上汇报,那就不是他们该操心的事了。
宫门口,钟铉叫住了秦时,很温和的看着他说:“镇妖司的情况你大约也了解一些。如今陇西一带几乎无人可用,江南道、河东河西也都举步维艰。比起明面上的敌人,这些躲在暗处的家伙更让人防不胜防。”
秦时默然。
“你大概也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国运衰弱,妖孽横生。镇妖司在这个时候所承担的压力要比前朝时候更重。我这里从来都不是什么升官发财的好去处,要论官职升迁,也比不上从军……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秦时猜到钟铉会跟他说点儿什么的。但他一直以为那会是在钟铉找魏舟或者李玄机了解了他的底细之后。
他没想到钟铉会选择这样的时候。但这个时机,却又让秦时感受到了一种……诚意。
钟铉望着他,他的神情有些无奈,却又带着一种异样的豪迈,坦然说道:“人活天地间,有些事,总要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