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迢迢 第123章

是的,秦时心想,这就是他年少时的困惑与不满。那个时候他一直纠结的也是这一点: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可为什么非得是我呢?

秦时心头有些茫然,他发现自己很久很久没有再想起这些事情了。如今再一次想到这个问题,脑海中浮现的,不是自己叛逆的青春时光,不是那些无人可以诉说的委屈愤怒,而是他被关在石雀城外的小院里时,满心的愤怒。

是他被蛊雕群包围时的绝望,以及落进了野羊坡的陷阱里时,那种无路可走的破罐子破摔。是他被妖怪和比妖怪还要冷血的人类逼入绝境时一句发狠的“妈的,老子跟它们拼了!”

当他变成了一个需要缉妖师来救助的人,他才会知道,那种期盼是多么的痛苦与迫切。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为什么一定是我?

当秦时再一次听到这个问题,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因为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没有一处桃花源可以让他躲进去。

如果他不想一直被动的被各种麻烦欺负到头上,时时担心自己以及自己的孩子会被各路妖怪觊觎,当成大补丸伺机攫取……他就必须要成为那个主动拔刀的人。

他不想让小黄豆的后代再像它自己一样,从刚一出生就颠沛流离;不想再见到柳风语那样肯花心思维护普通人类的大妖被人暗算;他也不想见到许昭容这样的无辜之人,莫名其妙就被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妖物毁掉了一生。

他想要的太平世界,必须靠他的双手,一刀一刀地拼杀出来。

钟铉温声说道:“你可以找小贺打听打听我们这里的情况。我等你慢慢考虑。”

秦时做了一个深呼吸,仿佛突然之间,这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已经变得……无需再思考,也无需再做选择。

“不必考虑了。”秦时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他想或许这就是他的宿命吧,无论他逃避到时光的哪一个节点,都要面对这样的命运。

钟铉也有些紧张的看着他。

秦时直视着他,双眼发亮,“我出身于尧州秦氏,白虎后裔……我愿意加入镇妖司,成为缉妖师团队中的一员。”

秦时的承诺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和另外一道不是那么情愿的声音交织在了一起,“……我自愿加入第六组,成为一名光荣的特种战士。”

两道相同的声音慢慢汇聚在一起,宛如水到渠成一般,融合成了一把坚定的嗓音,  “……降妖除魔,守卫疆土,保护百姓。”

贺知年若有所感,回过头朝着两人说话的方向看了过去。

魏舟脸上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成了,姜还是老的辣。看看你,一路上旁敲侧击的,小秦始终没个准话,见了钟大人没有两面,这事儿就办成了!”

贺知年心中犹如大石落地,整个人都有种神清气爽之感,脸上不由得浮起笑容,“是啊,要不怎么说得靠钟大人出面呢。”

两人傻笑了一会儿,贺知年问他,“你呢?回山上?”

魏舟摇摇头,“跟师父说了回家看看,然后我还是住到你那里去吧。”

魏舟家里总想忽悠他还俗,又总是给他张罗娶亲的事,他嫌烦的时候就会跑到贺宅去借宿,贺知年都习惯了。

“也好。”贺知年说:“你路上教我们道术,也才教了个开头,这事儿也得抓紧。”

魏舟点点头,又道,“和师兄好一些了,师父说大约再过几个月,他就能醒来了。”

贺知年舒了口气,有些怅然,“那就好。但愿他尽快醒来。”

和庸醒来,他们就能知道塞外古墓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对贺知年来说,找到了明确的敌人,他可以去给和庸报仇,也不必一直活在愧疚里了。

魏舟跟着傻笑了一会儿,又压低了声音悄悄告诉他,“樊锵不是说不良帅回长安了?你见到他了吗?”

贺知年摇摇头,“我找了林白榆,他那里没有消息。”

魏舟便道,“先回去睡一觉,好好吃一顿。找人的事,我来想想办法。”

第163章 腰牌

从宫里出来, 已然天光大亮。

几个人又折腾了一整夜,除了魏舟和秦时还捞到了半碗药汤喝,其余的人连一口热水也没顾上喝, 这会儿就免不了都有些困顿, 也顾不上先回家,找了宫门附近的一家羊肉馆子, 打算先填饱肚子再说其他。

羊肉馆生意不错,虽然才是一大早, 但也几乎都坐满了。贺知年以前就来过这家馆子,知道来这里吃饭的多是宫里换值的禁军。只不过他和魏舟与这些羽林卫接触不多,也没什么认识的熟人。

饭食送上来得也快,几个人也顾不上形象问题,唏哩呼噜饱餐一顿。

小黄豆还没吃完饭就开始打瞌睡, 被秦时捞起来塞回了挎包里。有一段时间没把它装进挎包,秦时发现小黄豆似乎又长了一点儿。它现在这个体重, 至少也有三两多, 加上蓬蓬松松的一大捧软毛, 挎包里的空间都有些局促起来了。

吃了饭, 几个人在羊肉馆门前道别,魏舟直接回家去了。贺知年和秦时骑着马回了贺宅,洗洗涮涮, 倒头睡了。

这一觉醒来又到了黄昏时分。

秦时感慨一番自己真是过得日夜颠倒, 就发现狼王和小黄豆不知道跑哪里玩儿去了。因为这两只对贺宅的地势熟悉得很, 且狼王又不是当真是一个幼崽,便也不着急, 由着它们自己去玩了。

秦时洗漱一番,过来主院找贺知年, 就见他正在屋里摆弄一叠黑色的衣袍。

“又做了新衣裳?”秦时好奇。贺知年在长安过的日子都是这么富贵的嘛?

贺知年一笑,抬头冲着他招招手,“不是我的,是你的。过来看看。”

秦时好奇地走过去,就见一叠衣服的最上面,摆着一面金属牌子,牌子正中刻着一个眼熟的名字:秦时。

秦时怔住,忍不住伸手将它拿起来细细端详。

牌子的尺寸约莫在两寸长、一寸宽的样子,成分大约是某种合金,沉甸甸的,挺压手。它颜色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灰黑色,名字、边框以及牌子上方的兽首和下方的海浪纹图案都描了金色,深浅映衬,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这是……”秦时迟疑,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你的腰牌。”贺知年温声说道:“是镇妖司里每一个缉妖师都有的腰牌。顶端的兽首是睚眦。睚眦善战,传说中也是战神的角色。”

秦时知道睚眦,龙九子之一,因为本性嗜杀喜斗,经常被匠人们镂刻在刀环、以及剑柄的吞口处作为装饰。

他将腰牌翻了过来,就见这一面也刻着几个金色的数字:壹贰玖柒。

贺知年的手指摸过着几个数字,有些惆怅的说:“如今镇妖司中在编的缉妖师,不足七百人。”

秦时,“……”

他刚才还想说镇妖司里头干活儿的人不少。

“在任务中牺牲的兄弟们,腰牌会收回,安放在镇妖司的塔楼里,接受兄弟们的供奉。”贺知年说道:“有新人加入,也必然要去塔楼里上这一炷香的。”

秦时默然,心想这塔楼大约就是纪念馆的意思了吧。这一炷香的确应该上,他们当得起这样的供奉。

数字的最下方另有一个小子:陆。秦时摩挲片刻,忍不住问他,“这个字有什么意思在里头吗?”

贺知年微微一笑,“第六组。”

秦时愣住,一瞬间有种……贺知年也穿了的错觉。

“你说什么?”秦时的嗓音有些沙哑,他紧张的盯着他。

贺知年不解他这样的反应,解释说:“为了执行任务时方便调派,现有的缉妖师分成了若干小组,你和我分到同一组了。”

秦时捂了捂胸口,心中有些茫然,又有一种……仿佛是天命注定之感。他心里有些疑惑后世的“第六组”这个称呼,与此时的第六组之间,是不是存在某种渊源?

贺知年见他发愣,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想什么呢?”

秦时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

他抚摸着手中的腰牌,再看看叠得整整齐齐的圆领袍服和两件黑色的薄甲,心里忽然就生出一点儿疑问来,衣服倒还可以说是从库存里头翻出来的,腰牌呢?这东西能做的这么快吗?他不过是天刚亮的时候答应了钟铉,这才过去几个时辰,腰牌竟然就做好了?

他翻来覆去地摩挲手中的腰牌,觉得这东西看上去做的挺细致,不大像是心急火燎地赶工赶出来的。但现在的社会又不像后世那般制造业发达,这东西能做得这么快吗?

还是说,早在钟铉刚刚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的时候,就已经安排人去给他做腰牌了?1

秦时开始回忆和钟铉初见面时的情形。

他们在一起看歌舞,喝酒吃饭,钟铉询问他和小黄豆之间是否可以自在交流,然后他就提出让秦时带着小黄豆给他帮一个忙……

秦时思来想去,也没有从钟铉的言谈举止当中找出“想要收编秦时”的蛛丝马迹,只能长叹一声,这人心思好难猜啊。

贺知年见他站在那里,脸色变来变去,不觉有些好笑,“还有一件事,你刚才睡觉的时候,我出门一趟,去见了一个人。”

“谁?”秦时问完,忽然反应过来,“五皇子?”

贺知年点点头,“舞马和许昭容的事,以及你跟许昭容谈好的那些条件,我都跟他说了。”

秦时舔了舔嘴唇,心里多少有些紧张,“他怎么说?”

他对许昭容说的那些话,毕竟都只是他站在一个普通的旁观者的角度做出的推测,万一五皇子不想跟这些麻烦卷到一起呢?

贺知年拉着他坐下,笑着说:“五皇子都答应了,他说他会想办法找人劝说圣上,让他同意放了许昭容去感恩寺带发修行。等她到了感恩寺,他也会想法子关照她的生活。”

秦时松了一口气,“这人还挺好说话啊。”

“不止是好说话的问题。”贺知年眉头蹙了蹙,“或许是我想多了,他知道许昭容,也知道她的名字与自己的庶妃同音不同字……这正常吗?”

“正常吧。”秦时印象中的唐朝并没有那种特别严苛的男女大防,世家贵族的子女都有机会参加宫廷里的各种活动,互相知道名字,好像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相反,他对这位皇子的印象还不错,觉得他不是那种不敢伸手揽事儿,怕惹麻烦的懦弱性格。

贺知年摇摇头,不再想这些没有根据的事,“你既然已经领了腰牌,明日我带你过去看看,还有一些手续也要尽快办理才好。”

说着,贺知年脸上就浮起了笑容。他想从此以后,秦时就是镇妖司的人了,真真正正成了自己的同袍。他在这个城市里有了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薪俸,也会结识更多的朋友。

他会在这里扎下跟,慢慢地抽枝发芽。

转天一早,贺知年就带着秦时去了镇妖司报道。

半路上聊天的时候,秦时才知道镇妖司在塞外一战中损失了一批老将,幸存的缉妖师被重新分派,编成了若干小组。贺知年被任命为第六组的队长,下面管着大约三十余名组员。

贺知年告诉他,钟铉一直在筹备人手重建陇西分部。他当年在关外失利,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也曾主动请缨要去陇西,但钟铉尚未作出决定。

秦时从实际情况出发,觉得去陇西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边关有老樊可以接应,”秦时说:“肃州有柳风语兄妹,秦州还有洛家这样的一地财阀做靠山,黑石山还有我们的狼王从旁协助,总比到了一个两眼一抹黑的地方更便于展开工作。”

狼王听到这话,尾巴得意得摇晃起来了€€€€他以后也可以给秦时当靠山啦。

贺知年见秦时也跟他想到一起去了,不由得心中欣慰,“离开长安,你不会觉得遗憾吗?这里是整个帝国的中心。最有权有势的人、这个国家最精彩的人都集中在这里。”

秦时摇摇头,没说太多。

长安对他的意义,更像一个牵念已久的、有名的旅游胜地。穿越一回,怎么可以不知道长安是什么样儿?!

如今他已经来过了,见过了朱雀大街、欣赏过了歌舞、吃过了羊肉胡饼,还进过宫,(虽然只是冷宫),如今还可以近距离地参观禁军大营……就好像在他的旅游攻略里,需要打卡的景点都已经逛了一圈,而且也都拍照留念了。

这个时候听见导游喊一嗓子“返程啦!”他心里也没有那么多的遗憾了。

再说他在这里了无羁绊,所有的牵挂都带在他的身上,走到哪里去好像都没有什么区别。他和他的朋友家人始终都在一起。

此心安处是吾乡。

秦时心想,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贺知年在这一瞬间,忽然就心有灵犀的看懂了秦时未说出口的意思。他想笑,又忍住,随即又觉得自己表情大约有些扭曲了。

他抬头望向天空,笑叹一句,“大约要下雪了。”

秦时也随着他的动作抬头看了一眼乌沉沉的天空,点了点头,语气轻快,“好啊。”

长安的冬天比陇西要潮冷许多,乌云压下来,空气有一种奇异的憋闷感,路边干枯的树枝也纹丝不动的。

“长安的冬天,一直这样吗?”秦时感受一下温度,觉得不穿大氅好像也没啥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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