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迢迢 第169章

他终于有些理解方才铁头拽不动她时气急败坏的心情了。

里间的门吱呀一声响,小黄豆揉着眼睛从里面走了出来,软绵绵的叫了一声,“爸爸!”

秦时见他身上穿着浅色的中衣,连一件外袍都没有,忙说:“先回被子里去!别受凉!听话!”

小黄豆站在房门口没有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睁得老大,好奇的看着它爹保持着一个别扭的姿势,托着这个陌生的女人。

第234章 身不由己

如娘悠悠醒转, 咳嗽两声,嘴角溢出血丝。她呆呆的看着秦时,像是终于认出面前的人是谁, 眼神也变得清明了。

“你是缉妖师?”她望着秦时, 有些虚弱的问道,“来抓我?”

秦时徒劳的拽了拽胳膊, 有些抓狂了,这女人到底吃什么长大的?!这一身腱子肉, 明明看起来不显眼,但怎么能比贺知年还沉呢?!

“我杀了好些人,”如娘又开始咳嗽,断断续续的说:“乱世浮萍……身不由己……对,对不住……”

秦时心里生出不妙的预感, “€€,你把话说清楚!”

如娘的清醒仿佛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眼睛里那种清明的神色只是闪亮了一霎, 便又开始迅速的熄灭了。她似乎想要笑一下, 那笑容却未能成型。

“他也曾经和你一样, 正经得不得了,什么都不肯通融。金银、美色也无法诱惑他……”她抬手摸了摸秦时的脸颊,眼里透着浓浓的眷恋, “……就像你这样。”

秦时离她太近了, 手臂又被她压着, 没能躲开她的抚摸。虽然如娘的神情并没有什么狎昵的成分,但他心里仍有些别扭。

秦时心里的别扭也只维持了短短的几秒钟, 就被如娘身上发生的变化给惊呆了。

如娘身体的下面像是凭空出现了一片虚影。

那是一朵巨大无比的红色牡丹,花瓣层层叠叠, 它们像是有着自己的意志一般,一瓣一瓣,有规律的向内收缩。

仿佛太阳落山,失去了足够的能量,向阳的花朵收起了绽放的花瓣。

如娘的脸色也在这妖异的幻影中迅速苍白下去,仿佛她身体里蕴含的所有生机也随着花瓣的收缩,从身体里流逝了。

“你很像他,”如娘与秦时对视,目光缱绻,带着几分凄凉之意,“可是他变了……你不要变。”

秦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或许是铁头,或许是别的什么人。他心里却也明白,这女妖怕是真的要死了。

秦时点点头,轻声许诺,“好。”

如娘阖上眼,身形刹那间被层层卷起的花瓣吞没了。

秦时只觉得双臂间骤然一轻,如娘不见了,牡丹的虚影也消失了,唯有一枚桃核似的东西静静躺在他的手心里。

这是一枚种子。

原来这时而艳丽明媚,时而冷血狠辣的女妖,真的是花木成精。

秦时叹了口气,就听脚步声哒哒哒跑了过来,小黄豆一头扎进了秦时怀里,“爸爸!”

他娇气的在秦时脸上蹭了蹭,小声说:“这个姨姨刚才悄悄跟我说,让我们小心老鬼。”

秦时有些诧异,他一点儿也没有发现如娘是如何在他眼皮底下跟他儿子传消息,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对妖族的神通还不够了解。

他在意识中询问小黄豆,“老鬼是谁?”

刚才如娘就提过这个人,说铁头也在打探他的行踪,到处找他。

小黄豆说:“一个老道士。”

秦时诧异,“她还说什么了?”

小黄豆摇摇头。

秦时觉得如娘大约也没有功夫说太多话了,毕竟从小黄豆跑出来,到她枯萎收缩成一粒种子,也不过就是刹那间的事。

秦时抱着小黄豆起身,走到里间抓起床上的毛皮毯子把儿子裹住,再出来的时候,见风有司拽着明显不乐意的胡四郎蹑手蹑脚的朝着门口走。

“站住!”秦时冷笑,“想走?你们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两个小妖停下脚步,风有司苦着脸说:“大人,事情闹成这个样子,我也没想到啊……”

胡四郎脸上仍带着不服气的神色,但目睹如娘离世,他似乎有些被打击到了,眼圈有些泛红,一副想哭又强忍着的模样。

秦时抱着孩子坐下,指了指敞开的房门,对胡四郎扬了扬下巴,“门关上,我们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胡四郎并不想跟他谈什么,但如娘收缩而成的那枚种子还在秦时手里,他在意的是这个。

风有司就纯粹是不想惹事,想要尽可能的平息镇妖司的怒火。他推着胡四郎去关门,又提起一旁小茶炉上的铜壶,殷勤的给秦时杯子里添了些热水。

秦时试了试温度,举着杯子喂小黄豆喝水,头也不抬的说:“你们保守的秘密,如今一死一逃,这下,再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吧?”

风有司垂头丧气的看着他说:“本来我们寨子好好的……真的,西边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所有的人都在议论镇妖司要完蛋了,我们寨子也没有丁点儿风波,大家都老老实实的过自己的日子。”

秦时怀疑他说的“西边发生的大事”,大约就是贺知年他们被诓骗进古墓的那件事。

“这两年没有官府的大人们来寨子里做例行巡检,寨子里也没出过什么乱子。”风有司说:“大约就是在年前的时候吧,胡娘子来寨子里寻亲,就在四郎家里住下了。这女人一下好,一下歹,犯病的时候就撒泼,到处追着人打骂……”

胡四郎脸色有些不好,他似乎想反驳风有司的话,但嘴唇动了动,又什么都没说。

风有司很有些头疼的说:“四郎也不容易,见天的跟在她身后给邻居们赔礼道歉。后来大家都知道她脑子有毛病,偶尔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也都不跟她计较。”

风有司瞟一眼胡四郎,又说道:“我们虽然跟外面来往少,但也时不时就有个亲戚朋友的互相走动走动,寨子里的人有时候也会出去转转……毕竟谁没几个合得来的亲友呢?四郎一直说如娘是他姐姐,所以那个铁头上山来的时候,我们都当是如娘的丈夫寻了来。”

秦时忍不住皱眉,“你的本体是狐狸,她是花木成精……”

物种都不同,到底是怎么攀上亲戚的?!

胡四郎抹了一把眼角,闷声闷气的说:“如娘得天地造化开了灵智,修出人形,对于妖修一道有了些自己的感悟。她见我时常在附近出没,便有意识的寻一些于修炼有益的食物投喂我……要是没有她,也没有今日的我。”

秦时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胡四郎想要求他把如娘的花种子交给他保管,就听风有司怒冲冲的说道:“这个铁头来了之后,就东家窜西家窜,很快就把寨子里那些闷得无聊,想要找些事情做消遣的年轻人给聚到一起了。他们有时候一起外出去深山里,别人问起,他们就说是去打猎。还有几个被打发进了城,也不知都在搞什么鬼。”

秦时一下抓住了重点,“你去金州城里,也是铁头安排的?他让你做什么事?那个长荣,是你下山的目标?他又是做什么的?”

胡四郎有些慌乱,“这个……”

秦时看出了胡四郎的心意,他晃了晃自己的手说:“你要是不说实话,这个种子我就带走了。”

种子此刻或许还残留着一丝生机,播种及时,或许还能生根发芽。若是被镇妖司收走,只怕会作为证物存入档案之中,在漫长的被收藏日子里,生机逐步流失,最终变成了干枯的死物。

秦时知道镇妖司是怎么处理这些收缴上来的证物的,胡四郎恐怕也有所耳闻,他脸上流露出了挣扎的神色。

秦时没那个耐心跟他玩你猜我猜的游戏,他直接问风有司,“铁头还做了什么?你现在把话说清楚,我们写报告的时候,也好替你分辨两句。”

风有司紧绷的神经一松,简直要喜极而泣了,“铁头让我们每家每户都把银钱交给他,不交不行!还有家里的铜铁器物,也要都交上去。我曾经打发自己家里的两个小辈下山去城里报官,也被他半路上拦了下来,打了一顿。”

风有司很悲催的指了指自己的额角,“我这里还挨了他一拳,足足在床上躺了两天呢。”

秦时,“……”

“你们不是妖吗?”秦时无语的看着他,“这个铁头可不是啊。”

“大人你不知道,这厮凶猛得很!”风有司嚷嚷起来,“再说他惯会蛊惑人心,手底下带着一帮小弟,人多势重的。这一年来,几乎每一家人都挨过他们的欺负!不信你问四郎!”

胡四郎的脸色很难看,“如娘犯病的时候很听他的话。我不听他安排,他回去就会为难如娘……”

秦时心想这都是什么人啊……

“如娘脑子不好使,被他哄得晕头转向的,”胡四郎忿忿说道,“还以为他们已经成了亲了。”

秦时有些明白了,难怪她一开始听到铁头说出“相好”两个字会生气地冲进来。

秦时反应了一下,反问他,“其实他们并没有成亲?”

胡四郎摇摇头,“铁头自己说的,男人家怎么能被女人拴住。又说如娘傻,几句话就能哄得她掏心掏肺……也是我没用。我们这一族并不以武力见长……我打不过他。”

胡四郎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秦时听到人哭就有些发懵,勉强定了定神,问他,“铁头到底让你去城里做什么?”

风有司不等胡四郎有什么反应,就开始催促他,“说吧四郎,这回铁头已经露了馅,他那么谨慎的人,肯定不会再回来找你我的麻烦了。”

秦时点头,按照镇妖司的工作流程,姚家寨这样的地方以后应该会安排官兵定时来巡逻。铁头已经算是打草惊蛇,这个地方,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胡四郎也终于下定决心,“他让我们去联络金州城里的有钱人,跟他们攀交情,劝说他们把家中的银钱都存到金华楼去,说金华楼比其他的柜坊收费都低。”

秦时,“……”

秦时觉得这一套说辞听上去有些耳熟,这不就是后世的理财诈骗那一套么?!

第235章 白蝴蝶

理财诈骗不是重点, 重点是有人在通过金华楼敛财。这些人一旦察觉到有什么风吹草动,很有可能就会捐款逃跑,到那时, 问题就大了!受害人都是金州城里有钱有势的一拨人, 他们若是联合起来,会给官府施加多大的压力?!

秦时深吸一口气, 竭力按捺毛躁的心情。

往好处想,这个时代没有网络, 也没有手机转账,甚至连银票都还没有出现,金银实物要想在短时间内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胡四郎都还处在跟自己的诈骗目标接触的阶段,有可能, 这个吸金的骗局才刚刚撒开网。

秦时觉得他们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通知官府,查封金华楼, 把受骗的人寄存在那里的金银财宝都截留下来。

这件事, 只能交给明成岩来做。他们几个人当中, 谁也没有他脚程快。

秦时在这一刻, 对于明成峰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帮手的事实,充满了感激之情。

“长荣,到底是什么人?”秦时需要知道这个人的身份。

胡四郎讪讪的说:“他是金州城的商户宋家的少东。有人说在金州城里, 宋家与云家并称首富, 也有人说云家得罪了上头的贵人, 家产全都被官府抄没,如今的金州首富, 就只剩下了一个宋家。”

秦时松了一口气,“宋少东还没有同意跟你们合作?”

胡四郎点了点头, “我去接近他的时候,说自己是金华楼的管事,想让宋家把东西存到我们这里,就说金华楼刚开,需要当地的大商户们捧场,否则难以在金州城的地界上站住脚。条件就是我们收费比其他柜坊都要便宜。”

秦时曾听云杉讲过一些这方面的事,很多商户人家会把一部分金银寄存在柜坊,用作商队往来临时中转、补充的费用。柜坊视寄存物品的数量品种来收取寄存费用。寄存的物品值钱,收取的费用也就会更高一些。

胡四郎的提议,对于宋家、云家这种经常要跟柜坊打交道的大商家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这些话都是铁头教我们说的。”说起这些事,胡四郎的表情也有些尴尬。他的本体是狐狸,形容美艳,走到哪里都是很受追捧的。如今因为受制于铁头,他这个傲气十足的俊俏郎君也终于过上了被人嫌弃、被人看见就想躲着走的日子。

对于这一点,胡四郎心里不是没有怨气的。但他打不过铁头(就算能打过,考虑到如娘的处境,他也不能打),也只能人家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秦时问起金华楼的背景,以及一共吸纳了多少商户的银钱,这些比较机密的情况,胡四郎就不知道了。铁头虽然驱使他们为自己做事,但他也处处防着他们。所以手下人之间也彼此保密,不允许他们私底下互相交流手里的信息。

该问的都问清楚了,胡四郎眼巴巴的盯着秦时的手。

秦时被他看得有些不是滋味。

所谓的人死债消,哪怕这枚种子有机会重新破土发芽,长成同样的一株植物,又得天地机缘再一次走上了修炼之路,也不再是同一个人了。就好比水兰因,身体结实,修炼也比同类快得多,但是它能不能想起以前的回忆,都还在两可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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