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对如娘这个人的感觉还是比较复杂的,既有对她残杀无辜的痛恨,也有那么一点儿知道她真身之后产生的同情。说到底,她受制于人,也不过就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刀。秦时相信她在不犯病的时候,心里多多少少还是存在那么一小块柔软的地方的。
而且她临死之前还特意提醒他们要留意老鬼。秦时也有那么一点儿“还人情”的心理。
他将这枚种子递给了胡四郎。胡四郎小时候受她喂养,也欠着如娘的一份人情,由他去选一个合适的地方将种子种下,让如娘有机会能得第二春,也算是了结了他和如娘之间的因果。
秦时叹了口气说:“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种下吧。有朝一日若能重新发芽,希望她能有机会真正为自己活一回。”
胡四郎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好。”
一道熟悉的黑白配色的虚影从门外窜了进来,径直扑向了秦时,在即将撞在他身上的时候像雾气一样散开了。
这是最先回来的是秦团子。
秦团子是精神体,脚程最快,加上又不放心秦时,因此贺知年他们一说要撤,它第一个就开始往回跑了。
它告诉秦时说:“豆子的小叔叔变成一只大鸟了,但那个铁头钻进了地缝里,一晃就不见了。小叔叔说那里可能有一个可以把人传送到另外一个地方的阵法。他们说这个铁头是早有准备。”
秦时倒也不觉得意外。姚家寨自成一国,居民又都是老实好欺负的小妖怪,如果镇妖司的人不想起这个地方,他很有可能将这个寨子搞成他自己的老巢。
秦团子回到了意识海,嘟哝一句,“老贺就在后面……别打扰我,我要休息了。”
秦时还什么都没顾上问呢。见秦团子一副刚从训练场上下来、筋疲力尽的模样,想问的话又咽了回去。
说起来秦团子还没有离开过他这么远呢。距离拉开,它无法及时的从秦时的意识海里得到能量补充,所以消耗的都是组成它身体的灵力。
想到已经逃走的铁头,秦时有些坐不住了,他问胡四郎,“他住哪里?我们去他住处看一看。”
他们来的突然,铁头跑的也突然,或许他的住处还能找到什么线索。
胡四郎收到如娘的种子,心里对秦时很是感激,闻言立刻爬了起来,带着他们去看铁头和如娘的住处。
胡四郎的家在相邻的另外一个圆堡里。据说这个圆堡里住的都是狐族的人,如娘因为跟他有交情,才被这里的狐狸们接纳了。
如娘和铁头住的是圆堡最里侧的一个院子。院子不大,格局和其他院子都一样:院门朝向圆堡的中心,小院里有水井有菜地,然后是一进或者二进格式的宅院。最后一重房屋紧靠着圆堡的外墙。
这里只有两个人居住,所以是一进的样式。菜地大约从来没人打理过,乱糟糟的,长满了杂草。院角还有一株杏树,这个季节,还没有长出嫩芽来。
主屋两侧的厢房都挂着锁,窗棱上灰尘积的很厚,像是很久没有住过人了。只有主屋看上去还带着点儿生活气息,房门虚掩着,门口摆着两个小板凳,台阶下还歪歪扭扭的摆着几个空花盆。
看来无论是如娘还是铁头,都不是对居家生活很在意的类型。跟秦时刚才路过的几个打理的整整齐齐的小院子相比,他们的日子简直过的太潦草了!
或者谁也没有把这里真正当成是家吧。
房间里的家具都是很普通的样式,收拾得还算干净,但是实在没有太多温馨的生活气息,甚至私人物品都显得没有多少。
床榻旁边也没有他预期中的梳妆台、各种化妆品什么的,只有一只青陶小罐摆在床边的矮柜上,里面探出一根歪歪扭扭的干树枝。秦时没有什么艺术细胞,看不出这样的一根树枝有什么值得人赞叹的美感。
房间里缺少很多过日子必备的东西,比如火盆、衣箱、一些零碎但是精巧的小摆设。这里给秦时的感觉,就像后世的酒店客房,看似样样具备,实际上空无一物。
意识到铁头或许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谨慎,秦时多少有些丧气。
整个房间里最引人注意的就是立在房间一角的一架四折屏风,屏风上绣着大团的牡丹花,层层花瓣仿佛在暗色的锦缎上发着光,一眼看过去,仿佛那里真的有一片花园,牡丹花在阳光下盛开,引来了无数的蜜蜂蝴蝶。
秦时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他觉得这个屏风很吸引他,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吸引他。直到怀里的小黄豆拍了拍他的脸,悄悄告诉他说:“爸爸,这个屏风里,存着怨气。”
“什么气?”
“怨气。”小黄豆说:“它像是被封印在了屏风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它还有点儿怕我。你看到红色牡丹花上方的那只白蝴蝶了吗?”
秦时假做无意状的朝那里扫了一眼,发现那里绣着一只桃核大小的白色蝴蝶,姿态翩跹,活灵活现。一双黑色的小眼睛,似乎正看着他们的方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秦时从它看似逍遥的姿态里看出了几分紧张兮兮的味道。
“到底是什么东西?”秦时以前曾经跟魏舟讨论过恐怖片里的怨气是不是灵力的一种,能不能伤人的问题,被魏舟毫不留情的驳回了。秦时还以为修炼界就没有“怨气”这样的分类,或者定义。
小黄豆抱着它爹的脖子,正要跟他说悄悄话,就听门外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如果一个修行者死去,他的意识海也会枯竭,灵力逸散到空中,一点一点消失。如果在它们完全消散之前,用特定的法术将它们收集起来,这就是怨气€€€€将散而未散的灵力,如果收集的足够及时,它还能保留着修行者生前的一部分意识。”
秦时回头,见明成岩背着手从门外走了进来,目光在小黄豆身上扫了一圈,确定他平安无事之后,就越过这对父子,落在了屏风上的白蝴蝶身上。
白蝴蝶像是被他的气势惊到,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扑簌簌地抖了抖,呼扇着翅膀试图躲到盛开的红色花朵下面去。
秦时顾不上白蝴蝶了,忙问他,“你和老贺都回来了?人没事吧?”
“我们都没事。老贺在外面跟风里长说话,等下会过来。”明成岩稍稍有些沮丧,“铁头对地形非常熟悉,把我们给甩掉了。”
“你们俩没事就好。”秦时对于铁头能够逃走,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早在他刚刚露面的时候,秦时心里已经敲起了警钟,他的直觉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告诉他了:这个大胡子不好惹。
第236章 示弱
秦时见白蝴蝶躲到花朵下面, 还不放心的又往里缩了缩,当真是可怜无助又弱小的模样。
但实事求是的说,修行者死去之后将散而未散的灵力是保留着他生前的意识的(至少也是部分保留)。遇到敌手, 修行者会有这样柔弱的心态吗?
至少秦时遇见过的修行者是没有的。
能踏上修行之路的人, 或者天赋过人,或者遇到了很大的机缘,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导致了他们在面对普通人的时候, 会有一种高人一等的心态€€€€这并不是肤浅的炫耀,而是他们无意之间通过表情、肢体语言,再自然不过的表达出来的一个事实。
所以说修行者无论遇到谁,都不会有自己是弱者的心态。哪怕是生活在姚家寨里的这些小妖怪,也是“我想要过安稳日子, 我不跟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计较”这样的心态。除非遇到铁头这样的土匪,被他彻底打服, 否则他们绝不会低头示弱。
本不该有示弱的心态, 却又用行动表达自己的弱小可怜, 那就是在有意的示弱。就好像全程接待他们的风有司风里长, 他就一直在示弱。
在秦时的认知里,身为里长,哪怕你真的胆小怕事, 在身为地头蛇, 加上周围全是自己人的情况下, 也不应该将管理寨子的权利这么痛快的就拱手让人€€€€他必须要为自己让权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弱小无助,就是最合理的一个理由。
我弱小, 我胆子也小,我打不过铁头, 我身边的年轻人们都打不过他,所以我只能让权,忍辱偷生。
他想要表达给缉妖师们的,就是这样的意思。
但风有司越是示弱,越是跟他们抱怨寨子不好管……秦时对他的戒备就越深,越是觉得这老小子不怀好意。
秦时用指尖碰了碰白蝴蝶露在外面的一片翅膀,见它又瑟缩的往花瓣下面缩了缩,不由得一笑。
“它是被封印在这块绸布里了?”秦时问明成岩,“你能把它取出来吗?”
明成岩摇摇头,“我无法探知它的灵力属性,哪怕能取出来,恐怕也会很快逸散开去。它自己也怕死,所以一直在躲,大约也怕我们会鲁莽地动手,破开了这一道结界。”
“我怀疑这不是如娘的东西,”秦时也说不好这种感觉是怎么来的,虽然花朵蝴蝶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华丽的风格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女性的审美。
他从架子上拆下这块灿烂如云霞一般的锦缎,卷吧卷吧收了起来,打算拿回去好好研究,说不定在这只狡猾的小蝴蝶的身上,能找出什么关于铁头的线索。
天色将明的时候,贺知年和风有司将寨子里那些跟铁头厮混过的年轻人都集中在了一起,胡四郎亲自写下的名单,一个都没敢漏掉。
这些年轻人的人数在三十到四十之间,还有几个此刻并不在寨子里,至于去了哪里,是不是被铁头派出去办什么事,目前还不清楚。
这些年轻人有些像胡四郎一样被派到各地去结交有钱人,给金华楼拉投资。有的单纯跟在铁头身后当打手,做的都是打家劫舍的勾当€€€€他们甚至还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打劫了姚家寨北边的两个人类居住的村子。
但他们跟胡四郎一样,知道的事情不多。铁头从何处来,拉着他们做这些事又是为了什么,他们也都不知道。至于他们抢劫来的那些东西,粮食、家禽、牲畜都自己分了。金银铜钱、布匹这些较为贵重的物资都被铁头拿走了。
他拿去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随着问出来的事情越来越多,风有司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了。他大约也没想到铁头捅出来的娄子竟然这么大,大到用一句“我不知道”或者“我管不了他们”已经无法彻底洗刷自己了。
但这种时候,也没人去追究风有司的责任。秦时是不想打草惊蛇,贺知年是看中了他里长的身份,交给他一堆事情去做,比如统计寨子里的年轻人抢劫来的赃物、联络受害的村子,并且安排给人家进行赔偿等等。
对于这样的安排,风有司十分殷勤的答应了,并且连连保证自己一定会把事情处理好,让赔偿到位,绝对不让姚家寨的名声受损。
安排好这些事,贺知年避开姚家寨的人,匆匆写了一封信交给明成岩,委托他送去刺史府,请刺史大人派兵援助他们,同时联合知府围剿金华楼。
金州知府虽然管着一地政务,但排兵打仗、涉及军务的事,就需要刺史大人来安排了。
贺知年想到这种工作上的联系,铁头竟然也知道,心里就涌起一种十分不舒服的感觉。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还有,那种诡异的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
小黄豆目送明成岩飞走,抱着秦时的脖子小声嘀咕一句,“小叔叔飞得好快啊。”
秦时“嗯”了一声,对这个说法表示赞同,“他是很厉害,要不然你亲爹也不会选他给你当先生。他带着你练习的时候,要听话。”
“我听。”小黄豆乖乖点头,指了指他的袖口,“水叔也说他厉害,它想跟小叔叔一起学。”
秦时,“……”
秦时不知道该怎么驳回这种匪夷所思的要求,直接说“别想了,你学不会的”这种话,也太打击孩子的上进心了€€€€别管水兰因以前有多厉害,现在都只是一个幼崽,看到厉害的人想跟着学,是很正常的。
或者就让它旁观明成岩怎么给小黄豆上课吧。秦时心想,蛇不是也叫草上飞?同样都是飞,只是有没有翅膀的差异……吧?!
“下次小叔叔给你上课,让你水叔旁听。”秦时说:“你水叔是非常聪明的,我想,它自己会悟出最适合它的修炼方法。”
水兰因从他的袖口钻了出来,两只小豆眼闪闪发亮,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要不是它的尾巴尖那一截还藏在袖口里,估计又要别扭地摇起来了。
秦时点了点它的小脑袋,把它塞回了挎包里,“早该睡觉了。山里要比城里冷得多了。”
不经冻的小孩子还是老老实实的睡觉吧。
水兰因在他手腕上恋恋不舍地游了一圈,乖乖缩回了毛皮里睡觉去了。
秦时扣上包盖的时候想起了水关山。
贺知年提醒过他,几个月的时间,水关山或许已经动身返回关外了。如果她从他们附近路过,很有可能会感应到水兰因的存在。
一想到水关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要求带走水兰因,秦时的情绪就有那么一点儿低落。真到那个时候,他有什么理由拦着不让它走吗?
小东西虽然还小,平时也没有什么存在感,但真要走了的话,秦时还是有点舍不得。但它是虺一族在西北地区的头领,据说手下的兄弟们都十分敬爱它。秦时能让这样的一个大妖一直留在他身边当宠物吗?!
秦时就是一个俗人,喜相聚,恨别离。哪怕他早早做好了别离的心理准备,但别离真的到来,他还是会伤感不已。
秦时叹了口气,忍不住轻嘲一句:看你那点儿出息。
风有司给他们安排的客房就在他自家的隔壁,最靠近外围的一个圆堡里。
在这个圆堡里,风有司的家算是比较大的一个院子了。家里除了他,还有一个不苟言笑的女主人和两条凶得不得了的大狗。
当他们从风家门前经过的时候,两条大狗冲着门外的陌生人狂吠,女主人站在屋檐下,面无表情的打量他们。
秦时大概也能理解她的目光里所包含的情绪,无非就是:又来了!他们又来骚扰我们的平静生活了!
或许缉妖师这样的身份,在这里确实是不受欢迎的。但即便如此,秦时也不可能产生“尊重他们,由他们去吧”这样的念头。
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人类的。妖才是外来的那一方。
保护人类是秦时,也是所有缉妖师共同的信念,是不容动摇的。
风有司的注意力都在隔壁的客院,所以路过自己家的时候,也没顾上给客人门介绍一下自家的家庭成员。
“就是这里。”风有司的态度像一个最热情不过的东道主,生怕哪里会惹了客人们不满意,“我们每一个圆堡都有空院子,偶尔会有客人来住一住。旁边就是我家……对,对,是我家娘子,她不善言辞,见笑了……短缺了什么,只管喊我就是!”
客院大小与铁头和如娘的住处差不多,被褥、炭火之类的生活用品都有。贺知年要跟风有司买一些吃食,被风有司按着钱袋子推了回来,只说山里别的东西没有,粮食野味什么的还是很充足的。
风有司送了些吃食过来,又说大家都累了一夜,需要休息,等晚上的时候再置办酒水表示一下对几位大人的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