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正事,甘棠的语速很快:“事关阁主的更替,我也很心焦,可徒弟年纪小,手艺还不算学成,实在不大放心让他来接手。而且阁中突然遭此重创,怕是有很多修复技艺要失传,以后接任的甘棠君担子怕是更重了。”
江故对此却不甚忧虑:“你不要过于看轻自己和徒弟,技艺有所缺失是正常的,建阁之初就考虑过这种情况,但最终还是决定以师徒教授的方式流传下去,就是因为相信你们代代承袭和改进的能力。若是遇到不通之处,不必拘泥于原先的形式,依照自己的能力和想法去改造就是了。时不时变换一下模样,还更新鲜有趣些。”
他们这番交流旁人大多听不明白,只隐约知道是什么技艺传承的事。这在他们眼中再寻常不过了,就像先前在容州江故留给卢氏铁匠和隔壁泥瓦匠的图册一般,他们得到了图册,有的地方学不会,有的可以依样画葫芦地照着做,有的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增减后再去做,传给徒弟后又会有更多分歧,古往今来所有技艺都是这般传承的,哪会一成不变呢。
不过有一点引起了沙依格德的好奇,他不由问道:“什么叫以后接任的甘棠君?还有其他甘棠君吗?”
江故解释说:“甘棠君是一个职权代号,在多罗阁中凭借师父传授徒弟的方式延续,一代甘棠君卸任之后,就由其最看好的徒弟继任。事实证明,这样传下来的技艺会有许多革新,比我自己教条式的指令更能随机应变。另外还有红苕君和水荇君,也是这般传承的职权。”
“原来如此。”沙依格德与阿浮对视一眼,两人心中更加确信,师父的生死寿数不可与常人相提并论,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吧。
“说说眼下的状况吧。”江故询问甘棠,“其他人都安排妥当了吗?”
“红苕切断了与所有小驿的联络,让他们不至于受太多牵连。水荇疏散了阁中其他弟子,但圣上逼得紧,许多人还是没能逃掉,就连水荇自己也……”甘棠紧紧揪着淡黄色衣裙,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阁主您也知道,圣上不光是要荡平多罗阁,更是觊觎我们所有的藏书、兵器和修复舱等等物事,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用我们阁中的武功秘籍诱使各大门派围攻抢夺,实是丧心病狂!”
“嗯,他的心思我知道,贪得无厌。”
之前就有好几个门派来攻山,江故正与他们交锋之时,却得知皇帝声东击西,派了重兵去洗劫问天阁和一级地宫,那里存放着他的其他躯体和多个修复舱。情急之下,江故只能丢下那些所谓的高手不管,回去营救受伤的甘棠,并协助她将躯体和修复舱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在此过程中,仍旧有躯体来不及转移,他们只能就地焚烧,修复舱也被对方抢走两个,江故也懒得再抢回来,直接亲手劈废了舱体,以防这种超规格的物品外流。损失的确惨重,但总算没有落到无可挽回的境地。
“如今圣上发现二级地宫的存在后,下令封锁了多罗阁附近百里,也因此把放出去追杀阁中残余弟子的高手全都收拢到了清琼山下,正是为了引阁主您回来,想彻底毁了您。”甘棠劝道,“所以阁主,我们还是不要与他们硬碰了,不如寻一处安稳之地避世而居……”
“他不是想毁了我,他是想成为我。”像是经历过许多这样的背叛,江故平静地说,“躲是躲不掉的,他身为一国之君,既然对我动了手,就绝不会轻易放过我。很有野心,但是太天真也太自负了。妄想得到人力所不能及的力量,往往都会遭到反噬。”
眼见劝不动自家阁主,甘棠也不再多言,只退到洞穴深处,潜心修复那些她视作珍宝的躯体和修复舱。
***
连日赶路又趁夜爬山,沙依格德与阿浮都十分困倦,自己找了个角落休息。
可躺下来闭上眼后,沙依格德又辗转反侧,脑中徘徊着太多事情,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又披衣起来,想陪师父说说话。
他想找的是简生观,哪怕明知他在沉睡中什么都听不到,可还是觉得他这张面容更亲切,比江故更让他景仰。然而事与愿违,简生观已经连人带棺被甘棠拖进了深处隔间,所以他只碰到了同样没有入睡的江故。
黑暗中,江故抱臂立在洞穴口,看他在里面无头苍蝇似的转悠了一圈,贴心地问:“想找师父聊天?那就过来。”
沙依格德:“……”行吧,那就将就着陪陪这个师父吧。
靠在洞口的另一边,沙依格德偷偷斜眼瞟着江故,只觉得他超然脱俗,好似人间过客,忍不住嘀咕:“这么厉害,真的会死吗?”
江故耳力卓越,听得很清楚,回答他:“很难,但是会死。”
沙依格德道:“真的假的?你都这样了,看上去不老不死,强得无可匹敌,甚至可以随意更换躯体和身份,那个稷夏皇帝真的能赢你吗?”
江故说:“没有什么可以实现永生,无论多么强大,都一定会有弱点。”
“那你要是真的……会怎么样?”沙依格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若是师父死了,多罗阁会怎么样他并不在乎;自己大概会很伤心吧,但也还有要去完成的任务,总不会为此停驻不前;稷夏会怎么样更与他无关。
似乎师父存在与否,对这天下也没什么影响。
“真有那么一天,一切会按照既定的轨道继续运行下去。”江故直言,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我的存在与消亡,也是我遵循的因果。你是我的八厄,是我堪不破的一段因果,到了这一步,应当快要结束了。”
沙依格德没问什么快要结束了,他敛下目光,问出了琢磨很久的问题:“师父,二级地宫的核心位置在哪里?真正能摧毁你的那个位置,在哪里?”
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江故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
晨光熹微之时,大家聚在一起,商量着对策。
沙依格德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师父,告诉我们吧,二级地宫的核心位置在哪里?照这样下去,稷夏皇帝迟早会挖到那里,我们应该先下手为强,想办法在他们之前将那里的重要物事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江故开口:“在……”
“阁主!”甘棠慌忙打断他,“不要回答!就算他是您的亲传弟子,如此重要的情报也不该贸然说出来!我们不需要知道那个位置在哪里,我们只要听从您的指令就行了!”
阿浮冷哼:“说白了就是不信任我们呗。”
江故对甘棠摆摆手,说道:“无妨,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他告诉沙依格德,“二级地宫的核心位置在多罗阁原址东面二百五十六里处,地下一百二十八尺。其他东西保不住没关系,但那里有一个黑匣子,绝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沙依格德颔首:“好,我知道了。师父放心,我会誓死保护那个黑匣子。”
江故道:“我的计划是,甘棠守在这里,我们兵分两路,你和阿浮去东面那个位置取黑匣子,而我要把他们引向西面另一处。那里是二级地宫的防卫区域,一旦挖到关键位置,就会触发整个地宫的自保机制,可以借机重创他们,并让皇帝以为我的核心力量被摧毁了,这样就能彻底结束他对多罗阁的讨伐。”
阿浮蹙眉道:“都说稷夏皇帝生性多疑,只怕到时候他不肯罢休。师父你告诉我们西面的大致方位,到时候我们拿到黑匣子就去接应你。”
江故点头:“西面第二个山谷,那里就是。届时你们伺机而动,最重要的是保护黑匣子,遇险了可以找我求助,但不需要来帮我。通常没有我打不过的人,要是我打不过了,你们肯定也打不过,不要送死。”
“……”两个徒弟无话可说。
事不宜迟,他们准备了一下,各自出发。
***
沙依格德与阿浮去的地方在封锁线的边缘,这里的守卫倒是不多,凭他们二人的刺杀能力很快撕开一道缺口。
甘棠事先给他们提供了趁手的工具€€€€两把地钻,只要按下机括,就可以帮着快速挖土。
两人就这么突突突地打洞。
大约打到地下一百多尺,他们挖到了一座石门。
沙依格德擦了把汗,转动石门上的旋钮,在一阵轰隆声中,石门打开了。师兄弟二人点燃火把,走进了这个未知的地宫。
一切都非常顺利。
这间地宫不大,显然是无数房间中很不起眼的一个,只是四四方方的地下空间,几步就可以走到头。周围的墙壁上刻着许多他们看不懂的符号,与现今使用的各国文字都截然不同,完全无从辨认。
他们也没管那么多,举着火把到处看看,专心寻找着黑匣子。
阿浮仔细抚摸着石墙:“应该有某个机关吧。”
沙依格德边找边说:“这地宫真是简洁又乏味,换作是我的话,起码要搞一些黄金塑像、明珠灯台什么的。”
“确实,你从小就喜欢富丽堂皇,什么物件都要求精巧贵重。”阿浮笑说,“当年我俩在曛漠的教院里修习的时候,你的房间就是我所见过最晃眼的地方。”
“那会儿我心里空得很,珍宝堆了满屋子,却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沙依格德回忆,“你那时候倒是安之若素,身为质子,在哪儿都能很快适应。”
“是啊,漂泊惯了,哪里都能当自己家。”阿浮自嘲。
“说起来,你从来都很会明哲保身。”沙依格德说,“少年时你目睹我被尼赫迈亚掌控和折磨,明面上都当没看见、不知情,也不会莽莽撞撞去救我,因为你是质子,首要目的就是保住自己。但你会暗中鼓励我,怂恿我挣脱那些束缚,多看看外面的景象。然后你成功了,在没有得罪尼赫迈亚的情况下,成为了我最信任的兄弟。”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阿浮看向沙依格德,见他已停下了搜索,手里捧着个一尺见方的黑匣子,便释然而笑,“找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所以,你为什么要作为稷夏皇帝的眼线,潜伏在我和师父身边?”
“……”火光的映照下,阿浮敛去了笑容,沉默半晌,他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73章 倒灌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莫贺延碛碰到你的时候,你配合我设局保护卧狮晴眼,以沙匪的身份隐藏在暗处,助我摆脱瑟娅的陷阱,那时候我都没有怀疑过你,因为这完全符合你的行事作风。”
“我始终在帮你们,未曾做过一件对你们不利的事。”
“是,我知道。”沙依格德走到阿浮面前,与他开诚布公,“可在进入稷夏后,直至此时,你依然与我同行。明知师父身份特殊遭人追杀,明知多罗阁正被稷夏皇帝查抄扫荡,还是义无反顾地掺和进来,这就让我心生疑虑了。我的好兄弟,你可不是这种爱管闲事到不顾自身利益的性子。你的目标是做好生意,不惹麻烦,何苦跟着我们受罪?”
“……”自己琢磨了下,阿浮索性席地而坐,“确实,还是你了解我啊。”
“那之后我就在留意你的一举一动,也逐渐察觉到这一路你的反常。”沙依格德说,“假扮沙匪时,你得手后短暂停留,就是为了引起师父的注意。刚以真实身份见面就表现出了对师父的敬仰,想要拜他为师。敌方那么快就寻到听胜赌坊,我不知其中是否有你的干预,但你为了救我们深受重伤,确实是在拿自己的命豪赌。”
“听胜赌坊的情报不是我放出去的,舞衣姑娘的死……我也并不乐见。”阿浮难掩惋惜,无奈道,“不过你说对了,受伤是我刻意为之,本意是博取师父的信任。只是没想到伤得那么重,差点真把自己赔进去了。这在稷夏的兵法里,叫做苦肉计。”
“师父收你为徒,甚至指点了你如何医治母亲、如何查明身世,证明你这苦肉计用得还是值得的。我就是想知道,稷夏皇帝是用什么来收买你的。”
“还能是什么,利益呗。你也说了,我这个人不会爱管闲事到不顾自身利益。我的身份从来都很尴尬,克林国不认我这个亲王之子,稷夏也不会当我是他们的子民,我在哪里都是异乡人,生来就只能四处漂泊,被送到各国换取利益。能打动我的,自然也是利益。”
“什么利益?”
“他们会许我稷夏与克林两国商贸的特权,让我成为丝路上最炙手可热的货物供应商。有稷夏的户部做担保,我在克林国的地位也会稳固得多,或许终于能封个爵位了。”
“还有呢?”沙依格德追问。
“还有……”阿浮看着这个最了解他的兄弟,自知瞒不过他,抿了抿唇道,“还有邱家朝圣上求了恩典,可以找个由头,接我母亲回稷夏安养。”
“原来如此。”了解到挚友受制于人的原因,沙依格德微微颔首,“难怪你最后关头还是给他们传信了。”
“是,我在师父定下计划后,让我的黑翅鸢去传了信。”
***
“你养了旁的黑翅鸢,跟屁啾要伤心了。”沙依格德突发奇想,“不如让它俩配个种?”
“省省吧,它俩都是公的。”
“啊,可惜了。”
“现在是讨论给鸟配种的时候吗?”阿浮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不问问我传出去的是什么消息吗?”
“你我眼下还在这破石屋里闲聊,也没半个人过来抢这黑匣子,可见你给他们传的是假消息,还有什么好问的。”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信我?”阿浮有些意外。
“我信因果。”沙依格德说,“师父说的没错,这世上的事总是一环连着一环的,自有其运行之法。我在稷夏的书里看过一句话,叫问迹不问心,你未曾做过一件对我们不利之事,我又为何要苛责你心里所想。”
“那你还当面揭穿我,非要让我难堪?”
“憋着不累么?扒了你那层皮,让你透透气不好吗。”沙依格德嘲道,“师父不通人情世故,我在师父身边,总会帮他看着你的。你也不必觉得愧对我们,你还是跟当年在曛漠一样,选择了暗中助人逃脱,还能明哲保身的方法€€€€论起圆滑处事,我当真不如你。”
“你知道我传给他们的消息是西面第二个山谷。”能被挚友看穿和理解,阿浮觉得自己仿佛卸下了万斤重担,哪怕被嘲讽两句也无所谓了。
“嗯,我猜到你会这么做。”沙依格德笃定地说,“师父的计划中,最难的环节就是让对方相信他所去的地方是二级地宫的核心。要把敌人吸引到那里,触发整个地宫的自保机制,传达给所有人多罗阁彻底覆灭的错觉,需要有一个加深他们获胜感的筹码,而你在最后关头背叛师门给出的信报,就是这个筹码。”
“你就不担心我真的背叛师门吗?以你的个性,不可能做这么冒险的事……”阿浮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看向他手中的黑匣子,“我明白了,这黑匣子是假的!无论是东面还是西面,都是假的,你一早就和师父串通好了是不是?”
“哎呀我的好师弟,你终于悟出来了。”成功戏耍了他,沙依格德笑得畅快,“无论东面还是西面,都不是真正的二级地宫核心,是我事先说服了师父,让他列出了这两个地方。可惜师父真的很不擅长撒谎和演戏,为了跟他排演这一段,我几乎整晚都没睡。”
“我就说师父当时怎么有点愣愣的,甘棠君想劝他别说也没劝住,原来是早就跟你对好的口供。”阿浮问他,“所以你知道真正的核心在哪里吗?”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沙依格德说,“我生怕师父毫无防备揭了自己老底,所以昨夜假装问他,哪知道师父真的打算告诉我。我及时截住他的话头,让他重新选了两个地方,一个用做试探你,一个用做制造多罗阁覆灭的假象。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脱身。”
“那就好,没人知道就最好了。”阿浮安下心来。
简生观救了他的性命,帮助他化解心结,对他恩重如山。若说在莫贺延碛时他还动过一点出卖这人的心思,在拜师之后,他便下定了决心,哪怕自己背负骂名,也不能放任师父被稷夏皇帝摧毁。
所以他让自己这颗敌方埋伏的暗棋,成为周全师父计划的最后一步。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暴露了会怎么样,或许会被沙依格德痛揍而后恩断义绝,或许会被稷夏皇帝摒弃追缉,只能如丧家犬一般逃走,永生不得踏入这片疆土,触手可及的利益和爵位也会变为泡影……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在他耳边吟诵的诗歌: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拜入师父的门下,他也信奉了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