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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爬出地宫小隔间,赶去西面接应师父。
沙依格德随手掂着黑匣子说:“站在稷夏皇帝的角度想,多罗阁的势力的确令人忌惮。只要它正常运作,哪怕现有的多罗小驿还没有遍布天下,他们所掌握的情报也足够影响一国之君的决策了。”
阿浮苦笑:“要不是恰逢稷夏皇帝志在覆灭多罗阁,查抄了各地的多罗小驿,我这层细作身份哪里能瞒得过师父呢?当时得知舞衣姑娘是掌签,我可是很慌张的,生怕她早已摸清了我的底细,那我可真是难做人了。”
“而且师父这一路为了保我,遇上诸多阻碍,根本无暇他顾。”沙依格德抱怨,“救了你之后更是倒霉,身子都熬坏了,不得不换个躯壳过活,哪有精力去管你是什么心思。”
“也对。”阿浮又瞥了眼他手上的黑匣子,听着里面哐啷啷的声音问,“说起来这个黑匣子是哪儿来的?既然跟师父无关,那里面装着什么?”
“匣子是我随手从甘棠君那里拿的,至于里面的东西嘛,是我临近秣汝城就随身带着的小玩意。反正都是糊弄一下的,不用在意。”
“好吧,方才我还真以为……”
正说着,他们忽然听见远方传来轰隆巨响,整座山也跟着晃荡起来,惊起林中飞鸟无数。再往西面看去,便是令他们瞠目结舌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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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琼山西面的山谷里扬起漫天尘烟。
像是埋藏在地底的上古神兽从混沌中苏醒,在活动筋骨之时,连带着地上所有的泥土和树木都跟着翻滚,而后地崩山摧,周围的一切都动荡起来。
剧烈的摇晃之后,山体倒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山的另一头,受到惊扰的清琼湖倾泻而下,化作奔腾的波涛,尽数倒灌进山谷。
阿浮震惊道:“多罗阁的地宫就是这样自保的吗!这是自保还是自毁啊!”
沙依格德也被吓得两腿发软:“师父没说啊!他只告诉我这是最能蒙骗稷夏皇帝的手段啊,我哪知道会是这么惊心动魄的场面!”
鉴于动静太大,他们实在不放心师父一个人在那里应付,只能拼命往山谷里冲去,希望能接应一下,多少帮点忙。
而此时的江故,终于算出了自己破解这场八厄的终果。
他拖着残破的身躯,望着前方汹涌而来的百丈高水墙,释然地叹息:“原来是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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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前。
江故来到西面的山谷,发现沙依格德与他商讨的计划进展很顺利,稷夏的重兵全部转移到了这片地带,正卖力地挖掘着地宫。
昨夜沙依格德突然向他打听二级地宫的核心位置,他还以为这徒弟想把他献祭给皇帝,心说难道自己的八厄应在这里?可他正要回绝的时候,沙依格德却又捂住了他的嘴,义正词严地数落他防备心太弱,这种生死攸关的问题,无论谁问都不能说。
搞了半天是想试探他自己嘴巴严不严,这徒弟莫不是有病?
接着沙依格德又说阿浮不可信,很可能是皇帝间接安排到他们身边的细作,逼着他排演了大半夜的对答,还总是嫌弃他语气不够生动、情绪不够饱满,简直烦得要死。要不是看在最后效果还不错,阿浮也没有真的背叛师门,而是按他们的预想给敌方传递了虚假情报,他真是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两个逆徒!
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简生观对待徒弟实在太宽容了。
于是他把对徒弟的不满发泄在了自己的对手身上。
稷夏皇帝不敢小看他,安排了三名无碑境的高手与他对决,更是布下了重重机关和陷阱,只等着他稍一松懈,被擒个正着。
皇帝下的旨意是:死活不论,但尸体必须留下,完完整整地送到他面前。
三名无碑境的高手上来就使出了缠字诀,渡天客是他们从未正面迎战过的阶层,难免心生畏惧,他们想借由天时地利人和,付出最小的代价拖到他精疲力尽。但显然他们还是低估了江故,以一敌三,渡天客仍旧游刃有余。
其实对江故来说,要速杀这三个无碑境高手并不难,只是他觉得那些稷夏官兵动作太慢,忙活半天都没挖到地宫外缘,大大耽搁了他们计划的实施效率,所以他将那三个无碑境拉过来扯过去,用内力辅助他们轰开地宫的关键门户,以便尽快触发自保机制。
三个无碑境察觉到自己被戏耍,羞愤交加,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与江故的巨大差距,心知此战多半是个死局,不如死得惊天动地一些,便不约而同使出了全盛之力。
只听轰隆几声巨响,他们确实“惊天动地”了。
山峦崩殂,湖水倒灌,谷地顷刻间被淹没,无数人的哀嚎也被无情吞噬。即便如此,四个当世的巅峰高手依然在对决。
分明是晴天,湖水却化为雨滴凌空落下。
对面三人运起周身内力祭出杀招,江故甩出白骨棘刺,迎头而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江故忽然身形一顿,大脑一片空白。再清醒时,他已身中两掌一刀,机体严重受损。
报错、报错、报错……一连串的报错后,防御力、灵敏度、腾空装置、攻击性能全线降级,超规格武器强制锁死。
怎么回事?
江故一边抵挡三人接踵而来的攻击,一边看向西南方向,快速分析形势。
二级地宫年久失修,有防御机关失效了。
计算出现了疏漏,核心区域的根服务器虽然没有受到冲击,但主能源模块被山洪侵袭。
供给根服务器的能源自动截断,短暂的掉线后,备用能源勉强维持,但储量有限,将在半个时辰内停止运行。
这是在他意料之外的故障。
而眼下,他这副躯体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水墙铺天盖地,如神佛惩戒的巨掌,迎着他们拍下。
“原来是这样啊……”
瞬息之间,江故做出了决定€€€€
启动紧急预案。
他不再恋战,及时收手撤退,逃往东面的密林中。
有两个徒弟在等他,那是他最后的胜算。
第74章 晴眼
沙依格德和阿浮被十几个江湖人士阻住了去路。
这些人最多就是行者境,有些连这高手的入门级别都排不上,不过是贪图朝廷的赏钱,过来充充人头罢了,但他们手段刁钻,倒是十分难缠。
西面山谷里闹出那么大动静,这些人心里也发怵,为了那么点赏钱,谁愿意冒那么大的风险去争功,本想跑得远点以求保命,结果恰好碰上这俩逆向奔来的师兄弟,顿时双眼放光€€€€大的功劳抢不到,这种送上门的小功劳不捡白不捡啊。
于是双方就这样僵持起来。
沙依格德和阿浮这一路着实不容易,刚摆平封山的官兵岗哨,又遇上捡漏的江湖杂鱼,两人打得没停过,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此时他们也不想跟再费力周旋了,边打边在林子里兜来转去,试图甩脱这些人,好尽快跟师父会合。
然而这些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有人挖陷阱,有人放迷烟,有人使暗器,生生把师兄弟两人逼得迷了路,身上也受了不少轻伤。包围圈越缩越小,眼看两人就要惨遭清剿,忽然一阵疾风掠过,就见林中陷阱崩毁,迷烟散去,暗器也全数弹飞,叮呤咣啷一通乱响,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惊呼,不过片刻,尘埃落定。
林中归于寂静,江故收手伫立其间,白骨棘刺尖端的鲜血滴落成线。
他没有留一个活口。
沙依格德先是愣了愣,随即欣喜地迎向他:“太好了!师父你没事吧!”
阿浮本能地察觉到不对劲,他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漏网之鱼会去报信,这才往江故那里走去。
江故背对着他们。
沙依格德犹在絮叨:“如此骇人的场面,师父你好歹事先知会我们一声。这地宫的自保机制果然不同凡响,别说稷夏皇帝会不会被蒙骗,连我看了都觉得多罗阁是真的完蛋了。师父,这样的话你是不是也不用……”
话音未落,江故在他面前蓦然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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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所持的白骨棘刺深深插入泥土,支撑着江故半跪着的身躯。
“师父!”沙依格德大惊,下意识伸手去扶。
“师父你……”阿浮也赶到江故身前查看他的状态,“怎么会这样?”
眼前所见令他们难以置信:江故的心口插着一片刀尖,刀身部分应当是被他自己削断了,但刀尖没有硬拔,多半是怕拔了之后血流如注,心脉就此枯竭。他的右侧胸膛凹陷了一大块,显然是被强悍内力震伤,若是普通人,脏腑怕是尽碎了。另外他的右下腹肋骨穿出,似乎是被人从侧面补了一掌,不知为什么,从这里渗出的血都是蓝黑色的,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沙依格德满面仓惶:“怎么可能?谁能把你伤成这样?你可是渡天客啊!”
江故解释:“地宫自保机制启动,出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状况,我一时不察,被三个无碑境联手下杀招。到底是排行榜顶端的人,还是有点份量的。”
阿浮蘸了些蓝黑色的血放在鼻尖,急问:“掌中有毒?这是什么毒?要怎么解?”
江故摇头:“不是毒,是我自己的血。别管那么多了,时间紧迫,你们两个好好听我说。”
“师父你说着,不妨碍我们给你止血。”沙依格德按住他的腹部创口,阿浮撕下衣摆,利落地给他包扎。
两个徒弟配合默契,一心想救师父性命。
沙依格德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飞快思索对策,竟然提议道:“师父你撑着点,我们可以把你带回到那个临时洞穴,让甘棠君先唤醒简生观那个皮囊,再让师父你自己医治自己,是不是也可行?你放心,总有办法的!”
阿浮觉得有道理:“师兄你真是个天才!”
然而江故一盆冷水浇灭了他们的希望:“不可行,且不说简生观那副躯壳短时间内修复不好,就算能醒过来,我的医术是给常人治病的,治不了我自己。”
“医者不能自医?”两个徒弟不解。
“对我而言就是如此。”江故的气息依旧很稳,阻止了徒弟们的救治,平静地说,“别折腾了,区区致命伤,救了也没用。”
沙依格德绝望道:“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师父,我们怎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呢?”
江故道:“我来找你们,自然是有事找你们做。而且这件事非常重要,你们必须分毫不差地完成,才能真正救我渡过此劫。”
两个徒弟目光坚毅:“师父放心,我们定不负你所托!”
“好。”江故满意点头。
下一瞬,他从泥土中拔出右手所持的白骨棘刺,悍然砍断自己的左臂!而后又是两招劈砍,再断自己双腿!
光影交错间,江故将自己削成了人彘。
沙依格德和阿浮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见自家恩师在面前变成了四段。
他们已然骇得说不出话了。
“接下来的步骤,为师自己做不到,交给你们了。”江故把手中的白骨棘刺交给沙依格德,说道,“另外一半在我左手里,阿浮把它捡起来。”
“……”阿浮木然地照做。
“这武器你们应当用着顺手。”江故说,“现在,先把我的右臂砍断,再把我的头砍下。”
“让我们亲手杀了你……”沙依格德喃喃,“师父,是你疯了,还是我们疯了?我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到?”
“肢解我,是在救我。”江故语气淡然,银灰色的眼眸望着他们,里面没有脆弱、怨恨、伤悲,只有深渊般的沉寂,“不能让当今皇帝得到我的重要部件,他无法成为我,但他已经知晓我的一些能力,足够他操控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力量。这会导致世界的毁灭加速重演,那么我所有的使命就功亏一篑了。”
“可是师父……你看到我们的手在颤抖吗?”阿浮抬起握着白骨棘刺的手。
“或许你们不能理解,但我还是恳请你们照做。”江故叮嘱,“这是破解我八厄的唯一方法,成全我吧,不枉我们之间师徒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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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琼湖的水泼天而下。
沙依格德闭了闭眼,努力平复了身体的颤抖,手起刀落,砍下了江故的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