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菜就端上了桌,他听见那小孩恼怒评价:“啧,什么鬼东西,堂堂鼎润楼怎么沦落得这么难吃!这鱼脍切得比砖头都厚,螃蟹酿橙用的酒也不对,鹅掌怎么透着股腥味!”
那青年道:“早跟你讲了嗦,鼎润楼如今口味恼火的嘞!空剩个花架子,也不晓得新老板能不能给它拉起来嗦。”
小孩漱着口问:“新老板是谁?”
青年冲着楼上扬首:“就是那边那个嗦,玄微门的周门主,财大气粗嘞,硬是从诛我宗酒旗护法手里盘下来的嗦。”
小孩淡淡地“哦”了一声,继续不甚满意地吃菜。
周清莫名觉得寒毛直竖。
那一大一小很快就吃完了,虽然骂了那么多句,却是一点不剩,而且是小孩吃得更多。等他们丢下银钱,周清对手下使了个眼色,让他们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不久,两个手下回来禀报,说那两人入住了一座民居院落,大人看着像是本地人,跟邻里街坊都很熟络,对外说小孩是他亲戚家的孩子,过来借住几天。
周清还是觉得刻意,有让他们仔细去调查了大人的身份,结果也很令他意外。
竟然是多罗小驿的掌签?那孩子与多罗阁有什么关联?
左思右想,结合近来江湖上甚嚣尘上的传言,周清觉得还是要与诛我宗的人通个气,若那孩子真是宗主之子,如今重回曙岭城,定会再掀风云。
***
姬小戈住进了木丁西的家中。
木丁西很会享受,在院里放了个摇椅,躺在初春的树影下眯眼小憩,拉家常般与正在打坐的姬小戈闲聊:“水荇君交待我的任务就是一路护送你到曙岭城,什么事都听你调遣,你这娃子到底什么来头嗦?”
姬小戈闭目流转体内真气,还能分神回答:“你这都猜不到?我要么是诛我宗主,要么是诛我宗少主,二选一吧。”
“就是这二选一难煞我了嗦……”
“劝你别想了,反正对你来说没区别。”
“那倒是嘞。”木丁西抬手胡乱绕了一圈,“刚回来没几天,我这院子都给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嗦。有玄微门的,有诛我宗天市使那边的,还有酒旗护法和积薪护法那边的,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小门小派的,再过一阵子,怕是江湖上的扛把子都要来了嗦。”
偏偏这些人只敢在外头密切关注着,说不上来是在监视还是在保护,总之也没人真的上门找他们麻烦,日子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过着。
姬小戈行气两周天,漫不经心地说:“随他们吧,我就是想看看这些人对待我这个疑似少宗主是什么态度,私底下又张罗了什么事。毕竟十三年过去了,人家肚子里还揣着什么样的心思,总要看看清楚吧。”
木丁西笑了下:“我说你怎么非要去鼎润楼吃饭呢,原来是故意放风声去嗦。”
诛我宗早已不是从前的诛我宗,哪些人还能差遣,哪些人生了异心,都得掂量下才知道,魔教主君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姬小戈收归真气于丹田:“这样不好么,给你们多罗小驿招来多少生意。”
木丁西摇着摇椅:“生意是好了,担子也重了嗦……鬼娃子,看你最近都在练功,你现下内力恢复多少了嗦?”
姬小戈说:“五成吧,够用了。”
***
孔晋鹏坐不住了。
身为诛我宗的酒旗护法,自从得知有这么个孩子现身曙岭城,实是烦得他夜不能寐。虽然宗门已大不如前,但他本人过得可是逍遥自在,还赚了个盆满钵满,这时候来这么一出,不是平白给他添麻烦么!
若是宗主本人归来也就罢了,他自然不敢造次,可宗主的孩子算什么?别说他是不是真的是宗主的亲生儿子,就算是真的,难不成要他们这些老帮众认这个野种为少宗主吗?十多年的劳心劳力,全给这毛头小子坐享其成?以后他们这些人还要听他号令,像当年伺候他爹一样给他卖命?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越想越不忿,孔晋鹏琢磨几天,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是诛我宗的长辈,怎么样也不好对这样一个小辈下狠手,倒不如把这种事推给别人去做。所谓借刀杀人,反正宗主身上背的恩怨那么多,寻不到他本人,就让那些仇家来寻他儿子好了。区区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多受几次磋磨也就构不成威胁了,若是一不小心被人弄死了更好,他们还能反过来去怪罪对方欺负小辈,名正言顺地捞上一笔。
从周清那里得知这孩子的存在后,天市使宋白和积薪护法翁承安的态度就晦暗不明。孔晋鹏冷哼,他们三人在宗门内各自为营,谁也不服谁的管,时不时还互相挖坑拆台,这会儿明面上都还在观望,背地里有没有搞小动作就不知道了。
传言姬凭戈重现江湖,在他看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十多年杳无音信,要重现早重现了,还会等到现在?所以这消息本就该是姬凭戈之子现身了,多半是以讹传讹才搞得人心惶惶,此时他先行布局,届时定能抢占先机。
这么想着,孔晋鹏便把这孩子在哪儿的消息偷摸递了出去。
他暗中勾结的对象也很精准,就是对姬凭戈最恨之入骨的无相门。只要他们知道了,稍稍一撺掇,整个武林也就人尽皆知了。
正如他所料,消息递出去没多久,无相门闻着味儿就来了。
有他们打头阵,一时间所有江湖人士都在谈论,说魔教主君姬凭戈有个孩子,眼下就在曙岭城。至于他本人会不会现身,大家各执一词,端看这大热闹要如何收场。
***
木丁西也坐不住了。
他对姬小戈说:“酒旗护法已经有所行动了,看着是不想承认你嗦。天市使和积薪护法加派了人手,尚且不知道要做什么。无相门、居清派和圆觉寺的人都在赶来曙岭城,你还有闲工夫玩我的摇椅嗦!”
姬小戈盘腿坐在上头,边晃悠边练功:“那不是正好么,来齐了好一起解决,我欠多罗阁的因果债也可以一次平了。”
木丁西无奈:“我家都快被围成铁桶了嗦,你到底想怎么解决?”
姬小戈道:“这事简单,今晚就给你把人赶走。”
他说到做到,当天夜里就将周围零散分部的盯梢人全部撂倒,并给他们留书一封。那些书信被送到他们各自的话事人手中,上头赫然写着两行字:
三月廿三,卓荫山连珥观,姬凭戈恭候大驾。
如若再扰此宅,必先血洗为敬。
那笔迹周清认得,宋白、孔晋鹏和翁承安也都认得,明明白白就是宗主亲书!可他们近来从未见过宗主现身啊,那些被打晕的手下也都说不清楚当时怎么回事,只说一道黑影闪过,还没交手他们就失去了意识,醒来诊治,全都受了不轻的内伤。
太诡异了,这一切都太诡异了。
迫于宗主当年的淫威,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立刻撤下了盯梢那个院落的人手,只让人每日关注一下他们是否还在,也关注一下连珥观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至于“宗主”究竟要做什么,十日后自然可以见分晓。
借助多罗小驿的情报生意,各大门派也都收到了姬凭戈的“请帖”。
江湖上越发闹腾,像是到处都在刮风下雨,相比之下,姬小戈身边倒像是风暴的中心,平静得有些不真实。
终于没了那些烦人的苍蝇,他一身轻松地登上了卓荫山,如同一场寻常的踏青般,来到了那个与世隔绝的山洞。
他刚到曙岭城时,就先确认了左年是不是在这里,之后才着手布局。
只不过那会儿时机不好,便没有来与他相认。
这里就跟他十三年前来时一样,除了周围树木更高了些,其他没有丝毫变化。
左年也与那时一样,他没有像树木一样长高长大,也没有像常人一样有喜有悲。他只是独自守着尘世外的小小一隅,平淡地度着漫长的一生。
姬小戈知道自己变化挺大的,但并有没在意,径自过去唤他:“左年。”
刹那间,万物复苏,如朝阳升起,如倦鸟归巢。这声音再度叩开了坚硬的蛋壳,让那孩子的眼眸倏然亮起。
他停下了拨弄古旧风车的手指,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无声地说:
爹爹,你又来接我啦。
第96章 赴约
十三年的光阴,在两人之间没有留下丝毫隔阂。
姬小戈问他:“你知道我会来?”
左年笃定地点头,为了让他能看懂,用口型一句一顿地说:嗯,那天我知道你身体……出了问题,需要……安心休息。太突然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把你藏在……坑里,然后回来……等你。
虽然对他这种处理方式不太理解,但从结果上看,这么做并没有错,甚至在当时是最合适的最稳妥的。这孩子的成长经历扑朔迷离,旁人根本无从置喙,所以姬小戈也不打算用常理去约束教导他。
他只是觉得奇怪:“你知道我没死?”
左年笑了,拍拍自己单薄的胸脯:爹爹不会死,我能……感应到。
姬小戈微皱了眉头:“啧,别乱认爹,你是怎么冒出来的还没搞清楚,上次跟你说过了,该喊我什么的?”
左年回想起来,立刻改口:哦哦,师父。
看得出来,这孩子见到他心里十分快活,时不时朝着手里的风车吹吹气,看它转动起来,献宝似的递到姬小戈面前:师父,玩。
姬小戈推还给他:“我不玩,买给你玩的,还没玩坏?”
左年自豪道:我会修,换过纸。又说,师父这次来得好早,就是怎么……变小了?
他以为还要等个一百九十年才能再见到师父,以为世上的相聚就是那么短暂。但是跟师父同行的时日实在太美好了,等多久都值得。如今风车的扇叶才换过两次纸,这么快就见到了师父,让他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虽然师父模样变了,但他还是一下就能认出来。像是有种来自本源的共鸣,始终把他们二人牵连在一起。
姬小戈回答他:“没事,我过几天就长大了。”
左年很惊奇的样子:哇,那比我长得快多了!师父真厉害!
姬小戈:“……”
这孩子有种天生天养的特质,全然不知自己的与众不同,也不知放出去了会惹出什么事。不过姬小戈倒是乐见其成,反正他自己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多一个这样的小家伙陪他,可要比外头那些俗事有意思得多。
他垂眸望着左年:“乖徒弟,师父这次来接你,要去红尘走一遭,你可愿意?”
左年先点了头,才问:红尘……是哪里?
姬小戈:就是洞外,世间,我的身边。
左年当即起身,什么东西都没收拾,只带了那只风车就要出门,眼见姬小戈落在后面没动,还回过头来催促:师父?
姬小戈负手而立,严肃地问:先考校你一下,当初教你的功夫,练得如何了?
左年:……
***
三月廿三,春风和畅。
这两日卓荫山可谓是热闹非凡,许多年无人问津的野外荒山,如今被各大门派的弟子生生踏出了十几条山道。
自当年仙丹害命事件后,连珥观一夕之间被灭门,从此阴森破败,成了晦气不祥之地。直到前两年,有三个道士云游至此,觉得此处风水奇佳,本该是福地洞天,便开坛做了七七四十九天法事,驱邪祛秽,并洒扫重建了部分道观,借此安定下来。
即便如此,现在的连珥观仍旧堪称鄙陋,总共两进宅院,仅有五个道士居住修行,偶尔会有几个读书人捐点香火钱借宿,就是图个清净,在这里温书备考。
观主栖灵子就是当初那三个云游道士之一,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家道观有一天会聚集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门派,所有角落都给挤得满满当当,连院外的林子里都扎了棚子住人。他久不闻外事,听了旁人解释才知道,原来是魔教主君放话要在此现身,他们这小小道观实是承受了无妄之灾。
好在栖灵子是个豁达之人,言道:“既有客来,俱是善信,好生招待便是了。”
这些自称名门正派的江湖人也都很要面子,叨扰了人家的地界,自是好好供上了香火钱,不叫外人看轻了自己。
临近正午,众人围作数圈,翘首以盼。
魔教主君姬凭戈销声匿迹十余年,今日之前,只有人声称见过他的孩子,却从未有人见过他本人露面,就连他的昔日旧部也都不敢妄下断言,却不知这真是一场暌违已久的恩怨局,还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观中的道士们给大家上了清茶,院落中央的祭坛也清扫了出来,只剩一鼎巨大的黄铜香炉燃着浓厚的香火。
无相门、居清派和圆觉寺派来的长老和高阶弟子位在前排。
他们都认为,以姬凭戈的心性,定会搞出个惊天动地的排场,恨不得压着所有人的气势从天而降,甚至有可能二话不说就发起攻击,是以他们看上去云淡风轻,实则全都处于极度紧张的备战状态。
正午时分,依旧没有什么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