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总亲,我的脸皮都要被你亲烂了。”陈子轻在宗怀棠腿上调个边,他把桌上的脸盆搬过来,冷不防地发现了什么,见鬼似的后仰头撞上宗怀棠,又慢慢凑到盆边,往盆里看。
真的没看花眼,水里倒映着的,是他自己的脸。
吓死了。
没想到有一天见到自己的脸会吓得心脏骤停。
所以他现在不是鬼魂,是灵魂。
是陈子轻。
他顶着这张脸,宗怀棠竟然都不奇怪,不会是只有他自己能看得见自己的真实样子吧。
“宗怀棠,我长的是什么样子。”陈子轻往后扭头,“你描述一下。”
宗怀棠长了层胡渣的下巴刚才被他撞得发疼,配合肿成馒头的脸和破了的唇角,和一身皱巴巴的衣裤,乱糟糟的头发,怎么看都惨,像在沙漠行走的流浪汉,愣愣地看着属于自己的绿洲。
陈子轻又问了一遍。
“眉毛不粗不细,双眼皮,双得不窄不宽,眼型不长不短,卧蚕不深不浅,鼻梁不算高也不算矮,嘴不大不小,颜色不艳也不淡,下巴中间的窝坑不深不浅,脸型不长也不宽,所有都刚刚好。”宗怀棠摸他细细的一条腰,“不都说了吗,你是轻轻。”
陈子轻抿嘴,原主是单眼皮,小瓜子脸,没卧蚕,下巴也没窝,宗怀棠说的是他。
静了会,陈子轻把头转回去,后脑勺对着宗怀棠,手伸到脸盆里拿毛巾洗脸:“我其实长得挺普通的。”
宗怀棠依恋地趴在他背上:“告诉过你的,我情人眼里出西施。”
陈子轻的声音夹在哗啦啦的水声里:“那我换了脸,你怎么都不需要过渡,直接接受了。”
宗怀棠说:“你一来我就看见了。”
来,不是来这里,是那个时空。
“我”不是那个时空的宗技术,是这个时空的宗怀棠。
陈子轻:“……哦。”
“我们睡一会吧。”宗怀棠把放在陈子轻腰上的手拿起来,握住他洗脸的毛巾,在他的脸跟眼睛上擦了擦,丢回盆里,抱起他去床上,“我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了,我觉得自己不需要睡眠,现在你来了,我就想睡了。”
陈子轻的身子陷进了棉被里,他不适应地翻了几次身,宗怀棠用包着纱布的那只手箍住他,窝进他怀里睡着了。
像床头柜上的那艘木制帆船一样,穿过风雨和漩涡,奄奄一息地停靠在了码头。
再也不用在海上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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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轻在宗家住了下来。
宗怀棠把胡渣剃了,脏衣服裤子全换了,他穿上了白衬衣,配着熨过的黑西裤跟起早擦的皮鞋,还是那个风流倜谠的宗技术。
宗母看到小儿子这样,她嘴巴半天都合不拢。
等小儿子去厨房拿了两只桶跟扁担,宗母才找回声音,难掩惊喜地喊:“怀棠,你是要去挑水啊,一个人行不行?”
宗怀棠已经大步出了院子,精气神十分好,他回道:“我不是一个人,有我对象陪着我。”
宗母捏着手绢一晃:“我就不该问。”她搓了搓胳膊,去烧饭了。
陈子轻这头跟宗怀棠去了河边。
草深水也深,宗怀棠蹲在一块石板上面,抓着桶在河里洗了洗,他叮嘱小孩子一样叮嘱身边人:“这边滑得很,你站远点。”
陈子轻蹲下来,丢了个小石头进水里,水花溅到他嘴上,他伸舌舔掉:“我又不是活人。”
宗怀棠把桶向下一按,“哗”地拎起来:“万一呢。”
“谁能承受得起后果,你能,还是我能?”他把沉沉的一桶水放到地上,桶里的水晃荡出来一些打在他裤子上,“我不能。”
陈子轻哑口无言。
宗怀棠把另一个桶也打好水,他抹掉扁担上的土,把两头的铁钩子往桶的把手上挑,忽地开口:“有野鸭子。”
陈子轻揪着草站起来:“哪呢哪呢。”
宗怀棠看着他笑。
他脸一红,恼怒道:“你又骗我是吧。”
“骗你什么,承诺书上不是写了吗,宗技术永远说话算话。”宗怀棠放下扁担,牵着他去了前面不远的芦苇荡。
野鸭子听到动静就从芦苇荡里游了出来,蛋还在,小小圆圆的,附在芦苇里。
“野鸭蛋吃着比鸡蛋香。”宗怀棠说,“尤其是水煮。”
陈子轻最喜欢吃水煮蛋了,他一听就有些激动:“不好进去,干脆我去拿蛋吧,反正我是魂……”
宗怀棠突然掐住他的脸:“你要说多少遍?”
陈子轻口齿不清:“我本来就是啊。”
宗怀棠嗯了一声:“我知道。”
转眼就变了神色,他扭曲着脸嘶吼:“我知道!”
“我知道!”
“我知道!”
一声比一声撕裂,男人全身发抖,状似入魔,模样骇人。
芦苇轻轻摇曳,几只野鸭子在水里嬉戏,陈子轻在河边看宗怀棠发疯。
宗怀棠蓦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煞白着脸,不知所措地站着:“轻轻,我……”
“我不去捡野鸭蛋了,我不想弄脏衣服,也不想扎到自己。”陈子轻说,“你去吧。”
宗怀棠笑:“好,我去。”
他走了两步就回头:“那你在这里等我。”
陈子轻转过脸看游到河中央的野鸭子,对他摆摆手。
宗怀棠的速度很快,他脱掉皮鞋进芦苇荡里找了找,带回来十几个野鸭蛋,陈子轻牵起衣服兜着。
这要是有第三人在场,会觉得野鸭蛋飘在半空。
宗母就见到了这一幕,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出来了,就在厨房里待着吧。
都到这一步了,宗母再想躲避现实也不行了。
家里真的有鬼。
小儿媳真的是鬼。人鬼之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
宗母坐在锅洞前添柴火,手在裙摆上打了打,也不晓得会不会像聊斋里写得一样,鬼会吸活人的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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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怀棠跑了三趟才把水缸装满水。
陈子轻往水缸里凑了凑:“水这么浑浊,都发黄了,怎么吃。”
宗怀棠盖上木盖子:“你等会来看。”
过了会,陈子轻揭开木盖子瞧瞧,泥土全都沉到了水缸底下,水清澈得很。
陈子轻忍不住拿水瓢舀了一点喝,甜的,比那个1982年职工热水房打的水甜。
“别喝了,你喝不习惯就会拉肚子。”宗怀棠吃过早饭进来,手上是个水煮的野鸭蛋,他对着门敲一下,剥着碎开的壳说,“我们去合作社。”
陈子轻没留意过,那是什么地方?超市吧。他问道:“去买什么?”
宗怀棠说:“给你买罐头。”
陈子轻嘴微张,野鸭蛋顺着那点缝隙推了进来,他下意识咬住,满嘴都是棉腻的蛋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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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里的合作社很大,好几个同志在里面当值。
布料,酱油米面,杂货……什么都有。
宗怀棠出门前被他妈塞了个酒瓶子,让他打点酱油回来。
这个时候的酒瓶子不像现代有个芯,是大口的,盖子一揭就能喝。
宗怀棠把盖子转下来,将酒瓶子放到案板上面。
陈子轻以为打酱油要票,他记得宗怀棠没有带,正想提醒就见对方掏出了一把零钱。
宗怀棠对看他看呆的同志说,“我打酱油,三毛钱的。”
“诶,好嘞。”同志边拿油瓢边偷瞄,宗家小儿子竟然出门了,看着不疯了啊。
以他这条件,精神正常的消息一传出去,过不了多久就又有媒婆上门了。
宗怀棠付了钱就带对象去买罐头。
路过卖布料的档口,宗怀棠停下脚步上下打量陈子轻:“给你……”
陈子轻飞快捂住宗怀棠的嘴巴:“别在有人的时候找我说话!”你是正常人,正常人怎么会对着虚空说话呢。
宗怀棠深黑的眼凝望他片刻,抬手借着抹脸的动作跟他说:“我想给你裁布做新衣服。”
陈子轻避开他滚烫的眼神:“不用了。”
“要用。”宗怀棠自言自语,他冲卖布的女同志笑,把人女同志耳朵都羞红了,昏头转向地按照他的要求裁好了布,都没好奇地打听是给谁穿的。
因为是男同志的颜色,却又不是他的尺寸。
陈子轻走到墙边看贴在上面的小报,讲的是多高裁多少布。
裁布要用到票,按人口发票,不是按身高体重,个矮的瘦的跟个高的胖的是一样的票,所以有的人票足够用,有的人就不够。
陈子轻想到了钟家兄妹,他俩的票就不够用,得亏他们是工人,一年四季都有工作服。
工人的待遇是真好,月月发福利发补贴,年底就更别说了。
陈子轻的手指被勾了勾,他跟上了宗怀棠,他们带着新买的布去做衣服,买罐头。
衣服一时半会做不好,得过天把,罐头倒是给了钱就能带走。
他们在合作社转了一边才出去,街上闹哄哄的,好像是有个男同志对女同志吹口哨,被抓走了。
大家伙议论纷纷。
“头让鬼摸了吧,好好一小伙,这下完了,十年打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