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济心闻言心中一跳,抬起头对上了眼前之人冷淡的视线。
明济心的记忆里,眼前之人的神色,从来都是带着一点笑意的,也许是玩笑,也许是轻松……纵然自己以前并不苟同他高高在上的心态,却也明白在旁人眼中,此人总是温和友善,好像是无论怎样都能包容认同一样,叫人忍不住亲近。
然而此刻他的眼睛却是冷冷淡淡,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若真要类比的话……明济心想起许久之前,自己年幼时候的某位很是严厉的夫子。
只是自己如今的身份,却不是那时胸有成竹,对老师提出的一切问题都能对答如流的自己,而是毫无准备,对老师的问题无言以对的沈循策。
他吸了一口气,轻声道
“我是想亲自看一眼缕春如今的状况,亦是确认世子是否真的安全存活。”
至于其他的结果……本来也没抱有什么希望。
白尽欢仍然是冷淡的看向他,听到他的回答,若有所思道
“只是这些吗?难道你,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救他出来的心思?”
当然有,但那是不切实际的事情。
明济心移开了视线,声音有些轻缓
“现在还不是救他出来的时机。”
白尽欢接着追问
“那什么时候才是恰好的时机呢,若只是为了救出沈循策这一个目标,只为此而活,你觉得,穷尽一生,你能达到这个目标吗?”
明济心:……
明济心忽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不,从对面之人开口问话的时候,或者更早之前,穿过那层雨幕看到他时,自己就应该感觉到不妥。
白尽欢特意等在那里是为了接应他二人不假,但又何尝不是一次对他们两个的考验呢,或者说,他旁观发生的一切,评判他们两个的表现,现在到了要做最后总结的时候了。
而显然,他与烟生两个人€€€€至少自己的表现,并没有让白尽欢感觉到满意,虽然自己不觉得有什么需要他评判的地方,然而却又觉得这样似乎也理所应当。
明济心只能心中有所散漫的想,也许今天不该跟过来的,但事已至此,却没有让他逃避的机会。
于是只能直白的去面对自己的困境,听眼前之人将自己的心全然剥离出来,逼迫他去面对残酷的现实。
白尽欢一句一句轻飘飘的话,如一柄一柄的刀刃插入他的心上
“你此次回来缕春城,不可否认,做了好大一场戏,将万灵成天会与灵王齐齐给作弄了一番,且能全身而退,叫其对你刮目相看,然后呢,这样做有什么实质的意义可谈吗?除了得到一纸追杀令,你一无所获,而你若此生目标只为了救出你的世子,那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穷尽一生,你也无法做到。”
明济心:……
明济心放缓了呼吸,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他抿了抿唇,想要反驳什么,竟无从开口。
同样的话听过无数遍,唯有这一次让他难以应对,无法应对。
白费力气的试探,自损一千的结果。
他承认对方说的对,但是他不愿意认命,真就觉得穷尽一生也无法救出沈循策。
于是干脆保持沉默。
在此沉寂的对峙之中,他听到一声叹息。
“你给出的不是我要的答案,等待时机徒劳无功,也不是你找到的正确方法,看看你手中究竟是什么吧。”
他的手中不是……
明济心立刻垂眸看去,然而他的双手放在身前,却什么也没有!
明济心脑中一震,不可置信的将双手伸直,来回翻转,却仍是找不到一丝一毫的鸟雀尸首存在的痕迹,甚至连尘土也完全不见,好像他什么也没有做一样。
到头一场空的打算罢了。
明济心怔怔的看着双手,隐隐约约,似乎明白了什么。
白尽欢看着他愣住的表情,继续道
“你看,你的手中空空如也,你费劲力气得到的是一片虚空,是要给我什么呢,再去挖吧。”
是考验吗?
还是故意为难,给一道难解的问题呢。
明济心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低声说了一个“好”字,便立刻转身,回去到了那土坑旁边,再次握着铁锹挖了起来。
同样沉默的氛围,却又更添无数的沉重与压抑。
一旁的李藏名看了看两人,他虽然已经习惯沉寂压抑的生活,但站在这里旁观眼前发生的一切,却还是莫名有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
连他都要佩服明济心太过冷静的头脑与算计殆尽的策略,在大师兄的口中,这一系列的举措,却被批的一无是处……不知该说是过分苛刻,还是故意刁难了。
被如此不留情面的批判,莫说普通人都难以接受,更何况明济心是素来有神童之称,也许以往从未遭受过任何批评,今天却遭受如此的对待,只怕心中更加难以忍受。
李藏名在碧血阁日久天长的磨砺之中,怜悯同情的心肠早已经被压抑的不见分毫,但他又生性多愁善感,与明济心合作一场,此刻又在大师兄身侧,心思难免活络两三分,
此刻听到大师兄将明济心的言行讲的一无是处,又见明济心的动作明显停滞沉重许多,好像真是被打击的太狠了,于是小心思难免露出一两分出来,想要为他来讲情。
李藏名忍了忍,还是没有忍住,轻声说道
“大师兄,您是否说的有些太过……”
“你很有闲心关心他吗?”
可惜,白尽欢似乎并不打算听他说情,听到李藏名的声音,也只是斜斜的看了过去,虽然嘴角带笑,讲话也很是轻松随意的语气,却听得李藏名脊背一凉。
白尽欢用一句话直接堵住了李藏名要讲的所有话。
白尽欢道
“你的问题,稍后再讲。”
李藏名:……
李藏名瞬间卡壳。
自己有什么问题?不会也让他挖什么坟吧,可是他哪里有坟可挖呢。
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但不知为何,竟然有一种心虚的感觉。
于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已经收回视线的大师兄,总觉得似乎不太对劲,大师兄还是那个大师兄,却总觉得……今日的大师兄好似冷冰冰的,全无人情。
李藏名心中不觉竟然生出难以逾越的距离,于是闭口不再言语,甚至想要立刻离开。
但他若此刻讲说要离开,又总是觉得有些刻意,于是还是选择作壁上观,沉默的站在一旁等待,心中又默默盘算,大师兄是要准备和自己讲什么问题。
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另外一侧,明济心终于又挖到了东西,那是一方裁剪过的不过一尺多长的蒲席,裹着一样东西,将其取了出来,里面果然裹着喜鹊的尸首。
明济心将其带到了白尽欢面前,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确认仍在,才开口说
“这次取来了。”
这一次的声音,明显要比上一次低沉许多,可见是真的对他有所打击,然而白尽欢却视而不见,仍是淡淡道
“确定你找到了正确的答案了吗?”
“问我真心的答案么€€€€”
明济心抬起头看向他,心中略过一丝的犹豫,他心中有两个答案,但在心间来回滑过几轮,他却还是选择了说不太妥贴,却是他真心想要的答案。
“灭了万灵承天会,才是能够正确挽回龙王部,救出世子的前提。今日我一无所获,却并不后悔€€€€况且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我了解更多一些关于万灵承天会的讯息,或许日后我还有千次万次失败的尝试,但总有最后一次的成功,那就足够了,千万次失败是一次次积累经验的必经之路,我已经做好准备,且向往之。”
白尽欢与他对视着,明济心的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与躲避,互相直视未尝不是一次信念的抗衡。
片刻之后,白尽欢眨了一下眼睛,翘了翘嘴角,说道
“不错,勇气可嘉,信心可赞,毅力可敬,但这还不够,你的答案仍然是错的,你也没有真正将我要的东西拿来。”
明济心:……!
什么意思呢……
明济心迟疑的低头看去,却愣在原地€€€€
他的手中哪里有鸟雀尸首呢,只有无边的血污从他手指缝中流出,就如同缕春当日城破时的如河血流。
他听见白尽欢冷漠的声音在头顶继续响起
“你若只为复国,殚精竭虑,纵然真有一日,成功找到了灭去万灵军的法门,最后仍不过是又一轮尸山血海之上短暂的风光,今日万灵承天会可灭碧龙部,他日怎知不会再有一个千灵百灵,再来踏平缕春城?你要的还于旧乡重归旧梦,不过镜花水月,一场幻境,你若仍无法认清现实,不愿去做更遥远的谋划,完全拔除导致缕春血案发生的根源,得到的只会是一轮轮的尸山血海,你心知肚明的事情,不是吗。”
明济心的呼吸一重缓过一重,白尽欢视而不见,平静的声音说出不留情面的逼迫之语
“再去取来吧,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想要的真正答案是什么,尽管那非你所愿,而你非要给我一个错误的答案,那欺骗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若不愿正视,承认,我可以陪着你一次又一次去挖掘错误的答案,我的时间漫长无涯,可随意消耗,但你的时间能够完全浪费在这无意义的挖坟上吗?”
明济心:……
是,他知道眼前之人想要的正确答案是什么,要救沈循策,那就要先救缕春,先救霖州,然而若要救霖州,他要先救天下。
万灵承天会诛杀碧龙部,破开了千百年都无人敢逾越的规矩,自它以后,效仿者只会越来越多,龙王部不再是高高在上,统御九州的存在,不但是他们碧龙部,天地灵气日渐微薄的今日,天下九州的龙王部所遭受的袭击只会越来越多,况王都也已经陷入波折之中,天下大乱,不过瞬息之间。
眼前之人的真正用意,便是想要他舍弃眼前的龙王部与霖州,去平定将要发生的天下大乱。
可是因反抗龙王部而生的天下大乱,等下一次的天下太平之后,还会有龙王部的存在吗?
那不是他想要去是思考的答案。
他胸无大志,只愿独善其身,从来没有兼济天下的心。
但眼前之人却非要他舍弃私心,去做胸怀天下的圣人。
明济心张了张嘴,近乎无声的质问
“为什么一定是我?”
“为什么不能是你?”
白尽欢朝他微微弯腰俯身过去,看着眼前的明济心,却恍如透过他看向未来的他。
“若你真正是随波逐流的平庸之辈,我也不会找到你,既然是我看中的人,我自然想要你能早日踏上大途€€€€不必着急拒绝,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的事情,你可以尽情按你心中所想去行你要走的道,不过世情易变,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至于现在€€€€”
白尽欢站直了身躯,微微一笑,说
“你还没把我要的东西挖出来,继续吧。”
明济心:……
明济心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
沉默是拒绝的态度,这在白尽欢的预料之中,但他也并没有开口多说什么,只是与明济心沉默的僵持。
最终,明济心还是转身返回到了那土坑旁边,他的步伐一步比一步沉重,每一次落下的铁锹,却也比上一次更为缓慢。
无声息间,他的眼角流了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