惴惴不安的心彻底跌入谷底。
“嘎吱、嘎吱”。
一顿一顿的,是让人听了很不舒服的木轱辘碾压过地面的声音。
视线紧盯着地砖上一点一点靠近的影子, 舒琬已经彻底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
牙齿咬在舌尖上的疼痛没能换来任何梦醒的机会, 轮椅停在了面前,头顶响起原以为早已忘记的声音:“醒了?”
手指止不住地发颤, 舒琬的头皮一疼,他被迫仰起头, 看到了那张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的脸。
刘傲仁连头都没有低,只落下眼皮,轻蔑地瞧着他, 阴沉道:“明日去春香山, 你知道该准备什么。”
头发被松开, 舒琬跌回到草席上,一时没能说出话。
好在夜已深, 刘傲仁没有继续找他麻烦的打算,而是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便转动着轮椅转身离开。
柴房的门关闭后许久,舒琬撑着地的胳膊才动了动。他用已经发僵的胳膊扶住身后的墙,想要站起身,结果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软了。
宕机许久的大脑迟缓地转动,舒琬暂时放弃站起来,他撩起长袖,解开衣袍,检查身上越来越疼的伤口。
大致看过后,差不多可以确定,他回到大梁了。
回到了坠入春香山后山小河的前一夜。
这日刘傲仁突然发疯,拽着他,要将他的头发绞断,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样的折辱,舒琬自是不从。
可孤身一人在刘府,从不从的,又不由他说了算。
最后他还是被三名小厮压着,亲眼看着自己的头发被一缕一缕剪断,满身是伤的被扔进了柴房。
原本这种情况,没个三天,他是出不去的。但今日恰巧刘傲仁的朋友上门,邀请他共去春香山赏景谈诗。
刘傲仁答应了。
说是赏景谈诗,这些人却都是冲着舒琬来的。
自刘傲仁断腿,性情大变,对身边的人动辄打骂,往日翩翩公子的形象维持不住,见识过他本性的旧友渐渐远离,留在他身边的只剩些狐朋狗友,每日不是邀刘傲仁去吃酒,就是去其它人少的地方找乐子。
都道舒家的小哥儿容貌€€丽,大婚那日盖着盖头不得见,刘傲仁的那些“朋友”便怂恿着刘傲仁把舒琬带出门给他们瞧瞧。
这瞧了一次就有二次,从一开始以为刘傲仁是大发善心带他出去透风,到后来发觉刘傲仁的那些“朋友”举止越来越让人不舒服,舒琬哪怕是个呆子也该心生警惕。
只是刘傲仁身为他的丈夫,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却从不阻止,还一次又一次带着他出门,看舒琬像只落入虎口的羊,战战兢兢,不得不祈求刘傲仁给予一些庇护。
这点儿庇护连舒琬自己都说不清哪日就会被收回。
依照刘傲仁阴晴不定的性情,不是今日,就是明日,总有一日,他会放任他的那些“朋友”做出更过分的事。
……就像记忆里的那一日,也就是明日,在春香山上,刘傲仁会坐在一旁笑着,看舒琬被那些人围起来,满眼绝望,走投无路。
两条腿恢复了力气,舒琬支撑着墙面站起身。他用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脑海里不断回想着最后一眼看到的郁恒章焦急的面容,还有入水前遥遥听到的,一声划破长空的“爹爹”。
墙面冰冷的温度沁入掌心,舒琬没有办法去思考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他不能有丝毫的怀疑。
他一定要想办法离开这里,他要回去,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那里还有人在等着他。
……
刘傲仁要舒琬准备的也不是什么特殊的东西,只是些带去山上的吃食点心。舒琬漂亮的容貌,乖顺的表现,一手好厨艺,还有能拿得出手的琴技……这些都能让刘傲仁在他的朋友面前重新找回些优越感。
鸡都还没叫的时辰里舒琬就在厨房忙碌,许久没用过老式的灶台厨具,他花了些功夫才找回手感。等所有的东西都按照原先的标准准备好了,已经有些迟了。
他匆匆换了身碧色的长衫,将半长不短的头发用发带束起来,赶到马车前时刘傲仁早已在车上。
轻出一口气,舒琬收敛神情,低眉顺眼地上了马车。
经过一晚的冷静,再面对刘傲仁他镇定了许多,起码不会再发抖。
布置奢华的车厢里气压很低,刘傲仁阴鸷地盯着他。如果不是今天要和朋友见面,刘傲仁一定会拿迟到作为由头对舒琬动手。
虽说名声已经开始烂了,但刘傲仁在外总还是要保持他温雅的模样,像是戴久了的面具就不愿再摘下来,刘傲仁从来不愿意承认他已经和从前不同了。
知道刘傲仁目前还不会对他如何,舒琬渐渐不再感到害怕。
很快马车驶出城,上了春香山的山道。
舒琬安静地给刘傲人端茶递水,翻书捏腿。
说真的,站起来久了,如今再跪回来让舒琬由衷地感到恶心。
他催眠自己这是在片场演戏,手上小心地服侍着刘傲仁,余光趁机观察着车窗外的山路,试图寻出些眼熟的景色。
一切都同他记忆中的一样,马车停下后,又步行了一段路,到了一个小石亭前。
刘傲仁的朋友们已经在那里了。
小厮们轻手轻脚地将刘傲仁搬上台阶,放下舒琬带来的大小食盒,迅速离开。
刘傲仁那几个朋友身边的小厮也跟着撤下。
上一世的舒琬从这一刻起就开始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可惜,为时已晚。
垂眼向几人行了礼,舒琬上前打开食盒,端出几盘尚有余温的点心,以及两壶热酒。他在一旁架起的炉子上烧好水,将特别选出的琉璃盏烫过后依次摆在几人面前,倒上自酿的果酒。
杯盏放在桌上时舒琬的手被一个人握住:“怎能劳烦嫂嫂亲自倒酒。”
舒琬用了用力,没能把手抽出来,他咬了咬下唇,怯怯道:“王公子言重了……”
那人的手顺着舒琬的手腕往上摸,舒琬立即露出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情,红着眼看向刘傲仁,男人却笑着,没有半分制止的意思。
周围的人跟着发出“哧哧”的笑声,舒琬眸光微凝,闭上眼装作害怕,用力一甩手臂,将王公子的手带着拧了个方向。
一声痛呼,王公子捂着扭到手腕,正要厉声质问,舒琬却像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窜到了刘傲仁身后,一副害怕极了的可怜样。
亭子里的几个人笑得更畅快了,一边嘲笑王公子连个哥儿都控制不住,一边用更加不怀好意的目光注视着胆怯的舒琬。唯有刘傲仁的神情淡了淡,略有警告意味地瞪了一眼身后的人,估摸着是觉得他不听话。
不过今天的好戏才刚开场,刘傲仁也不急。
他端起酒盏,同大家碰了杯。
这一群人装得人模狗样,聊着诗词歌赋,待舒琬给他们斟酒时,又迅速将话题引到舒琬身上,刚还大谈春景的人此时说起了另一番春景,左右都不过是些诨话,他们就是想看舒琬羞愤难当,又不得不应承着他们的样子。
不动声色地躲过这些人越来越过分的咸猪手,舒琬晃了晃手里的酒壶。
不到半个时辰,两个壶里的酒都倒完了,舒琬走到刘傲仁身边,轻轻放下只剩了个底儿的酒壶。
前一世的这个时候,他大概已经在惊慌地四处逃窜,在被人拦住时,是真的抱着必死的决心,又抓又咬,口腔里都尝到血腥味了,才拼出一条路,跑去了后山。
而这一次,那些想要抓住他的手,软绵无力地垂落,前一秒还说着话的人,下一秒眼睛一翻,晕了过去。手里看着浅实则很能装的琉璃盏掉在地上,清脆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刘傲仁一下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惊醒,他错愕地看着眼前东倒西歪的众人,很快反应过来:“舒婉!你好大的胆子!”
刘傲仁满心要看好戏,酒喝得少,糕点也没吃几口,舒琬预料到他可能会没有那么好放倒。
拆了拖尾的发带,换上一根短绳将头发绑住。舒琬走到刘傲仁身前,垂下眼睛看着半瘫在轮椅上的男人。
苍白的面容,瘦削的身型,衣摆下的一双腿更是干瘪到如同迟暮的老人。曾经以为会笼罩他一生的阴影,如今换个角度来看,原来只是这么一副病入膏肓的颓唐模样。
“你在酒里放了东西……”刘傲仁勉力撑起身,仰头看着眼前这个让他陌生无比的舒琬,质问道:“你怎么敢的!?”
“我怎么敢……”由仰视变为俯视,舒琬站得挺直。看到刘傲仁去摸轮椅边的拐杖,他先一步拿走了那根无数次挥向他膝窝的木棍,甩到了石阶下。
“兔子被逼急了都会咬人,我这点儿蒙汗药,远不及你给我准备的大礼。”舒琬淡淡道。
“你怎么……?”刘傲仁紧皱着眉头。
“我怎么知道的?”舒琬面无表情地看着还在强撑着的刘傲仁,“因为我已经为自己的胆小付出过一次代价了。”
这些能让人睡三天三夜的蒙汗药是舒琬早就备下的,但上一世就是因为他的犹豫、迟疑,最后没敢下得去手,让他彻底失去了逃命的机会。
脱掉碍事的外衫,卷起衣袖,在刘傲仁不可置信的目光里,舒琬原地蹦哒了两下,对着刘傲仁笑了笑。
刘傲仁终于顾不得面子,要开口大叫自己的小厮,舒琬却转身一个飞踢,将只发出了一个气音的刘傲仁踢晕了过去。
原来那座他曾以为不可逾越的大山,也不过如此。
伸手探了探刘傲仁的鼻端,还有气。有一瞬舒琬想过要将过往种种都报复回来,可望着昏死在轮椅上的男人,舒琬忽然发觉刘傲仁的面容已经不知不觉在他的心中模糊了。
他看着他的脸,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多给出一丝的恨意都是浪费。
舒琬掰开刘傲仁的嘴,将剩下的一点儿酒灌进去,想了想,干脆撕了刘傲仁的衣服,将人推给他的好兄弟们。
蒙汗药的分量够足,几个时辰后外面的小厮们等不住进来,自会看到他家一贯要面子的主人是何等风姿。
顺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离开,天际乌云翻滚,隐约有闷雷声阵阵。
前世一步步迈向绝望的沉重步伐,变成了急切地寻找。
拂开遮挡的枝叶,一阵风吹过,舒琬站在山崖前,脚下是湍急的河水。
他喘着气,低头看着山下,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用截然不同的心境。
舒琬不确定这一跳是否能回到他想回去的地方,但他一定会跳。
不是为了寻死,而是为了寻生。
他会好好活着,坦然接受过去的一切经历,不再畏惧,不再回避。
向前迈出一步,伴随着强烈的失重感,舒琬忽而想起他的爹爹还曾说过:“婉儿一定会幸福的对不对?”
失去爹爹后他再也没有感受过什么是幸福了。
但现在他可以肯定地回答:爹爹,婉儿很幸福。
很幸福很幸福。
……
“舒琬?……”
“呜呜呜爹爹……”
舒琬猛地从坠落感中惊醒,在一片明亮里,看到了郁恒章,还有眼泪汪汪的舒宥宥。
第80章 第八十章
“宥宥还没有反应过来, 爸爸已经‘嗖€€€€’的一下飞出去,然后就跳下了船。爸爸说过,宥宥还小, 不能乱跳水,会给别人添乱,宥宥只能在船上看着。但爸爸和爹爹都不见了,宥宥特别害怕, 就打电话给陈叔叔, 陈叔叔说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让宥宥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