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刺 第52章

这些年拼了命拿到的高位和荣华,如果没有见证和分享,那么他的所有努力都毫无意义;这些年独自熬过来的孤独和期盼,从十七岁到而立,他的喜怒哀乐再无人在意;他爱的人,余生的血肉,灿烂的阳光和水分,终将被碾成一地齑粉。

小孩儿回过头来,冲着他笑,饱满的脸蛋白润,眼神澄澈晶亮。

“沫沫!”周千乘脱口叫出他的名字,“求你了,回来。”

小孩儿张张嘴,说着什么,突然表情变得痛苦不堪,地上的草变成一根根竖起的尖针,扎进小孩儿光着的脚上,很快变得血肉模糊。

“沫沫,你怎么了?”

小孩扁着嘴哭:“疼。”

然后哭声更大了些:“没有鞋子,很疼。”

周千乘如遭雷击。

过往一幕幕如走马灯一样从他眼前闪过,少年人无助的眼泪,房间里破碎的哭喊,不讲道理的猜忌和折磨……他终于想起来,那鞋子是他亲手扯掉的,在过去那些漫长的日日夜夜里,他最爱的小孩儿只好赤着脚一路艰难前行。

如今被逼到悬崖,再无路可去。**周千乘脱离危险彻底清醒过来,已是一个月后。

他这次其实命悬一线,二次手术中腹部重复感染,差点就下不来手术台,同时腿部毁损伤导致局部骨骼破坏,伤到腿神经,目前的医疗技术不能保证他还能站得起来。

各地来的专家聚在一起,会诊一个接一个,气氛严肃,表情凝重,整个院区都沉浸在一团压抑中。

周千乘在清醒后第六天开始工作,代理总长刚走,顾望便推门进来。周千乘立刻看过来,然后又往对方身后看,没人,今天仍然是顾望一个人来的。他眼神从期盼到失望很明显,顾望只好装没看见。

汇报完一些必要情况,周千乘照例问关于苏沫的事,比如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

“挺好的,每天看书,在花园里散步,我今天把云际的猫送过去了,他挺开心的,和小圆饼玩了好久。”

周千乘嘴巴动了动,剩下的话到底没脸问出来€€€€他醒了六七天,苏沫没来看过他一次,电话也没打过,他捧着手机看监控,屏幕里的苏沫很平静,脸上有了点肉,没之前那么瘦了。

他很想问问顾望,苏沫有没有提过他,有没有一点点担心,欲言又止几次,都张不开嘴。

但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沫沫……没说什么?”

顾望扭头去看监测仪,大屏上几个数据平稳,看起来问题不大。

“说了,他问您恢复得怎么样。”

周千乘心中涌出一丝狂喜,强压住嘴角,问:“你怎么回的?”

顾望想了想,如实回答:“我说您的腿不一定能站起来,可能需要终生坐轮椅。”

周千乘:“……”

顾望继续说:“但身上其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人已经开始工作了。他便问,您昏迷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他什么时候能离开?”

周千乘:“……我现在很累,需要休息,你出去。”

顾望点点头,站起来往外走,又被周千乘叫住。

“其他人没找麻烦吧?”

“没有,几位长辈这次都很老实,我这边也加派了人手看着,苏先生绝对安全,不过……”顾望犹豫了一下,又说,“二少爷回来了,一直在想办法找苏先生。”

周千乘沉着脸,半晌之后说:“让他来找我。”

周逸找不到苏沫,便来找周千乘,他之前来过几次,均被拦在病房外,今天终于能进来。

周千乘示意保镖在外面候着,硬生生挨了周逸两拳。

周逸冲着他哥脸上招呼,周千乘一嘴的血和着一颗后槽牙吐出来,坐在地上靠着床沿粗喘。他身上还连着几根管子,腿上绑着固定支架,一般人这么折腾怕是能当场丧命。

周逸咬牙切齿地骂:“我不打你伤口,不是有良心,是怕你死了,沫沫才真的走不了。”

“你知不知道他用了多久才好起来?”周逸蹲在周千乘跟前,一只手按在他腿部的固定支架上,如果可以,他真的想把这套昂贵的支架拆下来扔了。

“小时候借别人的手毁他,长大了又亲手毁他。”周逸一贯温和的脸上表情狰狞,一下子仿佛老了好几岁,“你他妈就是个畜生!”

“是,所以我很后悔。”周千乘看着周逸,一字一句地说,“我会用尽我所能弥补他照顾他爱他。”

“我答应过他,等我出院,会放他走,让他过想过的生活,让他开心,让他没有负担。”

连在身上的监测仪被刚才一番动作拉扯到地上,这时突然发出尖锐报警声,周千乘抬手一拳砸在那个正方形小盒子上,“轰”一声,监测仪凹下去一大块,报警声停了。

周千乘发着狠,继续未说完的话:“这次,我说到做到。”

周逸明显不信。他早就领教过他哥的偏执,疯批内核十分稳定。就算一时有所改观,将来未必不会故态复萌。

“你想见见沫沫吗?”周千乘盯着周逸的眼睛问。

“你把他藏在哪里?”

“当然在很安全的地方,家里这种情况,一旦我出事,”周千乘专挑他弟的痛处戳,“周逸,你护不住他。”

周逸紧紧抿着唇。

“去见他吧,告个别,然后回你自己的生活中去。我不找你麻烦,以后都不找了。”

“但是,就算沫沫离开,你们也不可能在一起。”周千乘早就看透周逸那条软肋的位置,一刀精准扎下去,让对方毫无还手之力,“你了解他,他的新生活里,只有他自己。”

◇ 第72章 72、不跟了

靠山而建的疗养中心悠然静谧。今年夏天气候反常,酷暑和高强度光照袭击着城市,路旁的梧桐树一夜之间吹落一地枯叶。

苏沫站在树下,泛黄的叶子铺满小径,在他身后延展成一幅油画。

落叶里夹杂着绿色的,苏沫捡了一些,铺在长椅上,再挑出完好的,然后放到盛满干燥剂的盒子里脱水。周逸静静陪着他做这些。

“我从网上学的,脱水之后再有几道工序,就可以做成押花。”苏沫说着,抬手指一指远处一丛盛开的紫色牵牛,“还采了一些花,都可以做。”

他仰起脸冲周逸笑,阳光为他的面庞镶了一道浅浅的金边,他好久没这么放松愉悦过,晃晃手里的树叶:“庆祝新生活。”

周逸没法说扫兴的话,强撑着笑脸配合他:“什么时候走?”

“他说出院之后,我就可以走。老师帮我联系了第四区的omega救助中心,那里收留了很多遭受过迫害的omega,他们都需要心理疏导。”

苏沫是在第四区出生的,之后随父母迁来第九区就是因为第四区政治生态太差。以前的第四区是有名的战乱区,帮派横行,暴力事件频发,不过并入新联盟国之后,境况得到很大改善,还建了三处国家救助中心。

周逸勉强笑着:“不回新联盟国首都吗?你在那里生活了那么久,回去更适应一些。”

苏沫拿着树叶的手一顿,摇摇头。

“去第四区,要待多久?”

“不知道。”苏沫说,“别操心我了,你呢?和你的omega怎么样?”

“没怎样,他是周千乘安排的人,很突然地出现,我有怀疑过,但他当时的状态和你很像,我就帮了一把,没想到……”

苏沫手里转着一片叶子,轻轻扯它柔韧的茎:“开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周逸坦诚道:“不会有结果,上次在酒店里,也是做样子的。”

有很多话不必说太透,彼此心知肚明。

“他应该喜欢你吧。”苏沫眼前闪过揽着周逸的那个omega的笑脸,接触的动机或许不纯,但爱意却很容易分辨真假。

“没有omega会不喜欢你。假戏真做,也是缘分。”苏沫静静看着周逸,“阿逸,之前在山上给你打的那通电话,很抱歉,让你很痛苦吧。”

周逸垂下眼,几秒钟后才说:“沫沫,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事,别说这些了。”

“嗯。”

“我们……”

“阿逸,”苏沫没看他,眼神落在脚下一片枯叶上,“我们回不去了。”

苏沫没有勇气和周逸重新开始,也没有力气和周千乘再纠缠下去。就这样吧。

周逸看着他,满眼悲伤。

“沫沫,如果这是你想要的生活,那就努力过好。如果你累了,想回来,我会一直等着你。”

苏沫弯腰捡了一片梧桐叶子,叶片上有一条很大的裂纹,从顶部一直裂到根部。他没回复周逸的话,将叶子举过头顶,放在阳光下看。

“大部分落叶都有裂痕,有遗憾,但其实也很美。”**周千乘来的时候,梧桐叶都要落光了。

他看起来不是很好,坐在轮椅上,瘦了,面容憔悴,看苏沫的时候带着点字斟句酌的小心翼翼。房间里冷气开得足,苏沫裹了厚外套,周千乘先让护工关了空调,又让人把冷饮换成热茶。

“第四区治安不太好,尽量晚上不要出门。实在要出去,最好和朋友一起。”周千乘说。

他已经坐在这里一个小时,有意无意说一些第四区的负面消息。好像说多了苏沫就会放弃离开一样。

房间角落里放着两个行李箱,一看就是收拾好了,周千乘视线总是忍不住那里扫。

其实已经没什么可说的,苏沫执意明天要走€€€€周千乘在医院一待近两个月,从不提出院的事,苏沫让顾望带话,几次都无果,一怒之下开始收拾行李,这才激得周千乘当即赶过来。

“沫沫,我再复健一个疗程就上班,最近的一项公务是去第四区访问,不如你再等等,我带你一起去。”周千乘试图劝说苏沫同意。

苏沫低头喝茶,然后很平常地问:“你可以走路?”

周千乘闻言脸上暗了一瞬,不过很快又高兴起来:“医生说还不行,可能要恢复很久,也可能永远站不起来。”

苏沫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高兴个什么劲儿,但还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了一下:“现在医疗水平高,就算……真的不行,人体外骨骼技术也能帮忙走路的。”

“嗯,”周千乘凝视着苏沫,“你不用担心。”

苏沫偏过头不再看他。夕阳像火一样铺在窗外,他突然想起那天傍晚,也是这样的红。他沿着山路往上攀爬,那红渐渐褪去,夜空里亮起几点星光,像催他离开的引路灯。

那天,他从山上一跃而下,没有迎来想象中的剧痛和破碎,跌进一个硬邦邦的怀里。

周千乘这个人,从里到外都不和温软搭边,就算说软话也是硬的。如今坐在这里,却完全变了一个样子。具体哪里变了苏沫说不上来,非要形容的话,就是以前的周千乘总是让人无路可走,如今,他侧过身,给苏沫开了一道门。

€€€€走不走,怎么走,出了那道门之后往哪里去,苏沫自己说了算。

见苏沫发呆,周千乘想了想,又回到方才的话题:“第四区总长何迟是傅言归的人,我带你见他一面,有事他能照拂一下。”

苏沫回过神来,拒绝道:“不用了,我是去工作的,不需要这种级别的社交。况且我们离婚之后,我就是个普通打工人,没有需要一个大区总长照拂的地方。”

离婚这个词太刺耳,刺得周千乘一下子哑了火。

他手指抠着轮椅扶手,垂下眼避开苏沫目光,一不小心按到一个按钮,轮椅突然往后退,哐当一声撞到墙上。动静太大太突然,吓了苏沫一跳。周千乘立刻胡乱按了几下,总算把轮椅稳定住。

他先是看向苏沫,脱口问“没事吧”。苏沫摇摇头,他能有什么事,倒是周千乘,右腿被震歪了,脚从踏板上垂下来。

周千乘调整好轮椅,往前动了动,靠苏沫更近一些。

“这轮椅是今天刚送来的,不大会用。”周千乘独自尴尬了一会儿,他不善于在苏沫面前出丑,但很快,他想到什么,两手一摊,说:“沫沫,帮我把腿提上来。”

苏沫坐着没动,周千乘等了一会儿,只好自己用手将腿提起来,放回踏板上。

正事没说几句,无关话题倒是说了一堆。疗养中心的院子里次第亮起夜灯,几个提议都没有下文,周千乘没再说别的,让人准备了晚饭,拿来苏沫房间吃。

他不走苏沫总不能赶他,况且很多关键话题刚开口,周千乘就说腿不舒服,让医生进来两次,后来又说要去卫生间,再后来就是饿了先吃饭。

慢吞吞吃完饭,苏沫不再和他拖时间,从抽屉里拿了一叠材料出来,放到周千乘跟前,直截了当地说:“之前说的离婚协议,你要是没准备,我这边已经弄好了,你签字就可以。”

周千乘知道避不过,早晚会有这一刻。他沉默翻看着苏沫起草的协议,薄薄几张纸,内容简单到潦草,大意是苏沫什么都不要,只要离婚,称得上净身出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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