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个决定并不突然,离开的念头,已经隐隐约约在边亭的心里徘徊了很长一段时间,真正让他下定决心的是,是这次目睹靳以宁躺在担架上被送进医院。
边亭发现,他无法再面对类似这样的场面,哪怕一次。
“*明明说好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边亭没法说出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引用了一句电影里的台词,又说,“况且,我在四海集团这么多年也没做出什么成绩,说明我能力有限,完不成组织交代的任务。”
边亭这话,就纯属妄自菲薄了,虽然四海集团尚且不能被连根拔起,但这些年在边亭的协助下,警察多次展开行动,四海集团在港城已不似往日猖獗。
就好比偷渡风波,警方虽然无法将蒋晟他们定罪,也不是一无所获,四海集团内部固若金汤不假,但他们的合作方良莠不齐,少不了方寸大乱。
群龙无首的这段时间里,边亭及时递出了重要情报,警方趁机打掉了几个小团伙,狠狠挫伤了四海集团的气焰。
“只是因为这些?”秦冕试探着问边亭。
一时间,边亭没有说话,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答非所问,“我原本就是街上的一个混混,从来不是什么有正义感的人,也没有崇高的理想。”
有些人之所以伟大,因为他能为了别人的利益,做出背离自己人类本性的选择。边亭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他给秦冕当线人,本就只是一场互惠互利的合作。现在他干不了了,做不下去了,在被彻底撕扯成两半前,退出是最有利的选择。
既然站在哪一边都是错,那他就干脆全不选。
让不让边亭退出,秦冕没有马上给他一个答复。
他跳下石头,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像无事发生一般,笑眯眯地对边亭说:“来都来了,我们先一起给师父上柱香吧。”
“师父在哪里?”边亭一脸莫名,秦冕这人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
秦冕无辜地向下指了指,说,“你脚下。”
边亭一听,连忙往边上跳开,拨开杂草,露出了底下黑色的石碑。
一时间,边亭不知说什么才好,他脚下踩的哪里是什么大石块,而是秦冕的师父,边亭的季叔叔的坟头。
而且这个秦冕早就知道,也不提醒他。
“我好像还是第一次带你来看他。”秦冕走上前,拔掉窜得最高的一丛杂草。
在季叔叔面前,边亭没心情和他计较,低低应了一声,蹲下身,和秦冕一起除着坟头的野草。
野草在空地上堆起一个小垛,季叔叔的墓碑也就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碑上一个字都没有,没人知道这底下埋了一位毕生都在打击罪犯的英雄。
“这块碑是我亲手立的。”秦冕慢悠悠地点起一根烟,插在黄泥土地上,“因为蒋晟放出话来,如果让他知道他葬在哪里,他就要掘开他的墓,让他曝尸荒野。”
“‘季昀’这两个字,我已经练了很多年。”秦冕扭头看向若有所思的边亭,笑了笑,“就等着蒋晟伏法那天,再亲手过来雕上。”
季昀就是秦冕的师父,也是一直供边亭读书的季叔叔。秦冕刚加入警察队伍的时候,季警官就已经和四海集团斗争了许多年。
双方结怨颇深,蒋晟更是把这个咬着他不放的警察当作眼中钉,连死了都不能让他安生。
白色的烟雾在坟前飘起,秦冕看着一路飘向天空的烟,忽然问边亭,“你知道师父是怎么死的吗?”
“因公殉职。”边亭半跪在无名碑前,拉长衣袖,仔细擦着墓碑上的尘土,直到光滑的大理石碑面上倒映出他自己的影子。
季叔叔已经离开十六年了,直到现在,边亭还时不时梦见和他一起游泳吃猪脚饭的场景。
“这是你我一厢情愿的说法罢了。”秦冕笑了笑,说,“在我们内部的档案里,犯罪嫌疑人季昀是在转运的途中,死于一场意外车祸。”
季昀曾经和秦冕当过好多年的邻居,一直是他的偶像。秦冕的学习成绩很好,一路跳级,大学毕业后,如愿加入了警察队伍,成为了季昀的小徒弟,也是当年最年轻的警察。
就是在秦冕加入的那一年,季昀在四海集团的案件上,取得了关键进展,很有机会将蒋晟绳之于法。
但是随着案件调查的深入,季昀同组的两位警官相继意外殉职,不久之后,又在他的后备箱里发现了大量现金。
越来越多的证据在同一时间冒了出来,总总迹象表明,季昀与境外的犯罪集团有勾连,想要拉四海集团下水,成为替罪羔羊。
“他们说,他是一个黑警。”说到这里,秦冕笑了起来,“他那么嫉恶如仇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个黑警。”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陷害季警官而设计的圈套,是一个局,目的是除掉他和他的整个调查小组。
在确着的证据面前,季昀被停职收监,接受调查。但在调查结果正式出来前,季昀在一次转运过程中遭遇车祸,当场死亡。
旧事重提,边亭只有一句话,“季叔叔是清白的。”
“我知道,我相信他。”秦冕转头看向边亭,唇边依旧挂着笑,“你知道吗边亭,我也不是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我懒,怕麻烦,更怕死,如果不是为了让师父沉冤昭雪,我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秦冕之所以坚持到现在,是为了还师父清白。边亭早先愿意接受秦冕的任务,除了想为母亲减刑外,何尝不也想尽一份力,为替季昀沉冤昭雪。
“阿亭,我知道这些年你过得很煎熬。”秦冕看出了边亭内心的挣扎,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但我希望你为了你的季叔叔,再坚持一下。”*
因为和秦冕在季昀坟前的这场谈话,边亭没能走成。
事后边亭挖苦秦冕当缉私警察真是屈才,应该转行去当谈判专家。秦冕假装没听懂边亭话里的嘲讽,说好啊,我早就想转行了。
回去的时候,边亭把他扔在了野外的一个公交车站,一步都不肯多送。秦冕下车前,边亭问他,你不怕我在四海集团待太久,出卖你吗?
不怕,我相信你。也不知秦冕哪里来的自信,留下这一句话后就挥了挥衣袖,潇洒离去。
对警察来说,和线人沟通,确实需要一定的技巧,该压则压,该放则放。不过秦冕这次没有骗边亭,他相信边亭不会出卖他,也相信他会好好完成自己的任务。
三天之后,靳以宁出院,蒋晟和蒋天赐一起来接的他。
蒋晟在媒体面前表现得云淡风轻宽仁大度,俨然是一位才德兼备的企业家,私底下肺都气炸了。回来之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放出狠话,一定要不惜代价,把这个险些害得四海集团栽跟头的人揪出来。
蒋天赐趁机表起忠心,说爸爸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我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只是四海集团上下几万号人,要查起来谈何容易,蒋天赐雷声大雨点下彻查了大半个月,也没查出什么花儿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场风波带来的最后一点余韵算是结束,四海集团又回到了正轨。
边亭也“结束休假”,回到靳以宁身边,现阶段秦冕给他的任务重点不变,还是调查那条东南亚的走私水路。
期间,蒋天赐邀请边亭去家里吃饭,说是感谢他前次帮他处理了黄海鸣。边亭不信他有什么好心,懒得和他周旋,再加上靳以宁刚出院,于是直接找了个借口拒绝了。
“我和你说,我当时走进店里,一眼就看中了那个性感的大溜背。”
这天,边亭和丁嘉文一起出门办事,回来的路上,边亭开车,丁嘉文坐在副驾,嘴里兴奋地和他谈论着他上周去4S店看上的那台车。
“百公里加速3.4秒,最高时速320公里。”丁嘉文眉飞色舞地比划着,“选配下来,大概三百个大不溜。”
丁嘉文的斤两,边亭比他本人还清楚,凉飕飕地在旁泼冷水,“你的钱存够了?”
“不是还有银行贷款嘛,零首付。”在这件事上丁嘉文看得很开,他摆了摆手,靠在椅背上说,钱嘛,不花就是纸。
丁嘉文正滔滔不绝地介绍着销售给他提供的金融方案,一辆比面包车大不了多少的微型卡车从侧后方超了上来,在主干道上和边亭并驾齐驱。
在开车这件事上,边亭向来和气,从不与人争强斗狠,很自然地就放慢了车速,让对方先过去。
未曾想这辆小卡车得寸进尺,强行实线变道,硬生生挤到边亭正前方,险些把他的车逼停。
一句国骂滚到丁嘉文嘴边,正要喷涌而出,车后斗里忽然钻出了两个男人,抬起一个破布包裹着的东西,直直就往边亭的车上砸。
“砰”,一声巨响,挡风玻璃当场就裂了,边亭一脚急刹,停了下来。
边亭和丁嘉文对视了一眼,默契地下了车。这不看不要紧,看完丁嘉文的脸色都白了。
拍在他们挡风玻璃上的是个人。
准确地说,是个女人。
边亭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人是谁,赶紧上前查看情况,待丁嘉文看清那个人的面容之后,大吃了一惊。
被人从车后斗上扔下来的人,居然是康妮!
“康妮,康妮。”边亭蹲在地上,叫了两声她的名字,康妮没能回应。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是康妮。”丁嘉文也蹲了下来,问,“要不要先把她抱到车上去。”
“人还活着。”边亭拦住了丁嘉文,“不确定还受了什么伤,先别动她。”
康妮的双眼紧紧闭着,浑身都是血,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没一块好肉,已经陷入了昏迷。不清楚她现在的情况是怎么样,但可以确定的是,她被人从车上扔下来前,经历过暴力殴打。
丁嘉文不敢乱动,把康妮平放在地上,与此同时,边亭已经拨通了救援电话。
救护车很快就会赶到,边亭擦干净康妮脸上的血迹,交待丁嘉文,“你和康妮在这里等救护车。”
这次丁嘉文的反应很快,“你去哪里?”
“我追上去看看。”说话的这点功夫里,边亭起身已经上了车。
“我和你一起去!”丁嘉文着急了。
“不行,你照顾好康妮。”边亭放下手刹,转头对窗外的丁嘉文说,“我不会冒险,探探就回来。”
说完,没等丁嘉文再拦,边亭一脚地板油踩到底,原地飞了出去。
那几个瘪三开的是一辆微卡,速度本就不快,边亭车技好,又有车子性能加持,没开出两个路口就后发制人,轻而易举地咬在对方身后。
边亭深知,单凭他一个人并不能把这些人怎么样,但必须得弄清他们的身份。
就在边亭踩下油门,准备追上前一探究竟时,变数发生了!右侧的小道里突然窜出一辆卡车,一点刹车都不带踩的,朝边亭撞了过来。
边亭没有机会闪躲,整辆车被撞翻在了路边,所有玻璃全碎,安全气囊弹了出来。
猛烈的冲击,让边亭的大脑空白了几秒,等他的意识再度恢复时,已经被人从车里带出来,套上头套,塞进了另一辆车。
头套再次被摘下,边亭已经置身在一片烂尾楼里,周围遍地是建筑垃圾,数十名长相凶恶的男子包围着他,顶上几盏高功率大灯火力全开,亮得几乎睁不开眼。
他明白了,今天对方是有备而来。
这时,一颗小石子滚到边亭脚边,紧随其后的,是一道不怀好意的男声。
“小边,我在这里等你老半天了。”
边亭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蒋天赐双手揣在兜里,闲庭信步地,从混凝土楼梯上走了下来,身边跟着他的助手狗鲨。
“你还真是够难请的,怎么,是靳以宁不肯放人?”蒋天赐来到边亭面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咧开嘴冲笑了笑,“看来还得你女朋友出马才行。”
边亭捏紧了拳头,康妮遭受这无妄之灾,果然是因为他。
“蒋总,有什么事直说好了,何必牵连不相干的人。”边亭抬头看着蒋天赐,语气倒是客气,那眼神凶得让人汗毛倒立。
“我确实有事找你。”蒋天赐无辜地耸了耸肩,“不过在这之前嘛€€€€”
蒋天赐话音未落,狗鲨拎着一根棒球棍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地,一棍子抽中边亭的小腿。
剧痛袭来,边亭左腿一曲,单膝跪了下去,膝盖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闷响。
蒋天赐笑着说道:“还是得先让你认清楚自己的身份才行。”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休息,感谢大家!
◇ 第50章 第五十章 没得商量
这片烂尾楼位于港城的新区,在原先的规划里,说是要打造成什么东方曼哈顿,但由于开发不利,招商困难,配套设施跟不上,几年之后,沦落成了一片荒城。
夜色降临,这片被时间凝固的钢筋水泥坟墓,因为一群不速之客的闯入,生生撕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