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浔见状,走去沈凝身前:“把她留下,其他人带走。”
郑氏和何氏还在大声喊冤,侍卫们强行将人扭送走。沈扶望着一桌丰盛的饭菜,不发一言。
贺浔见状,无声叹了口气,然后走上前去,跟他勾肩搭背,又恢复了一贯吊儿郎当的神情:“怎么样啊沈兄,我这次没来错吧?你是不是该好好想想怎么报答我?”
沈扶抓住他搭在自己肩上的那个手腕拿了下来,淡淡道:“你想让我如何报答?”
贺浔想了想:“请我吃个饭,这不过分吧?”
沈扶望着面前一桌子丰盛的饭食,说:“这里有这么多饭菜,都归你了。”
说罢,他转身向屋外走去。
“喂,你……”贺浔看着他背影,实在无语,正想追上去,却发觉屋里还有个小娃娃。
沈凝还在小声抽泣,贺浔无奈,走上前去,蹲在她的面前笑了笑:“放心,只要你是无辜的,你家人做的事,不会迁怒你,不必害怕。你都知道些什么,现在就跟哥哥我从实说来。”
沈凝抽泣着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昨夜爷爷和阿婆昨晚在争吵,好像还遇到了什么人,他们一晚上没睡,心事重重的样子,今早就叫我去让堂叔来家里吃饭……”
贺浔脸上微微凝重,斟酌片刻,又问:“来你家的是什么人?”
***
夜色深沉,一弯上弦月悬于空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入宫门,随后从车上下来一位身披狐裘的年轻公子,抱着手炉,在太监的带领下前往养心殿。
楚酌踏入屋内,跪地叩首:“臣楚酌,给陛下请安。”
段明烛还在看折子,瞧见来者,亲自走到他面前,俯身扶起他:“跟你说过许多次了,若无外人,不必跪拜。”
楚酌敛了敛眸,说:“君臣之礼不可废。”
“你们这些翰林出身的人,一个个只知道把体统挂在嘴边。”段明烛无奈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想起了谁。
“罢了。你夤夜前来,可是先生那边出了什么事?”
楚酌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起身双手呈上:“先前,臣让贺浔去照应沈大人,今晚贺浔遣人送来了密信,派别人我不放心,还是亲自来呈给陛下。”
段明烛接过信来拆开一看,迅速浏览一番,神色渐渐凝重。
楚酌轻声道:“第一次刺杀,贺浔已经查明是玄羽司玄武营的人,至于这第二次,沈家的人已经全部被关进了临安县衙,目前还在审讯当中。”
看到又是刺杀又是下毒,段明烛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他攥起了拳头,渐渐收紧五指,沉声道:“朕就知道太后不会放过先生。一个已经被抄家革职的人,她都要赶尽杀绝。”
楚酌见他已经看完了信,遂将其取了过来,连同信封一起在蜡烛旁边引燃,然后丢到了火盆里。
“栾党办事的风向来如此。当年,大殿下还在世之时,太后就对东宫恨之入骨。如今,景王已不是太子,对于废太子党,太后定然不会放过。”
火苗很快窜了起来,信封被烧成了灰烬。段明烛视线落在火盆上,神色微暗。
“恐怕也不止如此。”段明烛说。“如今,栾党在朝中一手遮天。而朕刚即位没多久,根基不稳,太后是担心朕想拉拢先生,暗中培养势力。”
楚酌轻叹,出言安抚:“好在贺浔办事得力,沈大人这次并无差池,陛下也不必过分担忧。”
段明烛神色稍缓:“贺浔出身燕梧铁骑,他办事,朕还是信得过的。也幸好你当初提出,把他安插到玄羽司飞鱼营。但还是要让他隐藏好身份,若是让栾党查出他是我们在玄羽司安插的眼线,他这步暗棋就废了。”
楚酌敛眸:“臣遵旨。”
段明烛以手支颐,道:“不过如今看来,栾党对先生又是刺杀又是下毒,只怕还会有后手。”
听到这里,楚酌神色微暗:“恐怕不止如此。刺杀之人,已查明是栾党所为。但下毒之事,尚不能确定。”
段明烛微怔,喃喃道:“你是说,除了栾党,还有别人想置先生于死地?”
楚酌点了点头:“下毒的是沈家之人,但沈家是否有幕后主使,还未可知。贺浔在信中说,并未查到栾党与沈家有过任何勾结。”
一听这话,段明烛脸色愈发难看,抓在椅子上的手渐渐收紧。
“……先生本就已经不是沈家之人,离开凤京府,他根本无处可去。偏偏朕还没法留下他。”
说到这里,段明烛长叹一声,神情中尽是失落。“朕这个皇帝当的可真没意思……栾太后和栾鸿把持朝政,整个朝廷全是栾党的门生,朕拿什么跟他们斗。”
“陛下……”
“太后要把先生赶出宫,朕却只能听之任之……”段明烛低声说。
看着他这副颓然神情,楚酌心下不免担忧,然而他神色未变,只温声安慰道:“陛下不是还有臣么?还有十二万燕梧铁骑,栾党再无法无天,他的手里也没有任何兵权可以跟陛下抗衡。还有……”
说到这里,楚酌突然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段明烛却抬头看向他,一幅等他说下去的样子。
楚酌嘴唇翕动一下,却没说话。
段明烛:“还有什么?”
楚酌只得继续说:“……还有长公主殿下。如今,公主率军驻守在岭南,她手里有七万岭南军。这些都是我们与栾党抗衡的资本。”
说起此事,段明烛长睫忽闪一下。
长平长公主段云岫,是段明烛一母同胞的姐姐。但自从数年前,她便驻守在岭南,即使是新帝践祚,她都无暇回京。
大晟民风开放,女子征战沙场不足为奇。至于段云岫当年为何要从军,也是有过一段过往,此事还与楚酌有关。
“你……”段明烛迟疑片刻,问,“这些日子,岭南可有军报传来?”
岭南军的军报直接送至兵部,由楚酌接收。以往,段云岫总会连同家书一同送来。
楚酌敛了敛眸:“未曾。”
段明烛想了想,说:“等岭南那边的仗打完,阿姐归京,就要正式受封了。她屡立军功,本来早就应该封王的,只是朕若是封她,栾党定然不乐意。”
“封王之事可暂缓,等陛下足以与栾党抗衡之时,再封不迟。”楚酌顿了顿,又道,“公主殿下常年驻守岭南,她为的也不是一个虚名。”
“这是自然。”说到这里,段明烛神色难得缓和些许。“她为的,另有其人。”
楚酌一怔,正想说什么,却一句话都没说。
段明烛:“除了封王,还有你与阿姐的婚事。这些事情,栾党都会阻挠。不为先生,就算是为了你二人,朕也要尽快收拾了栾党。”
“臣……”楚酌的衣摆被他抓出了褶皱,他低声道,“臣沉疴在身,不敢觊觎公主殿下。”
“什么?”段明烛看向他,目光中略显惊诧。“你与她本就婚约在身,现在为何不愿了?”
楚酌垂着眸,掩了神色。“……那都是家父和先帝定下的婚约,不该作数的。”
“既是婚约,为何不作数?”段明烛说。
“虽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长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微臣……不敢高攀。”楚酌绞紧了衣角,先前的从容竟然一扫而光。
“高攀?”段明烛紧盯着他。“可是阿姐本就心悦于你。正因如此,她才会答应这个婚约。”
“陛下当真以为,公主殿下心悦微臣吗?”楚酌艰难地抬了抬眸。“……当年的事情,陛下应当还是记得的。婚姻大事,长公主殿下是陛下亲姐,陛下难道当真舍得她因为一件陈年旧事,如此潦草地嫁给微臣?”
段明烛微怔。那确实是一件尘封已久的往事了。
当年段明烛年纪还小,但也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
那是十四年前的一次宫宴,段明烛只有六岁。小孩子耐不住寂寞,吃饱了之后就离开了宴席,到外面玩儿去了。八岁的段云岫领着六岁的段明烛,一个庶出的公主和一个庶出的皇子,身边连个下人都没跟着。
夜色深沉,段云岫意外掉进了御花园的池塘里之时,年幼的段明烛傻眼了,当场吓得大哭了起来。偏偏这个时候连个路过的侍卫都没有,幸得宣平侯府的长公子楚酌路过,当即跳下池塘把段云岫救了出来。
好在段云岫并无大碍,楚酌却受了风寒,当晚发起了高烧。起初,众人都以为只是普通风寒,并没有过于担忧。哪知楚酌病情来势汹汹,接连三天高烧,宫里御医都派到了侯府,诊治了将近半个月,病情终于有了起色。
但是从那之后,楚酌身子便大不如从前,总是隔三差五的就生个病,御医隔上一段时日就得往宣平侯府跑一趟。御医诊断出,楚酌的身子确实是在那次高烧中受了损,难以再恢复如初。至于想习武练功,征战沙场,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延熹帝也觉得亏欠了宣平侯府,与宣平侯商议,有意结为姻亲。段云岫本就万分自责,只要能弥补楚酌,让她干什么都愿意,这场婚约,她自然也答应了下来。
只可惜,楚酌出身将门,却难像他父亲一样征战沙场,段云岫终归过意不去。
后来,段云岫以女子之身从了军,数年间,屡立战功。直至成为一军主将,驻守岭南,时至今日。
楚酌长叹一口气。若非看着陛下因为沈学士的事情一直在懊恼,他是不会提及段云岫来安慰他的。如今看来,主动提起长公主,倒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他站起身来,走到段明烛面前,俯身而跪,额头触上指尖,低声道:“臣唯恐耽误公主大好,恳请陛下取消臣与公主的婚约。臣不胜感激。”
无意间提起段云岫,牵扯出如此之多的前尘往事。段明烛深深地望着跪在面前的楚酌,颇为无奈。
“你起来罢。”段明烛轻叹,“此事容后再议。阿姐还没有回京,你们二人的事,你们自行解决。”
楚酌再叩首:“谢陛下。”
楚酌站起身来,坐回原来的位置。“话说回来,栾党如今把持朝政,陛下也不必过分心焦。不过就是一众文臣,朝堂上口诛笔伐,掀些小风小浪,不足为惧。”楚酌静静地道。“一切事宜,陛下都要从长计议。”
段明烛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这些日子以来,他日日与栾鸿虚与委蛇,处处忍让。栾鸿要在朝堂上安插栾党的门生,他允了;他要户部拨款重修肃王府,他也允了。他就是要维持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再静待时机,一网打尽。可是尽管如此,段明烛仍是有所担心。
楚酌说:“陛下如今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沈大人了。”
段明烛神色黯淡下去。“贺浔虽然在先生身边,但这并非长久之计。他在宫外,朕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放心得下。”
段明烛看向他,问道:“朕还是担心栾党会继续对先生下手。弦歌,你可有办法让先生重回翰林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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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来完了。这章共4200+本来是两章,但是不好断章,所以二合一了,明天就先不更了~下一章周二0点更新
第12章 临安引(五)
夜色渐渐深了,不知不觉间,月已中天。
沈家的案子查了半个月,沈榕最终交代出,确实是他下的毒,但他也是受人指使。但是受了谁的指使,他却不清楚。
当地知县只能将此案上报坪江府,由坪江知府接管此案。
然而,这个时候沈榕和何氏已经经历了数轮的审讯,说话渐渐开始颠三倒四。虽然下毒的幕后指使没有审出来,但在审讯的过程当中,竟然又牵扯出一桩二十年前的命案,正是当年沈扶父母路遇劫匪被杀害一案。
贺浔再次将此事上报,由楚酌面呈段明烛。段明烛一看,立刻下令彻查。甚至,段明烛还想亲自去临安走一趟,好在被楚酌劝住了。
但是段明烛左思右想,此事牵连到沈扶,即便由坪江知府亲查此案,他也放心不下。楚酌提议,可以派一名钦差前去协助办案。于是,段明烛派了刑部侍郎游逸卿前往坪江府。
游逸卿此人是延熹九年的探花,与沈扶是同年。当年他殿试的卷子本来是第四名,但是他的文章除了个人见解深刻,还有许多溢美之词,延熹帝看了之后龙心大悦,于是将他的名次提到了第三名。而本来第三名的沈扶成了第四名。
后来,他们便一起入了翰林院。延熹十一年,游逸卿转到了刑部任主事,四年后升迁到刑部侍郎。
游逸卿此人左右逢源,加上他会说话,跟朝中所有人的关系都不错。当年,他本来也是东宫党,但段明烛率军回京之后,游逸卿选择明哲保身。栾鸿在清扫东宫党之时,实在抓不到他的把柄,于是只能任由他稳坐刑部侍郎的位置。
新帝即位,游逸卿虽不能说是变成了栾党的人,但与栾党处的关系还不错,两边不得罪。段明烛难得看到朝堂上还有一个不是栾党的朝臣,也由他去了。而这次调查沈家的案子,他也算派上了用场。
由缇行厂派人护送,游逸卿一路从凤京府赶到坪江府,开始受理此案。此案毕竟是二十年前的案子,查起来自是棘手。再加上沈榕和何氏被关了半个月的县衙大牢,又被关了半个月的坪江府衙大牢,连番审讯之下,早就变得疯疯癫癫,受审的时候更是语无伦次,经常不着边际。
好在游逸卿在刑部历练多年,什么样的局面没有见过。他对犯人循循善诱,由浅入深,再加上贺浔和坪江知府的协助,沈扶也对当年的事情记得几分,十多日过后,终于查出了结果。
原来,当年沈扶的父母沈檐和凌氏回乡省亲,根本不是路遇劫匪,被害丧命,而是有人故意为之。那劫匪是何氏花钱买通,提前埋伏在沈檐和凌氏回乡的路上,然后趁机将其杀害的。为的仅仅是在沈老爷子过世之后,沈檐一支死了,就不必跟他们平分沈家家产。
二十年的悬案终于真相大白,此案主谋为沈榕和何氏,二人下了狱,至于该如何定罪,坪江知府认为杀人偿命,自当该判斩监候,遂将此案上报给朝廷,由陛下定夺。
段明烛给贺浔去信,让他问问沈扶想怎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