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明烛很高兴,又拿起了一颗,沈扶拦下他。“好了,臣品尝一颗就够了。”
段明烛只得将手中那颗放了回去,“那好吧,剩下这些,一会儿你都带回去慢慢用。”
沈扶站起身来,行了一个揖礼:“谢陛下赏赐,那臣现在就把它们带回府……”
段明烛仰头看着他:“你干嘛就这么急着走?”
“臣没有急着走,”沈扶说,“只不过陛下也没有别的正事了不是?”
“你想跟朕谈正事?好啊。”段明烛扬了扬下颌,抬手示意,“坐下,朕跟你谈。”
沈扶无奈,只得坐了回去。
段明烛:“这些日子以来,朕收到不少奏疏,要朕广选秀女,册立皇后。但是先生为何没有上疏?”
沈扶未曾动容,只是停顿片刻,回道:“臣曾经答应过太后娘娘,不插手朝中政务。”
段明烛轻笑:“别拿这个做挡箭牌。朕的亲事,何时成了政务?”
沈扶无动于衷地道:“陛下乃九五之尊,陛下的婚事,便是国事,国事即为政事。”
段明烛闻言,暗自腹诽他还挺会扯:“照你这么说,跟朕有关的一切都是政事。朕吃饭睡觉也是政事咯?”
屋里也没别人,段明烛倾了倾身,压低声音,说:“朕跟沈卿一同用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还曾经同榻而寝呢。”
沈扶听着他口中的称呼皱了皱眉。平日里,他只有在外人在场的情况下才会唤他“沈卿”的。
“不知陛下究竟想说什么?”
段明烛站起身来,不疾不徐地走到他面前,沈扶也站起身来。
“先生没有上疏请奏立后之事,是不是不希望朕立后?”
沈扶道:“臣只是不想被太后娘娘为难。况且,此事陛下已经有决断了,也无需臣再上疏了。”
段明烛负手在他身侧踱着步,而沈扶却始终面无表情,不动声色。
问是问不出他想要的答案了,段明烛在他身侧站定,说道:“你不承认,便罢了,朕就当你不愿朕立后。”
沈扶敛目未语。
段明烛状似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声:“其实,朕也一样。”
沈扶眸光微动,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段明烛看着他低垂的眸子,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他的声音极轻,但又凑近他耳边,似乎想让他听到,又不想让他听到。
沈扶只觉耳边热气氤氲,好似听到了,又好似没听到,不禁抬眸看着他:“陛下方才说什么?”
段明烛耸了耸肩,故作不在意的样子:“没听到就算啦。”
沈扶皱了皱眉。
他方才听到的是,“不想让先生娶妻”。
但那声音太轻了,他不确定是否听错了。
***
选秀并立后仿佛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段明烛让礼部行文,发给地方,让地方选取当地适龄且未出阁的女子进京。
只是消息发往地方需要时间,从各家选秀女需要时间,再让秀女进京仍是需要时间,这一来一回,半年就过去了。即便秀女入京,段明烛便以都看不上为由,赐一笔银子给秀女们,让地方重新选,一来二去的,想必此事也能消停了。而且这户部尚书是铁铮铮的栾党,若是栾党那边若是搞些什么小动作阻拦选秀,那正好也合了段明烛的心意。这是楚酌为他做的计划。
朝堂上要求册封肃王为太子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段明烛为了安抚栾党,加封肃王段承煦为亲王,段承煦年仅五岁便是亲王,大晟开国以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礼部拟好了选秀的行文,已经发往了地方。朝堂逐渐步入了正轨,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就在这平静的日子里,大晟迎来了三年一度的京察。
第38章 京察始(一)
所谓京察,是指吏部对在京官员的考察。自太祖年间立下规矩,每三年京察一次,根据考察结果决定官员们的升迁和罢黜。
年初段明烛即位不久之时,朝中已经罢免了一众官员,尤其是以前任内阁首辅向涟为首的东宫党,几乎全部被栾鸿拉下了马。而这一次京察,势必又会有一批人被调用、降级甚至革职。
京察由吏部总负责,六科协助。一时间,吏部考功清吏司和六科给事中都忙碌了起来。
不久之后,京察的第一轮审察结果便出来了。吏部将审察结果拟成奏疏,呈了上去。很快,这份奏疏便被送到了养心殿。
先帝在时,并不太过问京察之事,几乎将其全权交给吏部。但是,如今吏部如今被栾鸿把持着,出于谨慎,段明烛便想将京察的结果亲自审查一遍。
然而,在京官员多达上万人,这份京察的奏疏摞在一起,足足有七八尺高,十天半个月都未必能看得完。于是,段明烛就起了坏心思,等翰林院散值之后,他让韩卓把沈扶请了过来。
沈扶早就习惯散值之后被某人叫过去,却不想,段明烛竟然要他陪他一起看折子。
沈扶道:“此非臣之本职。陛下该去中书科找几名书吏。”
“此事事关重大,找别人,朕不放心。”段明烛坐在案后,撑着脑袋看他。实际上他就是看公文看累了,想看沈扶养养眼,所以才把他找来。
沈扶十分无奈:“臣对京察相关事宜不甚了解,此事臣恐不能胜任。”
段明烛一听不高兴了,书吏都能做的事,他堂堂翰林学士做不了?于是他撇撇嘴道:“先生若是实在不想帮朕就算了。朕自己来便是。反正也就这么一沓,连夜看的话,熬上个几天几夜也能看完。韩卓,送送先生。”
韩卓走上前来,恭敬地做了一个“这边请”的姿势,沈扶站在原处没动,段明烛也不催促,等着沈扶开口。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沈扶还是妥协了:“熬夜有伤龙体。陛下需要臣做什么,臣遵命便是。”
段明烛喜笑颜开,让韩卓搬了张椅子放在他身侧,两人并排而坐。
沈扶常年在翰林院任职,每日都需要翻阅大量典籍文书,一目十行于他而言自是轻而易举之事。很快,沈扶将所有的奏疏提纲挈领,整理出一份京察结果。
段明烛浏览一番,很快发现了问题。其中,被评为不合格者的官员,大多分布于刑部、兵部、国子监、通政司、鸿胪寺以及中书科。再仔细看,这些官员大部分都是前些日子曾经上疏请奏让段明烛册立皇后、广选秀女的人。
段明烛心里冷笑一下,他就知道,栾党定然会利用这次京察做些什么。
次日,段明烛召见了这次京察的两名主事官。
御书房里,两名身着朝服的官员跪地请安:“臣吏部左侍郎唐金树/吏部右侍郎李清阳,叩请陛下圣安。”
段明烛端起茶盏,用茶盖撇开浮沫,浅饮一口,淡淡道:“起来回话。”
“谢陛下。”
“你二人呈上来的奏疏,朕都已经看完了。”段明烛说。“写得倒是十分详尽。官员收受碳敬冰敬的问题,你二人十分重视,这是好事。”①
两人对视一眼,没敢回话,等着陛下接下来的话。
“只不过,朝中谁爱收碳敬冰敬,朕心里都有数。但凡是在其位而谋其政的,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段明烛目光微冷。“地方上的官员为了升迁,每年都给吏部送上几千两甚至上万两银子。可是为何你们呈上来的奏疏上,一个吏部的人都没有?”
二人皆心下一惊,正欲回话,段明烛顿了顿,又道:“还有工部,今年年初,朕下旨翻修凌春园行宫,给工部拨银二百万两,工部扣了多少银子,朕也都清楚。但看在他们确实在办实事的份上,没有追究。你们放着那些贪污贿赂上万两的人不管,这公文上倒是记录了不少只收了二十多两银子的人。怎么,这京察也要看人下碟不成?”
两人急忙跪地,唐金树抬起头,辩解道:“臣实在不知吏部竟然有受贿之举,究竟是何人,还请陛下明言,臣回去定然严查!至于工部修建行宫的款项,究竟是谁有贪污,也请陛下告知!”
“好,贪污受贿之事姑且放到一边。”段明烛拿起另一份公文扔到他二人面前,“再看看这个。礼部郎中张劭,延熹二十年当值迟到过三次,被评为为态度不端,革职处理;员外郎赵志阳,元配因病逝世,半年后另娶;国子监司业谢丞,年考前私下辅导监生,此二人被评判为失德,予以降职。”
“借京察之名,行排除异己之实。”段明烛站起身来,负手走到两人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们,眯眸道,“你二人,该当何罪?”
“臣岂敢!请陛下明察!”李清阳叩下头去,颤声道。
段明烛冷眼看着他,训斥道:“你不敢?但是你分明这么做了!”
“陛下!陛下明察!”唐金树也将额头磕下去,眼里满是惊恐,“这次京察,臣等或许有失职之处,但是臣万万不敢徇私枉法啊陛下!”
段明烛:“你二人好歹也是朝中三品大员,这次京察,本该由吏部尚书主持,栾首辅交由你们二人,你等若非有意为之,那你们在吏部这么些年都干了些什么,连一次京察都搞成这样,朕要你们何用!”
“臣等无能,陛下恕罪!”唐金树又磕了个头,“这次京察,本是先由考功清吏司的几位官员初查,臣和李大人复核。还请陛下再给臣一个机会,让臣回去重新核对!”
段明烛拂袖坐回案后,冷眼盯了他们好一会儿,站在一旁良久不说话的韩卓斟了一杯茶,躬身奉上:“陛下,气大伤身。”
段明烛喝了一口茶,缓缓吐出一口气,将火气压下去些许:“按照惯例,四品及以下官员,由吏部考察议奏,三品及以上官员,自行陈述。朕让你二人陈述,你们自己觉得,称职么?”
两人羞愧地叩下头去,无言以对。可是圣上问话,又不得不答,唐金树只得颤声说道:“臣自知失职,不敢乞求陛下谅解。只是历届京察都是由栾首辅主持,臣等也是第一次主持京察大计,还望陛下看在臣无甚经验的份上,再给臣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段明烛眯起凤眸打量着两人,许久过后,他说:“你觉得,他二人还能不能将功补过?”
这话问的却是韩卓。
韩卓垂着眸,滴水不漏地答道:“二位大人是栾首辅举荐的,想必自是有过人之处。陛下何不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段明烛未置可否,可是这话到了那两人的耳中,他们自是感恩涕零。“多谢韩掌印……多谢韩掌印……”
韩卓笑笑,回了个礼,幽幽道:“二位大人都是科举正途出身,得陛下信任方有今日,更应该好好效忠于陛下才对。”
“是……是……谢韩掌印教诲。”
两人被教训得抬不起头来,始终额头贴着地,大气不敢出一声。
段明烛收回视线,不愿再跟他们计较:“滚回去重新核对。别想再在朕这里耍什么花样。想借机排除异己,朕便先将你们革职查办。”
“臣万万不敢!臣万万不敢!”
“滚。”
两人踉踉跄跄站起身来,赶紧退了出去。
等那两人离开,段明烛喝着茶润了润嗓子,韩卓在一旁低声问:“主子以为,他二人可有幕后主使?”
“你说呢?”段明烛阁下茶盏,思索片刻,平静地道,“唐金树和李清阳皆是延熹三年的进士,又是被栾鸿提拔上来的。幕后主使是谁,岂非浅而易见?”
韩卓低眉敛目,说:“主子慧眼如炬。”
段明烛叹道:“这次京察本来是栾鸿负责,他却在这个时候将把这俩人推出来当挡箭牌,可惜,他二人太没用了。”
韩卓提起茶壶,给他的杯子里续了水,说:“往年京察,先帝爷从来不过问。这是主子即位之后的第一次京察,或许他们也没有想到,此事主子会亲自核查。”
“栾鸿这个老狐狸,他是想将朝中所有不和他站在一边的人都清空不成?”段明烛眼神稍稍暗了下来。
“朕偏不如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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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碳敬、冰敬:冰敬是指在夏季,官员们会通过某种名义(如购买冰块)向上级官员或者权势人物赠送一定的金钱或其他礼品,以此作为一种隐晦的行贿手段。炭敬则是在冬季,官员们同样会通过某些借口(如购买煤炭)向上级官员或者权势人物赠送金钱或其他礼品。但实际上,并不涉及真正的冰块和煤炭的采购。
第39章 京察始(二)
夜色渐渐深了下来,栾府的正堂中却仍旧亮着灯。栾鸿坐在主位上,年过花甲的脸上布满了沟壑,眼神污浊。栾太后坐在旁边,而堂下两侧坐着的,是吏部那两位侍郎。
“听说,今日皇帝召你们前去养心殿问话了?”栾太后看向座下的二人。
“臣正要向太后娘娘和首辅大人禀报此事呢。”一想到今天在养心殿发生的事,唐金树立刻愁眉苦脸。“陛下他……好像已经怀疑我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