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岫定定视人,楚酌却刻意避开了视线,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你为何总是低着头?”她顿了顿,道出了心中的猜测,“不敢看我?”
楚酌显然是没有料到她有如此一问,垂目斟酌一番,低声回道:“殿下是君,微臣是臣,殿下身份尊贵,做臣子的,不敢直视殿下尊容。”
一番回答滴水不漏,却显然让段云岫不满意。
“古人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段云岫脸上不辨喜怒,神色矜贵,“为何到了你这里,偏偏是君贵臣轻?”
楚酌神情微变,一时没有想到该如何作答,段云岫继续道:“更何况,陛下才是你的君。我与你,并非君臣。”
楚酌欠了欠身,再行一揖礼:“微臣谨记殿下教诲。”
段云岫看着他,声音不知不觉间冷了下去:“抬起头来。”
楚酌依言抬头,却依旧没有看她,无处可放的视线只能看向一侧,落在段云岫的袖口处。哪知,段云岫依旧不满意,吩咐道:“抬头看着本公主的眼睛。”
楚酌身子微微一僵,继而缓缓将视线上移,对上了她的目光。
然而,四目相对也只是维持了一瞬,楚酌便马上便移开了视线。
段云岫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微不可见的失落。楚酌对她越是恭敬,越是以臣子自居,这种失落的感觉便会愈发强烈。
两人一时僵持无话,楚酌虽然面上毫不显山漏水,心里却怦怦直跳。
因着两人幼时的那一纸婚约,楚酌始终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他知道,当初段云岫之所以答应这个婚约,完全是因为她的愧疚之心。
楚家是武将世家,历任家主都是统领一方兵马的将领。当年,幼时的段云岫失足落入池塘,楚酌出手相助,最后落下一场大病,从此只得弃武从文。自此,结下了一纸荒唐的婚约。
他很早就跟段明烛提过,要他取消婚约。段云岫是堂堂长公主,是天之骄子,何必嫁给他这个不知道何时就会撒手人寰之人。想到这里,楚酌忍不住心里难受起来。
偏偏段云岫不遂他的意,又道:“你不敢与我对视,我就不放你走。”
楚酌心下一悸,眼底闪过一抹惊慌失措。不得不说,这对姐弟在故意为难别人的这个方面,简直如出一辙。
楚酌无声轻叹,硬着头皮去抬眸看她。
“殿下……”
段云岫看着他无助的模样,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踟蹰许久,却还是道:“我们的婚约……”
说到这里,她却止了言语。她到底是女子,这种事情,本不该由她开口。
楚酌轻叹:“殿下不必在意那一纸婚约,臣一身病骨,不敢觊觎殿下。”
段云岫的手下意识攥紧衣角,艰难地追问道:“不敢,还是不愿?”
楚酌再次垂下了双眸,声音仿佛低入了尘埃:“没有什么区别……”
段云岫抿了抿双唇,终是没有再开口。
楚酌无奈道:“外面风大,殿下还是回去吧。”
段云岫深吸一口气,说:“你走吧,我放你走。”
楚酌恭恭敬敬地对她行了一个臣礼,轿夫抬轿上前来,压下轿,随从替他撩开轿帘,楚酌弯腰坐了进去。
起轿之后,段云岫目送着他远去。直到那顶青呢小轿渐渐走远,段云岫却依旧站在那里,久久不曾离去。
***
仲秋过后一个多月,凤京府很快便入了冬。上个月,朝廷有了新的内阁首辅,又擢升了一批官员,召回了一些延熹年间的旧臣,各部院的空职终于被填满。昭宁帝一如既往地勤政,朝堂上一应事务均有条不紊。
前几日,养心殿一场廷议过后,昭宁帝下旨,景王段明煜加封景亲王,岁禄提升为五万石,下个月前往封地就藩;长平长公主段云岫军功显赫,特封为乐€€王,岁禄两万石,于京中赐居乐€€王府。两人在朝会上领旨谢恩。
过了几日,又一场廷议当中,有人提出,自宣平侯楚临遥故去,其爵位一直未曾被继承。如今,理应由宣平侯之子楚酌继承宣平侯的爵位。但是,又有人提出,楚临遥原身为燕梧铁骑主帅,却被先帝错杀,楚酌继承宣平侯的爵位并不合适,可改其他封号。一番商讨之下,昭宁帝决定封楚酌为靖安侯,岁禄一万石。
此外,昭宁帝又下旨,重新收编禁军和玄羽卫。将近几个月以来,护卫宫禁的一些燕梧军编入禁军,禁军统领为原燕梧军校尉谢七,掌戍卫宫廷之责;玄羽卫由原来的二十四营收编为十二营,任命原飞鱼营经历、燕梧军参将贺浔为玄羽卫都指挥使,掌逮捕、侦察、审讯、缉拿等职责,直接向昭宁帝负责。
最后,昭宁帝再下一道旨意。朝中大小官员上至皇亲公侯、内阁宰辅,下至不入流、无品阶的小吏,一律严禁结党营私,否则以谋反罪论处。这道旨意刚递下去,众人便知,这是为了避免朝堂上再出现一个权势滔天的栾鸿。
从仲秋一直到初冬,朝堂上不断有圣旨传下。一直到腊月初方才渐渐停歇。至此,朝堂上所有官员各司其职,朝政大权独掌于昭宁帝一人手中。
(第一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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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酌的封号是靖安侯,看过隔壁《侯爷难撩》的宝子对这个封号是不是很熟悉(~ ̄€€ ̄)~
第65章 庆春时(一)
入冬之后,凤京府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自天空中落下,在地上覆了厚厚的一层,踏上去咯吱咯吱作响。
瑞雪兆丰年,钦天监上表称,这是上天降下的祥瑞之兆,盖因陛下这一年以来的功绩。
清晨,段明烛乘坐御辇前往奉天殿上早朝。养心殿里,主子不在,几个宫女做完了手里的活儿,百无聊赖之下,到院子里打起雪仗来。院子里几个小太监见状,一同参与进来,很快,打雪仗的自动划分为两拨,双方依旧打得不亦乐乎,看得正在当值几名侍卫心痒,也想一起玩儿。
正在这时,下了朝的段明烛回来了,御辇停在门外,院中打雪仗打得正激烈,任谁也没听到自家主子回来了,外面连通报一声都没有。进门之后,韩卓看着院中一片狼藉的雪,厉声呵斥一句。
“都在干什么?!还不把雪扫了!”
几个宫女和太监看到御辇上的主子,吓得纷纷跪在了雪地里,大气不敢出一声,韩卓还欲再斥责,段明烛抬了抬手,制止了他。
“罢了。钦天监都说了,这雪是吉兆,就先不必扫了。”御辇落下,段明烛走了下来,淡淡道,“难得下一场雪,继续玩儿便是,都起来吧。”
主子吩咐了,宫女们互相看了看,踟蹰着站起身来,却各个都站在原地,没有一人敢动弹。
段明烛见状,看了一眼韩卓:“瞧瞧,你把她们吓得不敢玩了。”
韩卓抽了抽嘴角,低声道:“……外面冷,主子还是先进屋吧。”
段明烛没再回话,迈步进了屋,解下了披风。
韩卓回头看看那几个宫女,无奈道:“主子既然有吩咐,你们便继续玩吧。”
宫女们互相看了看,没一人敢接话。
午后,内阁送来了今日的奏折。段明烛午睡醒来,便开始看折子。
虽说主子吩咐过了可以继续打雪仗,可是宫女们也都不敢继续了。她们知道主子在处理公务,不敢大声喧闹。只是主子既然说了可以玩雪,于是,她们便在西暖阁的院子里,堆了一个雪人。
段明烛看折子看累了,推开木格雕花窗子,恰见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雪人,雪人被堆得圆润可爱,十分讨喜。
“朕也想出去玩雪。”段明烛站在窗前,歪了歪脑袋看着那雪人。
不知不觉间,他想到了从前在北境的日子。北境本就地势高,常年严寒,有时候下起雪来一下就是四五日,踩进雪里,能够没过足踝,这凤京府薄薄一层雪算得了什么。
韩卓劝道:“外面冷,主子当心伤风。”
打定主意,段明烛走向门外,韩卓赶忙从衣架上去了一件毛领披风披在他身上,却被他嫌弃穿着不好发挥,于是只穿着一件箭袖就出门了,指挥几个宫女和太监跟他玩打雪仗。
然而,要他们跟主子玩儿打雪仗,他们难免畏手畏脚,段明烛也玩得不尽兴。
“没意思。”段明烛将手里的雪球抛高,吩咐韩卓。“去一趟玄羽司叫贺浔来,再让谢七带几个燕梧军过来。”
“这不太好吧?”韩卓有些为难。
“别€€嗦。让你去就去。”
“……是。”
几个现任禁军的燕梧军一听到主子要玩打雪仗,都来劲儿了。毕竟在北境的时候,他们打起来那是能直接把人埋雪里的,自从回了凤京府就再也没玩过,早就手痒了。
看到主子和那些燕梧军是怎么打雪仗的,几个宫女目瞪口呆,韩卓也赶紧退到一边,以免误伤。雪被压实了丢出去,打在身上啪的一下散开,杀伤力极大。此时分明已经不下雪了,可漫天还是纷纷扬扬的碎雪,让人看不清,结果被砸个正着。
段明烛和几个燕梧军不讲武德,有的还用上了轻功,直接上蹿下跳飞檐走壁,为了躲雪球直接飞上屋檐,对手也不遑多让,握着雪球追上去,轻功都不够用的,直接开始近身肉搏。
有时候对手攻势猛,便直接一脚踢飞地上的雪,雪被溅起一片,纷纷扬扬地挡住对手视线,这个时候便是反击的最好时机。
就这样,好好的打雪仗,变成了打仗。尤其是那个谢七,上次在京郊大营试剑坪上,他输给了段明烛,为了不让主子看轻,这次非得要赢回来,几乎使出了全身解数。
宫女们哪里见过这阵势,赶忙躲进在长廊里,唯恐被雪球误伤,却又忍不住想看这场打雪仗。
韩卓也站得离战场八丈远,以免被拉进这场不必要的战争里,弄得一身狼狈。毕竟这养心殿的院子里现在是一群疯子,总得有一个人保持清醒才对。
“你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玩儿啊!”段明烛脸上红扑扑的,额角已经开始出汗了。
“主子,奴才不想玩儿雪。”韩卓无奈道。
“别扫兴,快点来。”段明烛催促道。
说着,一个硕大的雪球飞向他,看那攻势和速度,想必里面藏了石头,这要被砸到,身上定然会留下淤青。韩卓赶忙侧身躲过,雪球砸到他身后的柱子上碎开,里面果然藏了好几枚小石子。
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韩卓腹诽一句,还是被扯进了战场。
众人越玩越起兴,个个儿都大冬天的汗流浃背。韩卓免不得担心段明烛身体,劝他先休息休息。
正在兴头上,听他在这里败兴,段明烛不由嫌弃道:“你这堂堂四品缇行厂掌印到底行不行啊?使出你的功夫来,让这群当兵的开开眼。”
韩卓实在是无奈,掺和了进来,却一直只守不攻,一心都在不让自己弄得一身狼狈上。
主子带头瞎胡闹,还强制下属跟着闹,养心殿的院子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偏偏贺浔、谢七他们几个就爱闹,一个个衣服上全是雪,再瞧段明烛,头发都已经有些蓬乱了。
迎面一个雪球飞过来,躲闪不及,恰好砸在肩上,段明烛一抬头,看到了袭击者贺浔冲着他傻乐,他十分生气,抓起一把雪团实了准备扔出去,刚扬起手,却发觉被人从后面抓住了手腕,他一回头,对上一个清清冷冷的面容。
“先生!你怎么来啦。”段明烛脸颊被冻得微红,眼睛却晶亮。“一起来玩雪啊。”
见有人来了,正在打雪仗的也都停了下来。只是包括段明烛在内所有人,基本上各个头发散乱,衣服上到处都是雪,段明烛衣角还被雪浸湿了一大片。
沈扶皱了皱眉,轻斥:“带头胡闹,一点分寸都没有。”
段明烛一听,顿时十分不高兴:“朕折子都看完了,玩儿一会儿怎么了?”
沈扶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院子里的其他人,除了韩卓,其他以贺浔为首的几名燕梧军都是一身狼狈,比段明烛有之过而无不及。再加上这一片狼藉的院子,方才的打雪仗激烈到何种程度,想必不比他们在北境打仗好到哪里去。
“不用骂他们为何不劝着朕。”段明烛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错,理所当然地说,“劝过了,没用。”
韩卓低声吩咐宫女们把院子收拾了,贺浔也悄悄地带着燕梧军们溜走了。
沈扶不欲再出言责备,只淡淡说:“陛下衣裳湿了。先去沐浴更衣,免得着凉。”
“不必。”段明烛摆摆手,说道。“先生特地来一趟,定然是有要事。有什么事就说吧,朕可不敢耽搁先生。”
他都这么会说了,沈扶假装没听到他字里行间的阴阳怪气,道:“五日之后,是景王殿下前往就藩的日子,臣请陛下安排侍卫随行护送。还有,这几日下了雪,钦天监说,此雪是祥瑞之兆,遂城中大街小巷均未扫雪。只是如此一来,路难免不好走。还请陛下下旨,令京兆尹下令将出京的主干道清扫干净。”
“哦,原来是为了景王之事啊。”段明烛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对了,先生,你方才说的什么来着?”
听他这么一问,沈扶微怔,又道:“臣请旨,将城中干道的雪清扫干净,以便景王殿下出京。”
段明烛看着他:“不对,朕说的是你上一句话。”
沈扶思索片刻,说:“景王出京,需要陛下派遣侍卫随行护送。”
“再上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