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了我,就不能再反悔了。”段云岫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不必说十年,哪怕是十个月,十天,我也甘之如饴。”
楚酌突然间再次将她拥入怀里,闭了闭眸:“从前,臣的心愿是殿下觅得一良人;今后,臣只愿殿下再也不落泪。”
段云岫此时颇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她是疆场之人,鲜少有这种小女儿的作态,可是如今,在心悦之人面前,她却难以隐忍情绪,在他的怀里喜极而泣。
***
次日,楚酌进宫,在段明烛面前道明自己对长公主殿下的心意,请求赐婚。
段明烛一听,问他怎的又愿意做驸马了,楚酌垂眸,称他心悦长公主已久,又将段云岫夸了一番,说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体面话。
但是段明烛岂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他一想到楚酌曾经让段云岫那般伤心,心里仍是不满,但面上却并丝毫不显山露水。
“弦歌啊,不是朕不愿意赐婚。前些日子,朕那道赐婚的圣旨,不是被你退回来了么?”段明烛拿眼尾看他,阴阳怪气地道。“这是朕第一次赐婚,结果就被你抗旨不尊,朕觉得十分没面子,日后也不想再赐婚了。”
楚酌张了张口,嘴唇翕动几下,却无言以对,只能恳切地望着段明烛,说道:“微臣知罪,待微臣回府,马上写一封请罪折子呈上,还望陛下息怒。”
“行啊。”段明烛漫不经心地端起御案上的茶,吹开水面上的浮沫。“那你回去写罢。”
楚酌脸颊红了红,踌躇道:“那赐婚之事……”
“你先请完罪再说,朕要看看你的折子诚意如何。”
楚酌闷声道:“是……那微臣先行告退。”
见他要走,段明烛喝了一口茶,满不在乎地说:“这赐婚的圣旨,朕之前已经派人替朕拟过一道了。既然这是第二次赐婚,圣旨也该换一道。既然你来请旨,朕看你也不必写什么请罪折子了,干脆就坐在这里替朕拟旨。”
说罢,他抬眸看了一眼韩卓:“取一份笔墨来给他。”
韩卓恭声应下,随后遣宫女们搬来一张朱漆镂空雕花长案,又取来一个攒金苏绣软垫放在案后,最后将笔墨纸砚放在长案上摆好。段明烛扬了扬颌:“写罢。虽说替朕撰写诏谕是翰林院的活儿,但这毕竟是给你赐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写不完不许离开养心殿。”
楚酌看了看旁边的矮案,又抬头看了看陛下,他知道陛下这是故意为难他,他却不能反驳,只得低声答了声“是”,然后起身走到案后,跪坐在软垫上,提笔蘸墨,开始写字。
恰在这个时候,内阁给段明烛送来了新的奏疏,段明烛就在这间屋子里批起折子来。
自己坐在这里替陛下拟旨,而陛下就坐在旁边,这让楚酌顿觉浑身不适。
既然是圣旨,楚酌更是要斟酌措辞。更何况,这位陛下本就爱挑刺儿,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得罪他。于是,楚酌字字谨慎,为了这份不足二百字的圣旨,他几乎已经拿出当年参加殿试之时的文采。
半个时辰之后,楚酌终于写完了,他站起身来,将写好的草稿呈给段明烛。
“陛下。”
段明烛抬起头,接过宣纸,扫了一眼,拿笔在纸上随意勾画了一番。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写得不好,回去重写。”段明烛说罢,把宣纸递回给他。
“……”楚酌早就料到会被陛下挑刺儿,然而事情当真发生了,他还是觉得心里一阵憋闷。“……臣遵旨。”
于是,楚酌字斟句酌地好好修改了一番,再次呈了上去。
不出预料,陛下仍旧不满意。
段明烛淡淡道:“弦歌啊,以你的学识,朕以为应该能写得更好。”
楚酌低了低头,小心翼翼道:“臣从前未曾草拟过诏书,并不熟练,还望陛下见谅。”
段明烛:“无妨,多练几次就会了。拿回去重新润色吧。”
楚酌一时语塞,低声问道:“敢问陛下,臣该如何润色?还望陛下明示。”
“你自己想。”段明烛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楚酌:“……”
“行了,意会去吧。”
楚酌闷闷地回到案后,重新铺了一张宣纸。然而,他看着面前雪白的纸,仿佛脑袋也一片空白。
眼见日落西山,楚酌终于又写完了一份,然后交了上去。看着陛下认真观阅的模样,楚酌心里战战兢兢的,唯恐他仍不满意,于是率先低声道:“陛下,臣已经尽力了,真的写不出来了……”
段明烛轻笑一声,往椅背上一靠,说:“罢了罢了,不为难你了。还是用第一版吧。”
楚酌:“……”
为了能娶公主,楚酌面不改色地应下了。
送走了楚酌,段明烛往书房的隔间一瞧:“人走了,先生出来吧。”
看到隔间里有人推门而出,段明烛起身,走到沈扶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腕,眉眼间带着些兴奋:“先生,弦歌终于答应娶阿姐了!”
沈扶看着他高兴的模样,面容缓和几分:“楚大人难得转变心意,陛下还如此为难他。”
段明烛一听,振振有词道:“谁让他先前抗旨不遵的。让朕不高兴,朕总得惩治一下。”
沈扶:“幸而楚大人脾气好。”
段明烛理所当然道:“朕就爱欺负老实人。”
沈扶轻叹:“……当驸马也是不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的。”段明烛不以为意。“当初朕主动赐婚他不要,现在又来求着朕赐婚。这不是他自己赚来的吗?”
沈扶无奈笑笑,不置可否。
“对了。你当初提出比武招亲的主意,那个时候你就想到了会发生后面的事情吗?”段明烛好奇地问道。
沈扶摇了摇头:“臣岂会这般神机妙算?只是放眼整个朝堂,实在难以找到比楚大人更适合当驸马的人。臣料到楚大人定然舍不得长公主殿下草率出嫁,驸马之位,迟早会落到他的身上。”
段明烛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先生也太厉害了。”
沈扶轻声道:“陛下过誉了。”
段明烛思索片刻,突然间捧住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我突然觉得,只要有你在,将来无论遇到什么难事,我都不担心了。”
四目相对,沈扶微微一怔,但觉手心一阵滚烫。鬼使神差地,他竟然一时忘了将手抽离出来。
“为君分忧,既是臣应尽之责,更是令臣甘之如饴的荣幸之事。”
一听这话,段明烛望着他,下意识将他的手心握得更紧。
“……先生,有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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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唯此愿(二)
次日的早朝上,议事结束之后,退朝之前,缇行厂掌印太监韩卓在朝堂上宣读了一份圣旨,内容是选靖安侯兵部尚书楚酌为长平长公主的驸马,赐田庄一所,€€丝一十疋、绢三十疋、赏银五百两。由钦天监选出一个黄道吉日,两人完婚。
楚酌叩拜行礼,领旨谢恩。
下朝之后,朝中官员纷纷对楚酌表示祝贺,楚酌一一回礼。朝堂上众人都未曾想到,为长公主择婿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最后驸马人选是这位楚大人。
但是转念一想,此二人也可堪绝配。楚酌年纪轻轻,已是朝中二品大员,且还是一品侯爵。想当初他入朝之时,在科考中连中三元,这在晟朝中也是绝无仅有的。
长公主殿下更不必多说,不仅是今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又是其亲封的乐€€王,还是赫赫有名的岭南军主帅。
到如今,那些曾有意娶段云岫、或者想让自家儿子娶段云岫的官员们,看到驸马是楚酌,也只得自叹不如。
与诸位同僚客套完,楚酌本想回兵部衙门,走在宫道上,却恰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沈大人。”楚酌在那人身后叫了一声。
沈扶闻言驻足,回头看到楚酌,随后转身行了一个揖礼。
“今日陛下赐婚,下官恭喜楚大人了。”
楚酌走上前去,温和而笑:“多谢沈大人。我想后日在梅香阁设宴,请沈大人喝杯酒,以表谢意。”
沈扶闻言,面色未改。梅香阁是凤京府中最大的酒楼,进进出出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王公贵族。里面的装潢雍容华贵,气度非凡。与其他有名气的酒楼不同,梅香阁里面有丝竹管弦之乐,却无美婢舞姬侍奉在侧,是一家正经的酒楼。在里面吃一顿饭,点最普通的菜,少说也要二十两银子。有时候一个衙门七八个官员一同前去吃饭,动辄要上百两银子。
沈扶说道:“下官只是诚挚祝愿楚大人与长公主殿下喜结良缘,当不得楚大人如此谢意。”
“沈大人误会了,我并非是感谢你的祝贺。”楚酌说道。“承蒙陛下不弃,选我为驸马,这其中,少不得沈大人的周旋。思虑至此,这顿酒,本官是无论如何都要请的。”
沈扶长睫微动,依旧神情自若:“楚大人能被选为驸马,是因为大人乃天上麒麟,琳琅珠玉,方得陛下赏识。下官寸功未立,楚大人不必言谢。”
楚酌莞尔一笑,朝中这些文官,讲起话来难免兜圈子。他瞧着沈扶一直在揣着明白当糊涂,也未表露半分不耐神色,只继续说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直说了。早在一个月前,陛下突然为公主举办比武招亲,在下便起了疑。公主乃陛下亲姐,她的婚事,岂可如此草率。”
楚酌声音稍顿,看着沈扶没有开口的意思,又道:“那个时候,我不知天高地厚,拒了陛下赐婚的圣旨。没过几日,这比武招亲的旨意传下。我细思之下,才得出结论,这比武招亲多半是沈大人的主意。”
沈扶一听,仍处之泰然,然而眸色却有了微不可见的变化。
楚酌低低一叹:“沈大人是想用这样的法子来激我,不得不娶长公主殿下。殿下乃天潢贵胄,我确实见不得她草率出嫁,最终不得不去陛下那里请了赐婚圣旨。”
沈扶听他娓娓道来,说的一个字都不差,面上反而露出释怀神色。
时间退回到一个月之前,他在养心殿里看到段明烛为了段云岫的婚事而头疼,甚至还动了给楚酌下情蛊的念头,让他不得不娶段云岫。沈扶无奈,与段明烛说明利害关系,极力劝阻之下,才让他罢手。
可是段云岫的婚事迫在眉睫,沈扶左思右想,才想出了比武招亲的法子。他在赌,赌楚酌爱慕段云岫,不舍得她嫁给别人。而只有当他亲眼看到,段云岫即将嫁作他人妇的时候,他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这样一来,段明烛也不用去研制什么劳什子情蛊了。
沈扶知道,像是楚酌这样的聪明人,是无论如何都瞒不过去的,他只能躬了躬身,深深地行了一礼,淡淡说道:“下官惭愧。并非下官想干涉楚大人的私事。只是为人臣者,当为陛下分忧解愁。陛下为长公主的婚事烦忧数日,下官于心不忍,方才出此下策,还望楚大人见谅。”
这是承认了。
楚酌淡淡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沈扶此人仿佛深不可测。尤其是当他想到陛下对沈扶暗藏的心意,对他的依赖和新任,这或许到了将来,会是一件麻烦事。
他和沈扶皆为天子近臣。然而自古以来,君主身侧的谋士却不乏互相猜忌,汲汲营营。虽说这一次,沈扶只不过是一手促成了他与段云岫的姻缘,他绝不后悔娶段云岫,可是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次,他被沈扶耍弄了。
“沈大人,”楚酌淡目看着他。“不知在你看来,你我之间,是敌是友呢?”
沈扶显然没有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就在这迟疑的片刻,他的脑海中已经瞬间过了十多种对方问出这个问题的原因。最后,他温声回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在下也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楚大人。”
“请说。”
“楚大人会否一直忠于陛下,忠于大晟?”沈扶目光淡然,却并没有看他。
果然楚酌淡淡一笑:“沈大人以为呢?”
“会的。”
楚酌未置可否。他楚家世代为将,替段氏江山驻守北境百余年,最终将燕梧铁骑的兵符呈于今上。若说他楚家会有二心,那这朝堂上再无忠臣。
沈扶拱手一礼,淡淡道:“只要楚大人会一直效忠陛下,那下官与楚大人,永远都不会是敌人。”
楚酌定定看着他,斟酌片刻,仿佛想透过他这幅淡漠面容,看清他此时内心所想。
最后,他倏然一笑,回了一礼,道:“如此甚好。不过,我还是想好生感谢沈大人一番。后日我在梅香阁请客,还望沈大人赏脸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