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扶垂下眼帘,躬身一礼:“陛下。”
既然段明烛醒来,韩卓便出了门,他要去吩咐宫人将熬好的药端来。于是西暖阁里,只剩下两个人。
“沈青砚,过来!”
他虽然在病中,可是听起来却中气十足。事实上,若非听到沈扶方才那句话,他也不至于这么生气。
沈扶走上前去,看着他苍白的面容,下意识伸手想去探探他额头上的温度,可刚一抬手,却又心有顾虑,还是收了回去,默默道:“臣方才只是无心之言,还望陛下见谅。”
段明烛看着他这一幅淡漠疏离的样子咬了咬牙,吩咐道:“坐下!”
沈扶不想跟他起争执,于是坐在了床边的凳子上。段明烛抓起他的手,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不就是想看看朕退烧了没有吗?你这般避讳,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和朕发生过什么,是不是?”
沈扶想收回手,却仍然被他攥着手腕,无奈道:“陛下放手。”
“我不!”
沈扶皱起了眉,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段明烛吃硬不吃软,一看他这个样子,满眼都是幽怨,不得不松开了他。沈扶这才收回手,然而他的掌心里还有他额头上的余温,那温度分明还没有完全退烧。
“陛下要快些好起来。昨晚的事,今后不要再发生第二次。”沈扶道。
段明烛背靠着软垫,闷声道:“先生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尽快好起来。”
沈扶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所以也没给他回应。
“先生……能留下来吗?”段明烛还是开了口,他咬了咬唇,压低声音,“别走,好不好?我们还跟以前一样,我一定会好好尊你敬你,先生就当那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沈扶看着他绞在一起的手,还是开口道:“陛下见谅,臣不能答应陛下。”
“到底是为什么啊?”段明烛眼神中流露出失望。
沈扶没说话。
段明烛知道他仍坚持己见,于是说:“那你抱一抱我,好吗?抱一下就好。”
沈扶依旧无动于衷。
恰在此时,韩卓端着刚熬好的药走了进来,段明烛看了一眼那漆黑的药碗,说:“那先生喂我用药,可好?”
沈扶沉默片刻,叹道:“臣迟早都是要离开京城的。陛下这又是何必呢?”
段明烛咬了咬唇,低声说:“我希望事情还有转机……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想跟你好好谈谈。”
沈扶根本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垂眸看地,静静道:“该说的话,那日臣都已经说了。如今,臣已经没有未尽之言了。”
段明烛微抿唇,看着他,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沈扶抢了先:“之前的事,臣并没有挂怀。也希望陛下不要总是沉溺于过往。陛下身为一国之君,总该以江山社稷为重。”
听到这话,段明烛懊恼到了极点,赌气一般端来药碗,一口气灌了下去,苦得他心里都在发涩。他实在是太讨厌沈扶了,恨不得让他马上出去,可是他又舍不得,沈扶不日离京,如今,还能看他几眼呢。
喝完了药,沈扶站起身来,让韩卓扶他躺下。
身后的软垫被取走,段明烛看他连亲自扶他躺下都不愿,心里的失望已经无以复加。他忍着难受,低声说:“那先生给我弹个琴,这个要求总不过分罢?”
沈扶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韩卓吩咐人搬来琴案和七弦琴,沈扶在琴案后落座。这并不是他自己的琴,用起来颇为手生。他先是信手试了几个音,熟悉了片刻过后,紧接着开始拨弄琴弦,清丽的琴音从他指间流出,曲调婉转而萧索。段明烛一听,原来是一曲《离亭怨》。
段明烛侧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扶专注的神色。那琴音哀而不伤,悲而不戚,只流淌着几缕离情别绪。像是飞旋在空中的枯叶,无根无蒂,最终飘荡至湖面,无声无息。
这几天,他不停地在想今后沈扶若是走了,他该怎么办。自古以来,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他起初并不相信。只是如今,他却不得不相信了。想到这里,段明烛自嘲一笑。谁能料到,不过二十岁出头的他,就要当一个孤家寡人了呢。
若是可以,他多想强行将沈扶留下。哪怕是革去他的官职,将他软禁在养心殿里锁起来,让他哪里都去不了。就像当初,他刚从诏狱中把他救出来那样。
耳边的琴声愈来愈幽远,离别的愁绪引人潸然泪下。段明烛心里实在难受,枕头都被他洇了一小块泪渍。
不知不觉间,沈扶已经抚了一个时辰的琴。等到段明烛的低烧退下去的时候,只见他已经睡着了。沈扶望着他熟睡的模样,轻叹一口气,转身离开了养心殿。
***
吏部的调任文书大概就快下来了,可却一直没有物色到新的翰林院掌院学士。
次日午后,沈扶正准备先将手头的公务交接给两名侍读学士,恰在此时,一个养心殿的宫女突然来了翰林院,十分焦急的模样。
“沈大人,陛下又发起高烧来了,比昨日更严重,您快去看看吧。”
沈扶面色一变,头也不回地向养心殿走去。
第86章 欺暗室(一)
走在前往养心殿的路上,沈扶一阵压制不住的心悸,仿佛快要让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实在是太担心段明烛的身体了。
去年因林靖瑶过世,段明烛曾经高烧反复过整整半个月。在那期间,沈扶始终悬着一颗心放不下来。后来即使病好了,段明烛也一直嗜睡且精神不济,养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才终于有了起色。
沈扶实在不愿那样的事情再发生。
守在殿外的侍卫向他抱拳行了一礼。沈扶走进西暖阁,隔着屏风,看到御医正在为其诊脉,他不便上前打搅,于是静静地候在了屏风外。
一炷香之后,御医已经诊完了脉,到一旁去开方子。沈扶本想问问御医陛下病情如何,屏风里面却传来声音。
“是先生来了吗?”
沈扶顿足,敛眸行了一揖礼:“微臣见过陛下。”
段明烛:“先生上前来。”
沈扶走进屏风,果然瞧见段明烛躺在榻上,额头上还覆着退烧用的湿帕,他不由心尖一紧。
沈扶望着他的病容,低声问:“陛下昨日不是已经退烧了吗?”
段明烛半阖着眸,看上去十分精神不济:“我也不知为何……先生,我好难受。”
沈扶轻叹,坐到了床边的兀凳上:“陛下的医术本就在几位御医之上,难道陛下都不知病因么?”
段明烛轻声说:“医不自治。先生要我如何给自己治病呢?”
沈扶这下无言以对了,他想起前日段明烛在府外淋了两个时辰的雨,不禁心下一阵自责。
段明烛看出了他心中想法,他到底不愿沈扶过于担忧,于是出言安慰道:“不过也并不严重的,没什么大事。”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若是先生愿意留下来,想必我也会好的更快些。”
听到这话,沈扶轻叹:“陛下现在不要想这些事情,安心养病才是。”
他在病中,这样沈扶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离京的。
段明烛又说:“我若是一直好不起来,会耽误先生调任吗?”
沈扶的目光微微一滞,没有说话。
段明烛垂下眼帘:“若非先生执意离开,我是不会生病的。”
“……是臣的错。”
“那先生别走,好不好?”段明烛的手从被子里钻出来,握住沈扶的手腕,小声道。“母妃临终时,先生曾经答应过她,无论如何都会好好辅佐我,不会不要我的。”
沈扶本能般想收回手,却又觉段明烛的手心因发烧而滚烫,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臣不敢。臣即便到了地方上,依旧会忠于陛下。”
“可是我想要先生在我身边……”说到这里,段明烛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咬了咬唇,眼尾都染了红。因在病中,此时的他愈发显得我见犹怜。
沈扶望着他的眼睛,一时哑然。
那日夜晚,段明烛喝得烂醉,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乞求他的垂怜。而他就是因为这个眼神而下意识退让,却犯下大错。
想到这里,沈扶强行将手抽离出来,站起身行了一揖。
“陛下还是安心养病,臣不搅扰陛下休息了。”
“先生!”段明烛瞧着他要走,连忙喊了一句。
沈扶闻言,止住步伐。
“你来看我,真的只是看一眼就走吗?”段明烛看着他,声音里满是失落,眼尾微微泛着红,“先生就只关心我的身体,或者说,只要我还活着就放心了,对吗?”
沈扶听了这话,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毕竟,先前段明烛连续一个月高烧反复,虽然最终痊愈了,也好不容易养好了身子。可是现在想起来,沈扶至今还有些后怕。
而这一次,他确实是担心以前的事情再发生,无论如何,不亲眼看到段明烛好起来,他根本无法彻底放心。
但是,到了段明烛的眼中,却成了他沈扶只关心他的身体。
沈扶想解释,可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恰在此时,御医开完了方子,正要告退。被这么一打断,沈扶恰好有了理由不回答方才这个问题了。
于是,沈扶转而去询问御医陛下现在的状况,为何高烧又反复。
赵德林拱了拱手,思虑片刻恭敬回答道:“陛下此次是淋雨受寒导致的高烧,昨日已经退烧了,许是药效过去,便又烧了起来。沈大人无需担忧,微臣为陛下换几味药。”
沈扶也无可奈何,只得微微颔首:“有劳御医了。”
御医拎着药箱离开了,沈扶坐回床畔,段明烛也抬着眸,看着他。
“臣答应陛下,在陛下痊愈之前不会走。但是陛下也要答应臣,尽快好起来。可好?”
段明烛抿了抿唇,还是点了点头。
沈扶这才放下心来。
“那先生明天还会来看我吗?”
“……会的。”
“多谢先生。”段明烛诚恳地看着他。
“……”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一刻钟过后,沈扶准备离开养心殿。段明烛顾念着他还要回翰林院,最终还是放他离开了。
御医和沈扶一前一后离开养心殿,只是他们前脚刚走,韩卓后脚就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然后呈给段明烛。仔细看去,他的神色似乎有几分惴惴不安。
沈扶走后,段明烛那副我见犹怜的神色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贯寡淡的面容。他望了眼那碗黑漆漆的药,慢条斯理地坐起身子,倚靠在床头,伸手欲接那碗药。
韩卓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段明烛的手微微一顿,他冷冷地看着韩卓,道:“作甚?”
韩卓有些踟蹰,不禁面露难色:“……主子真的要喝吗?这药伤身啊。”
段明烛斜睨他一眼,端来那碗药,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苦味。他没有丝毫犹豫,一仰头将那碗药全部喝下,连药渣都一滴不剩,随后才将空碗递回给韩卓。
“你怕什么?”段明烛淡淡道。“方子是朕开的,朕难道没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