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知道,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先生究竟€€€€”段明烛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醉了没有?”
第110章 诉衷情(四)
“……”
原来,这才是今晚段明烛一直灌他喝酒的原因。
沈扶低敛着眸,不发一言。
以他的酒量,喝这点酒根本不会醉。
沈扶的手腕仿佛已经麻木,跟他的一颗心一样,没有知觉,感受不到疼痛了。然而段明烛攥着他的腕子,愈来愈紧,仿佛定要问出个结果。
沈扶有时候也在想,他为什么会有一个这么好的酒量。若是可以,他也但愿长醉不复醒。这三年以来,他有多么思念段明烛,无人而知。多少次想一醉解千愁,然而酒对他而言,却不过是一个愈饮愈醒的东西,就连喝醉都变成了奢望。
所以,他宁愿每日都埋身于公务,忙碌得不可开交,或许只有如此,他方可暂时放下心里惦念的那个人。
段明烛抬眸看着他:“那一天,先生并没有醉,对不对?”
沈扶抿了抿唇,并没有说话。
段明烛知道,沈扶的沉默便是肯定,他这样的表态,已经是默认了。
段明烛缓缓松开了他的手腕,再次询问道:“当日,朕虽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但还记得,朕是问过了你愿不愿意……”他话锋微顿,继而道,“朕只想知道,先生又为何会在清醒的状态下,答应朕?”
沈扶低垂着眸子,长睫将他眼底略显慌乱的神色尽数遮掩。
因为那个夜晚,他挣脱不开段明烛的钳制,因为他不忍拒绝段明烛的恳求,因为……他喜欢段明烛。
沈扶站在那里低眉敛目,一言不发。
段明烛没有等到他的答案,过了很久,问出了那个心存已久的猜测:“先生,你也喜欢朕,对不对?”
不知不觉间,沈扶神情间流露出几分悲戚,眼睛突然想落泪。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段明烛。已经万劫不复过一次了,难道还要有第二次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
段明烛已经等不及了,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语气也强硬起来:“沈青砚!欺君是重罪!你是朝中四品重臣,表率士林;又为人师表,以身作则,难道敢做不敢当吗?!朕再问你最后一遍,”段明烛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问道,“你也喜欢朕……对不对?”
沈扶闭上了眸子,面对着段明烛的咄咄逼人,他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了。但是显然,今日若是不给出一个答案,面前的这位九五之尊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沈扶心下五味杂陈,沉默了不知多久,最终闭了闭眸,向后挪了一步,缓缓地跪下地。
段明烛松开了他,低下头去看着他。只见沈扶两手掌心朝下,置于额头上方,最后叩下头去,额头触在手背上,低声说。
“微臣不尊礼教,不顾君臣纲常,对陛下……心生爱慕。微臣罪该万死,恳请陛下,降罪。”
沈扶跪伏在地上,姿态很低,声音也很低,但是段明烛却听得十分清晰。他垂眸看着沈扶,突然心里一酸。
他已经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对沈扶动的情了。可是这么多年以来,他始终将这一份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绝不表露半分。他从来不奢望能够得到对方的任何回应。沈扶那样光风霁月,高风亮节之人,又怎能接受这样的情意。
他只愿沈扶能够一直留在他的身边,每天都能看到他,能在他为自己整理衣襟的时候,闻到他抬臂间衣袖扬起的一阵沉水香。
可是如今,那个他深深爱慕着的人说,他也同样爱慕着他。
段明烛不由红了眼眶,他半蹲下身,缓缓扶起面前之人。沈扶却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他。
“先生……是从何时开始喜欢朕的?”段明烛轻声问道。
沈扶抿了抿唇,没有回话。
“回答朕。”简短的一句话,声音很轻,却不容拒绝。
沈扶沉默许久,声音仿佛已经低到了尘埃里。“陛下……可还记得从前送过一个兔子糖人给臣。”
段明烛愣了愣,思绪渐渐飞入了往事的长河之中,那已经是四年前的往事了。那天夜里,两人一同走在热闹繁华的神武大街上,恰好遇到一个卖糖人的小摊贩。可是段明烛从来没有随身带钱的习惯,于是,他问沈扶要了两文钱,买了一个兔子糖人,送给了沈扶。
想起这件多年之前的事,他突然苦涩一笑。
“原来是在那个时候啊……这么早就……”段明烛咬了咬唇,轻声说,“先生藏得这么深,朕竟然一直都不曾发觉。”
在帝王面前表明心意,沈扶愈发局促不安起来。
段明烛长长一叹。“先生洁身自好,清高自持,瞒朕瞒得好苦。”
沈扶不由自主地攥了攥自己的袖口。“都是微臣的错……”
段明烛:“朕还有一事不明。”
沈扶抬头看向他。
“你既然心悦于朕,三年前,你又是如何狠得下心来,弃朕而去的呢?”
“……”
沈扶脸色稍变,没有说话。
显然,自己的这个学生向来是睚眦必报之人,他这是要开始兴师问罪了。
段明烛看着他:“你明明知道,那个时候,朕已经离不开你了。你却仍然坚持己见,一定要调任到地方。朕的一腔心意都放在了你那里,你却弃之如敝履,不屑一顾。”
说到这里,段明烛深吸一口气,望向窗外:“若朕只是单相思,便也罢了。可是你既然也同样心悦于朕,又为何能狠得下心来离开京城,让朕承受生别离之苦?”
段明烛咬了咬牙,回过头来紧盯着他:“沈青砚,你的一颗心是石头做的么?”
沈扶无可奈何,最终哑声道:“陛下是一国之君,是天下之主,将来要册封皇后,广纳后宫。臣身为大晟朝臣,又岂能为一己私欲,让陛下耽于儿女私情而弃家国于不顾……”
段明烛闻言,又说:“所以,你要离开京城,让朕忘了你,好好做这个皇帝,立后册妃,将来,皇子公主成群。对么?”
沈扶敛目看地,只作默认。
段明烛:“先生,你觉得,朕会册立皇后?”
“……陛下理应如此。”
“呵……”段明烛轻笑一声,他负手缓缓踱了几步,最终站定,声音淡淡。“民间有言,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母妃已经不在了,如今朕也没什么长辈。先生虽是朕的老师,可婚事也无权为朕做主。”
听到这里,沈扶仿佛猜到了他接下来想说什么,不由微微抬了抬眸。
“既然如此,朕的婚事,便只能朕自己做主。”段明烛说道。“先前,朕不知先生的心思,所以不会行勉强之事。可是如今既然知晓,先生的心悦之人就是朕。”
段明烛声音一顿,走上前去,轻轻牵起了沈扶的手:“所以,朕不会娶妻,也不会同意先生娶妻。”
沈扶一听,神色微变。他确实没有娶妻的打算,否则也不会年过而立却仍然是孑然一人。可是如今,听到段明烛说出这般强横无理的话,心下却颇有几分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想收回被段明烛握在掌心里的手,却被其握得更紧。
“朕没有开玩笑。”段明烛淡淡地看着他。“还请先生,今后勿言立后之事。否则,你一定要朕立后,那朕只能立你为后。”
第111章 诉衷情(五)
淡淡的一句话道出口,沈扶的脸颊唰的一下就红了。他微微蹙眉,低声道:“陛下当真是胡闹。若是被言官们听见,不知该如何指责陛下。”
段明烛倏然一笑,说:“指责朕不一定,但是定然会指责先生。至于言官们的言辞会有多么不堪入耳,就不知晓了。什么狐媚惑主,阿谀取容,多半是怎么难听怎么说。”
沈扶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他自己本也在六科廊任职过吏科都给事中,自然知晓言官是怎么说话的。若当真将此事传出去,他沈青砚便真成佞臣了。
“先生最重清誉,应该不愿如此吧?”段明烛打量着他。
沈扶双颊滚烫,几次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这副模样被段明烛看在眼里,他忍不住抬手,用手背轻轻触上沈扶的脸颊,惹得沈扶赶忙后退一步。
“陛下作甚?”
“觉得先生可爱罢了。”段明烛笑笑。
沈扶微微蹙眉,神情一沉,道:“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的皇帝就没有立男人为后的先例。这件事情,陛下不得再提。”
“可以。”段明烛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但是先生也要答应朕一个条件。”
“日后不再劝说陛下册立皇后?”
“此其一。”
沈扶倒是没有想到,段明烛现在还会提条件了,于是问道:“那其二呢?”
段明烛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捧住他的手心,放在胸前,认真地看着他。“其二,便是要先生答应,北境战事终了,先生要随朕回京。”
“……”
“先前,朕不知晓先生对朕的心思,才会将你放到地方为官。但是现在,既然已经知晓,朕要像从前那样,日日都能看到你。只有这样,朕才能安心。”
沈扶微微抿唇,有些犹豫。先前,他之所以想到地方上任职,就是为了让段明烛早些断了心思,也让他自己断了心思。毕竟,堂堂九五之尊,又岂是他可以觊觎的。可是事已至此,两人心意彼此相通,以段明烛的性格,已经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放任他继续在地方上任职了。
沈扶轻叹一口气,说:“无论臣答不答应,即便不愿,想必陛下都要将臣调回京城。”
“先生真是深知朕心。”段明烛闻言笑了笑。“只是你为何不愿呢?先前,你执意来地方上,是为了让朕早些娶妻生子,可是这件事情方才朕已经都说明白了。先生还是尽快打消了这个点头才是。”
沈扶无奈摇摇头:“陛下都已经要用‘立臣为后’来威胁臣了,臣又哪里再敢多言。”
段明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先生知道就好。”
“罢了罢了。臣日后不会再执着于此事了。”沈扶叹道。毕竟,就算他磨破嘴皮子,段明烛都不会立后的。
“所以呢?先生愿不愿意随朕回京?”
沈扶垂着眸,犹豫半晌才低声开口:“……愿意。”
“这就对了。”段明烛顿时喜笑颜开。到了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感觉。沈扶终于愿意随他回去,也不枉他……
独守了三年养心殿。
段明烛心里默默说道。
“这是第二件事,还要先生答应朕第三件事。”
“还有第三件事?”
“嗯。”段明烛点点头。
沈扶心说,这位陛下当真是得寸进尺,于是无奈问道:“不知陛下还要臣做什么?”
“这第三件事嘛,就是先生回京之后的官职。”段明烛娓娓道来。“翰林学士下放地方,任职三年知府,再次回京,那定然是要提一提品阶的。”
沈扶一听,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他现在是正四品知府,若要再升迁,便是三品。
“朕要将你放到吏部。”段明烛说。“从前让你任吏部尚书,先生不愿,但是现在,也由不得你了。”
“为何是吏部?”沈扶抬眸,面露疑惑。
“因为现在吏部十分缺人。”段明烛说。“左侍郎空缺,还有文选清吏司和考功清吏司的郎中都空着。而且今年年初,向首辅染了一场风寒,病了足足一个多月才将将见好。此后,他的身子也不如从前,每隔十天半个月总要告假一次。吏部作为六部之首,本就公务繁多,向首辅年事已高,不知何时就会致仕。先生作为他老人家的学生,也该替他分分忧不是?”
沈扶一听,倒是颇为无言。段明烛都把向涟搬出来了,他还如何拒绝,思索一番,悻悻道:“那陛下就将我调入文选……”他本想说,调入文选清吏司任个郎中,话还没说完,段明烛却打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