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扶一听,自知他这是要治罪于乔英,于是叹道:“陛下莫怪旁人了,此事与乔侍卫并无干系。”
段明烛笑笑:“朕当初把他派给你,就是要他督促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他没有做到,难道不该罚?”
沈扶无奈道:“可是在臣看来,乔侍卫这几年已经足够尽职尽责。”
“那朕为何不必诊脉就能看出先生身体欠佳?”段明烛说。“先生这些日子以来,可有按照朕的吩咐好好照顾自己?若是主动承认,朕便免了他的罚。”
“臣……”沈扶犹豫着该如何回话。
段明烛给了韩卓一个目光:“让乔英去领二十板子。”
“……等等!”韩卓还没说话,沈扶打断他,冲着段明烛行了一礼,忙道,“臣偶尔三餐不准时,乔英几番提醒,是臣没有听他的。”
“只是偶尔?”
沈扶叹气道:“三日里大概有那么一两次……”
“还有呢?”
“……府衙公务繁多,臣偶尔熬夜,但是不会超过子时。”
“继续。”
沈扶抬了抬眸,无助地看着他:“没有了。臣日后一定改,不会再如此……”
段明烛看向韩卓:“让乔英去领十板子。”
韩卓恭敬道:“是。”
“……”沈扶心下一叹,他已经尽力了。
段明烛笑笑:“先生也别怪朕,乔英自有失职之处,朕罚他也是应该的。”
“……”
听了这话,沈扶莫名想起一件三年前的往事。
当初,他欲离开凤京府,下放地方,段明烛为了留住他,暗地里一连数日喝那催人高烧的药。后来这件事情暴露了,沈扶以失职之罪,逼他将养心殿的宫女全都罚了廷杖。
主子犯错,连着下人一并受罚。如今,这倒是被段明烛学去了。
沈扶无奈叹气,这位陛下当真是睚眦必报。
“日前是因为公务过多,又逢战乱,臣一时顾不上。日后臣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养好身子,还请陛下息怒。”沈扶低声道。
段明烛斟酌片刻,说道:“要朕息怒也可。先生敬朕一杯酒,朕便姑且当这件事过去了,如何?”
第109章 诉衷情(三)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沈扶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他立刻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随后举起酒盏看着面前年轻的君王:“臣敬陛下。”
说罢,沈扶举杯先行一饮而尽。段明烛见状,也将他那杯酒饮下。
段明烛:“那这件事,便到此为止。还请先生日后务必照顾好自己,也好继续为朕、为大晟尽忠。朕说的可对?”
“……陛下说的是,微臣受教。”沈扶低声道。
对饮了一杯酒,段明烛望向一旁的韩卓,吩咐道:“你去先生那边,代朕给先生倒酒。”
韩卓领命,走到沈扶旁边,给他斟了一杯。
沈扶见状,心里愈发无措。韩卓是天子身边的人,他来给自己倒酒,与天子亲自倒酒并无差别。段明烛这是考虑到在这庆功宴上,天子若是起身,那么群臣都会跟着起身,所以只能坐在那里,让韩卓来代替他。
随后,段明烛自顾自倒了一杯酒,举起酒盏:“先生既然敬了朕,朕也该回敬一杯。”
群臣面前,天子敬酒,沈扶安能不给这个面子,于是他谨慎地端起酒盏,却闻段明烛又道:“这一杯酒,敬少时,先生对朕的教导。”
沈扶已经有些诚惶诚恐,忙端着酒盏与段明烛隔空一敬,随后一饮而尽。
两人互敬一杯,沈扶本以为也该到此结束了,然而却见段明烛又拿起了酒壶,而身边的韩卓也给他的酒盏满上了。
清澈的酒液被倒入杯中,但闻段明烛又道:
“这一杯酒,敬即位以来,先生对朕的辅佐。”
段明烛率先将酒喝了下去,沈扶见状,只能把自己的那杯也干了。
“这一杯酒,敬先生这三年以来,将云州治理得井井有条。”
段明烛很快又将这杯饮尽,沈扶无奈,随之饮下自己那杯。
就这样,段明烛只管给自己倒酒,而韩卓站在沈扶旁边给他倒酒,两人一杯接着一杯。不消片刻,两人桌上的酒壶都已经空了。
段明烛酒量差,喝完这一壶酒,那双凤眸已经不由自主地染上几分醉意,眼梢带着些许微红,将他本就冶丽的容貌衬得愈发郎艳独绝。
段明烛摇了摇酒壶,但觉里面空荡荡一片,于是望向韩卓:“去取酒来。”
韩卓应了一声,正要吩咐人去拿酒,沈扶却拦下他:“等等。”
他看向段明烛,说:“陛下,群臣都在,不宜饮醉。”
段明烛倏然轻笑一声:“庆功宴,岂有不喝醉之理?”于是他看了韩卓一眼,后者会意,不消片刻,一名侍从便将新的酒壶端上了桌。
沈扶也无可奈何,只见段明烛又倒了一杯酒,说:“朕敬了先生这么多,先生可否再回敬几杯?”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沈扶不得不端起酒杯,道:“宁州城失而复得,皆仰仗陛下亲临,臣敬陛下一杯。”
段明烛十分满意,将这杯酒喝了下去。
“还有呢?”段明烛看着他。“这三年以来,即便先生不在朕身边辅佐,朕也能独当一面。先生是否该再敬一杯?”
“……陛下说的正是。”沈扶怅然,再倒一杯酒,与段明烛隔空一敬,而后喝了下去。
段明烛满意笑笑,继续给自己倒酒,韩卓见状,也给沈扶满上。
酒过数巡,台下舞乐不断,丝竹管弦声余音不绝,靡靡之音不绝于耳。诸位官员起初还顾虑着陛下在这里,不敢过多饮酒,可是一个时辰过去,众人都有些醉了,开始与身边的同僚侃侃而谈起来。
而酒量本就不算好的段明烛三壶酒下去,更是几乎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可即便如此,他还在给自己倒酒,尽管酒壶已经拿不稳了,酒撒了不少,好在他穿的还是铠甲,没有弄湿衣裳。
“陛下……”
沈扶见状,正要起身,韩卓却已经上前一步,劝他先去歇息。段明烛却恍若未闻,端起杯子就要灌,韩卓阻拦不及,清酒已经顺着段明烛的下颌流入他脖颈里。
沈扶实在看不下去了,走到杨榭面前,躬身行礼:“杨大人,陛下喝多了,可否先为其安置一处房间歇息?”
杨榭也喝了不少酒,听到这话方才如梦初醒:“好,好。若陛下不嫌弃,先到蔽府上休息吧。”
“如此便有劳了。”
杨榭赶忙叫了几个婢女去扶他,段明烛醉醺醺的眸子却始终离不开沈扶。“先生……先生同朕一起……”
群臣还在看着,沈扶担心段明烛喝多了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只好跟了上去,扶住东倒西歪的段明烛,低声说:“陛下,群臣面前,切莫失仪。”
段明烛恍若未闻,摸索着抓住了沈扶的手臂,沈扶微微一僵,好在借着衣袍的遮挡,无人发觉,他尽量保持神色自然,跟随段明烛走出了正堂,步辇已经在外等候。
从都指挥使司到杨府,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杨榭安排人将杨府最大的客房收拾出来,给段明烛居住。
进了屋子,段明烛仍旧醉得七歪八扭,站都站不直。他本就身量高,又穿了一身不算轻的铠甲,沈扶险些快要扶不住他了。
韩卓正要替他更衣,段明烛却借着酒劲把他推开,然后去缠沈扶,软趴趴地倚在他身上,像是没骨头一样。
沈扶皱了皱眉:“陛下。”
“先生……替朕更衣……”
韩卓悄悄看了一眼段明烛,只见自家主子整个人都快要挂在沈大人身上了,他也不便在这里碍眼,于是直接离开了屋子,让屋外等候吩咐的侍从都各自散去。
然而,门在关上的那一刻,段明烛半眯的双眸霎时闪过一丝锐利,下一刻,眸中的醉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扶知道穿一天铠甲定然会十分劳累,于是准备替他卸甲。沉重的铠甲刚一落地,方才倚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却突然没有了。沈扶微有错愕,抬了抬眸看向段明烛,四目相对,只见他那双凤眸半眯起,眼尾微微上挑,神色间带着些许独属于帝王的凉薄,哪里还有方才的半分醉意。
沈扶微微一怔:“……陛下?”
段明烛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慢条斯理地展开双臂,静候他更衣。
沈扶站在那里,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先生怎么了?”段明烛说。
沈扶悻悻收回视线:“原来陛下没有醉……”
“今晚确实是喝多了……怪朕酒量不好,若是平日里,一壶酒就要不省人事了。”段明烛笑了笑,仿佛聊家常一般。“只不过,朕第一次亲自调制解酒药,没想到,效果还不错。”
“……”
沈扶颇有几分无语。懂医术药理很了不起吗……
“那先生呢?”段明烛偏头瞧他。“方才在席间,先生也没少喝吧?”
沈扶神色微微有些不自在。方才,段明烛单是敬他酒就敬了十几杯,几乎段明烛喝了多少,他就喝了多少。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早就酩酊大醉,如同段明烛方才装的那样。
“可如今看来,先生倒是半分醉意也没有。”段明烛始终看着他,“不知是何缘由呢?”
听他这样问话,沈扶无端想起了三年前风雨交加的那个雨夜。屋外大雨磅礴,养心殿内,一具烂醉的躯体缠在他的身上。
想到这里,沈扶脸颊不由泛烫,他有意无意地避开视线,看向一侧,低声说:“今夜想必陛下已经累了,明日还需与杨指挥使商议要事,陛下还是早些歇息,微臣告退。”
沈扶草草行了一个揖礼,正欲转身离开,段明烛却突然拉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直接将他拽进了自己的怀里。
“……陛下?”沈扶有些惊慌失措。
段明烛敛了敛眸中笑意,淡淡地看着他。
三年未见,沈扶还是从前的容貌,似乎永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然而就是这幅面容,让段明烛惦记了这么多年。
淡淡的酒气萦绕周身,沈扶无措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帝王,但闻段明烛质问道:
“先生告诉朕,今夜喝了这么多酒,为何一点醉意都没有呢?”
沈扶想将手从他的禁锢里抽离出来,然而段明烛却纹丝不动,他又如何能挣脱得开武将的钳制?
“陛下……放手!”
段明烛将那截腕子攥出红痕,他盯着沈扶,眸中透出几分冷意,上下唇一碰,凉凉地道:“十七年前的琼林宴,先生千杯不醉;五年前靖安侯和长公主大婚,先生千杯不醉;今夜庆功宴,先生还是千杯不醉。”
“……”
“沈青砚啊沈青砚,你的酒量,可真是惹人艳羡啊。”
“……”
沈扶被他钳制在怀里,挣脱不开,一时让他动也不敢动。他不由神色微暗,隐忍道:“陛下究竟想做什么?”
段明烛始终看着他,视线不移。他爱慕沈扶十年,今夜,无论沈扶再如何逃避,他也一定要问出个结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