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已经清洗完毕,军医不敢耽搁,忙将金疮药倒在了伤处。从医二十余年的军医头一回这般紧张,然而却又不得不耐下心来,唯恐会疼到陛下。
伤药洒落在血淋淋的伤口上,若是常人,早就疼得叫出声来了,段明烛却不闻不问,只拧眉盯着于澄:“朕明明已经传了口谕回营,你竟然说没有收到军令?!”
于澄一听,将另一条腿也折了下去,改为双膝跪地,叩下头去:“陛下明察秋毫,末将绝不敢欺君!”
站在一旁贺浔见状,弯了弯腰,附在段明烛身侧低声说:“主子,只怕事有蹊跷,口谕未曾传回军营。否则料想于将军也不敢不派兵前去支援。”
段明烛眉头紧锁,他也想到了这一点。耽误军机,定然会被军法处置。这些出身燕梧铁骑的将领除非有异心,否则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
这个时候,伺候在旁边的韩卓也上前说:“奴才一直在军营中,也未曾听到主子的口谕传来。”
段明烛怒意未减,但他知道,既然事出有因,当务之急是调查清楚这件事的原由。过了一会儿,军医终于上好了药,然后小心翼翼地用纱布在其伤口上缠绕几圈系好,一切就绪之后,韩卓取来干净的衣裳替他穿好。
段明烛深吸一口气,心想只怕此事又蹊跷。于是屏退了众人,只留下一个贺浔。
段明烛眸中冰冷,隔了很久才说:“朕派人回营求援,问题出在那个传令兵身上。”
贺浔思索片刻:“敢问主子可还记得传令兵是何人?”
段明烛:“事出紧急,隔得又太远,朕不记得了。”
贺浔:“主子容属下去查探一番,看看能否将此人查出来。”
段明烛摇了摇头:“若是事出有因,此人早就主动上报;若是什么其他原由,比如受人指使,抑或是已然受害,你恐怕查不出他到底是谁。”
贺浔想了想,说:“今夜出战之人,皆为二营和四营的前锋军,除了在交战中损失的部分兵力,其余应该都已经回营了。属下马上回去统计伤残名单,再看看有谁不在营中,许是就能查出此人究竟是谁了。”
段明烛神色依旧沉着,过了许久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去吧,也只能这般了。”
“属下遵命。”
段明烛敛目,随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想润润喉,却发现茶是凉的,让他不由皱了眉。他正欲唤韩卓进来换茶,却发觉贺浔并没有走。
“你还有什么事?”
贺浔踟蹰片刻,说:“主子还有伤在身,这些时日要好好养伤,否则若是让沈大人知道此事……总归是不太好。”
毕竟从前在宫里的时候,段明烛哪次生病沈大人不是心急如焚,这次手臂上的伤口颇深,指不定他会多担忧。
段明烛把茶杯放回桌上,沉眸道:“他回云州了,朕不会让他知道的。”
贺浔一听,心道主子不好好想着养伤,反而在怎么瞒着沈大人上面下功夫……他心里叹口气,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
不出段明烛所料,贺浔果然没有找到那名传令兵。这件事情不由更加错综复杂起来。
贺浔扩大搜寻范围找人,然而又过了两日,他依旧没有半分头绪。无奈之下,段明烛只能让他先把此事放一放。
次日,军医前来为段明烛换药,韩卓服侍他脱去上衣,露出受伤的左臂。军医将缠着的绷带解开,带血的纱布放在一旁,然后开始为伤口涂药。恰在这时,帐外一名近卫快步走来。
“启禀陛下,云州知府沈扶求见。”
段明烛神色一僵。
“……快!把这些药和纱布全都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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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二更,前面还有一章
第123章 飞虹渡(三)
先前,段明烛答应过沈扶,不会到前线带头厮杀。可是他也只是说说而已。从军以来,哪次出征他不曾与北凉军厮杀过?他本来觉得只要不要让沈扶知晓此事便好,却不想一不小心受了伤。
段明烛怕被沈扶数落,此时也顾不得伤处,两三下披上衣裳系好衣带,然后把带着血的纱布团成一团,左右看看没有好藏的地方,于是随手扔到了矮案底下。军医也慌了,他不明白陛下怎的这般紧张,也跟着紧张起来,手忙脚乱地把瓶瓶罐罐的伤药一股脑收拾到了药箱里。
段明烛看了看军医,想着要不要把他藏起来,可是这里毕竟是军帐,哪里能藏人。于是压低声音说:“你先下去,不要向旁人提及朕受伤之事。”
军医慌忙说:“臣遵旨。”
军医挎着药箱离开军帐,在走出去的那一刻,只看到有一人站在帐外,不知已经等候了多久。他低着头,只能看到那人穿着一双一尘不染的雪色绫鞋,同色的长袍只能看得到下摆。军医猜到,这或许就是那位名叫沈青砚的帝师,他没敢抬头,只匆忙离开了。却不想,此人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直到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
此时,段明烛身着一袭合体的暗红色箭袖短打,一丝不苟地站在帐内,沈扶走上前去行礼道:
“微臣沈扶,恭请陛下圣安。”
段明烛笑了笑,走上前去牵他的手:“又没有旁人,先生行什么礼。”
沈扶微微抬头,望着面前之人虽然未曾着甲,但身姿挺拔,头发高束,一身箭袖板板正正。
“你前日刚回云州,怎么突然来北落原了?”段明烛道。
沈扶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听闻飞虹谷一战出了岔子。微臣有些忧心陛下,遂将府衙中的事务暂且交接给下属,过来看看。”
听到这里,段明烛不由莞尔一笑:“日前一战,是我大意了。好在损失并不严重,你不必担心。”
沈扶点了点头,不由自主地朝军帐门口望了一眼,又转回视线:“刚才我一进帐,就闻见帐内似乎有些许药味。陛下是不是受了伤?”
段明烛微怔,脱口而出:“怎么会?”
说着,他抬起双臂转个了圈。“你瞧,我像是受伤的样子?”
沈扶面不改色,道:“方才出去的人是军医?”
段明烛脸上已经稍微有些不自然,干笑了一下:“罢了罢了,告诉你便是。前天与北凉军一战,贺浔受了些伤,现在都还下不来床呢。军医刚去给他换完药,朕担心他伤势,故召他前来问话罢了。”
沈扶闻言,这才面容放缓了些许:“原来如此……”
段明烛心下暗暗舒了口气,面上却佯作无事:“青砚这下放心了?”
沈扶微微颔首:“……嗯。”
段明烛笑着去牵他的手:“既然你来了北落原,这几日便陪着我好了。也不必再给你安排住处了,你就留在中军帐与我同寝吧。”
沈扶垂下长睫,没有说话,只作默认了。过了片刻转了话题:“前天飞虹谷那一战是怎么回事?我听都指挥使司传来的军报,称军中可能有细作?”
提到这件事,段明烛顿了顿,走到案后落座,衣裳恰好挡住藏在桌案底下的那些带着血的纱布。他拿起茶壶,斟了杯茶,将那个夜晚在飞虹谷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沈扶。只是在叙述中,将他换成了贺浔。
“就这样,贺浔传令回营,本想调人前去支援,却不想传令兵没有将消息带回去。毕竟带去的前锋军并不多,若是到了天亮就更不好打了,最后只能仓促突围……贺浔也因此而重伤。”段明烛将茶递给沈扶。
沈扶有意无意往长案下望了一眼,接过茶盏,思索片刻,道:“也就是说,问题出在那个传令兵身上。可曾查出此人是谁?”
段明烛摇摇头:“还在调查中,目前还没有头绪。”
沈扶刚想说什么,帐外却突然走进来一人:“启禀陛下,贺参将有事求见。”
段明烛闻言,心里咯噔一声。
“贺参将?是贺浔?”沈扶默默望了他一眼,说,“陛下方才不是说,他受了重伤,床都下不来么?”
段明烛干笑一下,犹豫片刻说:“许是……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吧。”
随后他看向那名近卫:“有什么事容后再说,朕与沈大人还有要事相商。”
“是。”
“慢着。”见那近卫正要离开,沈扶叫住了他。“军务要紧,陛下还是让他进来吧。”
段明烛这下没话说了,不消片刻,贺浔走了进来。
“参见主子。”贺浔行完礼一抬头,展眉一笑,“沈大人也在啊。”
沈扶点点头,权作是回礼。
段明烛抽了抽嘴角,面色有点不自然:“……你有什么事?”
贺浔:“回禀主子。当日被主子派去传消息的那名传令兵已经找到了。但是……人已经死了,被一剑封喉。”
“什么?”段明烛皱眉。“尸体可有查验过?”
贺浔:“一有消息先来向主子禀报,还未来得及查验。”
段明烛转头看向韩卓:“马上派军中仵作去验尸,能查出是何人所为最好。”
“奴才这就去办。”说罢,韩卓行了一礼,立刻走出了军帐。
见韩卓走了出去,贺浔左右看看,试探说:“主子,那属下也告退了?”
段明烛正欲挥手让他离开,沈扶却突然道:“慢着。”
“沈大人可是还有何要事?“”
沈扶斟酌片刻,说:“敢问,贺将军当日就是派此人回营调兵?但此人一去不回,结果被人暗害了?”
贺浔刚想说不是他派的人,段明烛却抢先一步:“对,就是这样的!”
沈扶缓缓点了点头,心下有了计较:“听闻贺参将受了重伤,敢问可曾痊愈?”
贺浔没反应过来:“啊?受伤?”
沈扶:“飞虹谷一战,传令兵不知所踪,燕梧军没有及时支援,导致贺将军受伤,不是么?”
贺浔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他下意识望向段明烛,却被段明烛低斥一句:“沈大人问话,你如实说便是,看朕作甚?”
沈扶面容依旧,神色波澜不惊:“不知贺将军是伤到了哪里?”
“这……”贺浔不知道这俩人先前说了什么,只恐自己若是随便回答,会把主子暴露了,于是支支吾吾着说:“那个……伤到了……呃……”
他有意无意偷看着段明烛,只盼着主子能给他点暗示。
沈扶双眸微微一眯,声音已经凉了几分:“看样子伤势不轻,连伤在何处都不记得了。”
段明烛叹了口气,曲指摁了摁额角,颇有几分不忍直视。怪就怪他没提前跟贺浔串好词。不过,又有谁能料到沈扶会突然来北落原呢?
贺浔看到自家主子的动作,以为收到了暗示,于是支支吾吾地回答说:“……属下确实记不清了,或许是伤到了脑子吧……”
听到这个答案,段明烛手上动作一滞,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贺浔见状,便知道自己回错了话,他预料到暴风雨或许即将来临了,于是吞吞吐吐地道:“……对了主子,若没别的事,属下就先回去养伤了。”
段明烛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贺浔如临大赦,行了个礼转身就跑了。
沈扶没说话,段明烛讪笑一下:“……都是行军之人嘛,尤其是像贺浔这样的,皮糙肉厚,受了伤也好得快。”
沈扶面不改色,淡淡道:“陛下是不是有事瞒着臣?”
段明烛嘴角轻抽:“没……没有啊。”
“陛下不要再藏了。”沈扶说。“桌子下面染了血的纱布,臣一进军帐就发现了。还有那金疮药混了血的味道,臣也能辨得出来。”
正在这时,段明烛听到桌下喵了一声,才发现小燕咬着那绷带扯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