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朕,幕后主使是谁?”段明烛冷冷地看着他。“是不是你师父,韩卓?”
等到这句话,德顺微弱的呼吸突然稍微急促了些许。
段明烛长眸眯起,冷声说:“日前,他与北凉六王子一起失踪。你觉得,他还会回来找你吗?”
听到这话,德顺艰难地抬了抬头,口中发出呜咽的声音,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段明烛突然间匕首拔了出来。“你想说什么?”
过了片刻,德顺恢复些气息,才艰难地道:“奴才若是说了……主子能不能……能不能饶了奴才?”
段明烛神色微暗:“你哪来的资格跟朕讲条件?有什么知道的就赶紧说。”
“韩掌印……韩卓……”德顺的声音已经微乎其微。“他是叛徒……他背叛了主子……蒙汗药也是他给的……”
段明烛霎时五指收紧,双眉也蹙起:“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他要奴才从主子身上拿到燕梧铁骑的兵符……然后他会假传主子口谕,调离兵力,北凉军便可长驱直入……”
段明烛眉心愈蹙愈紧,修剪圆润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里:“还有呢?”
“他说事成之后,会放过奴才的亲人……可是我不知道事情败露他会独自逃掉……”
段明烛握着匕首,直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一字一句道。“还有呢?”
德顺虚弱地摇了摇头。“不……不知道了……”
贺浔上前,道:“主子,于澄于将军还在寻找完颜和澈和韩卓的踪迹,此事可要跟他知会一声?”
段明烛神色十分阴沉,片刻过后说:“让他回来吧,他找不到人的。”
贺浔刚想说什么,守在帐外的一名近卫进来说:“陛下,沈大人身边的乔英求见,他说沈大人已经醒了,想见陛下。”
段明烛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先行转身离开,贺浔说:“主子,德顺如何处置?”
段明烛抬眸看了德顺一眼:“念在招供的份上,给个痛快。”
“主子……主子……”德顺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满是渴求。“别……主子再给奴才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奴才有韩卓重要的把柄在手中。”
段明烛蹙眉:“你方才不是说,没有别的要交代了么?”
“有,有……”德顺急促地说道,“有很多……从前在宫里的时候,韩卓曾经跟栾太后勾结过……”
段明烛眉心紧蹙,他不顾脏污,上前一步抓住德顺只剩褴褛的前襟:“韩卓跟栾氏有勾结?什么时候的事?”
“一直……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德顺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沫。“从主子即位之初,韩卓就与栾太后暗中有联系……当年,他没少做挑拨离间的事情。昭宁元年,就是主子刚即位的时候,栾党四处搜寻废太子党的下落,主子将沈学士藏在养心殿里,这件事情,就是韩卓告诉栾太后的……”
第130章 风波恶(五)
段明烛瞳孔倏然间收紧,眯了眯眸,沉声道:“他还做过什么?”
“还有,还有……沈学士被削籍之后,回到临安,韩卓曾经与临安沈氏的人联系过……他威胁沈学士的伯父伯母给他下毒,然后将此事嫁祸栾太后……”
段明烛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自然记得这件事情,即便已经过去四年了。
当年,有一次在养心殿中,他和沈扶发生争执,他恼怒之下欲强迫沈扶,哪知栾太后突然驾到。他还在想怎么就有这么巧的事情,后来沈扶被栾氏赶出了宫,他也没有细想这件事情。
如今方知,这件事原来是韩卓告的密。
沈扶被削了籍之后,没有官职的他只能暂且回临安。可是回到临安之后,半路上先是遇到了刺客,又遇沈家人给他下毒。段明烛以为,这两件事都是栾太后所为,可事实上,她确实派了刺客刺杀沈扶,但下毒之事,原来是韩卓做的,目的无非为了嫁祸栾太后。
段明烛闭了闭眸,又缓缓睁开,冷冷问道:“韩卓为何这么做?”
德顺身上被刺了好几刀,如今还在流着血,他艰难地抬起头,说:“此事奴才也不知道……他不曾说过。奴才猜想,起初他做的那些事,是为了让主子憎恨栾太后,如果能尽快把栾党收拾干净,主子就能尽快亲政。待主子亲政,他这个缇行厂掌印自然也水涨船高……这几年以来,宫里大大小小事务都是他说了算。四司八局十二监,大内二十个衙门,大权都在他一人手中……”
段明烛倏然冷笑。他想起,从前他还经常让韩卓替他批阅奏折,如今想来,着实可笑。
“好啊,好一个韩卓……”
“但是这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权力再大,也不过是在内宫当中。他要的,是兵权……”德顺强行抬了抬头,有气无力地看他,“他要奴才偷兵符,为的就是调动燕梧铁骑。”
德顺咳了几声,继续说:“如今事情败露,他弃了我,只身逃往北凉……”
段明烛负手踱了几步,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些从前的事情。
那是延熹七年的上元节,段明烛偷溜出宫,结果回宫晚了,宫门已经下钥,于是韩卓只能陪着他在宫外待了一整夜。次日被还是贵妃的栾氏知晓,还惊动了玄羽卫出宫寻找。回宫之后,他和韩卓一同被罚跪在宁康宫的院子里。事实上,对于被栾氏责罚这件事,段明烛早就见惯不惯了,可是连累韩卓一起受罚,他还颇有过意不去。
“要不然我去跟父皇说一声,把你调去别处。”八岁的段明烛一边罚跪一边闷声说。“以后别跟着我了。”
韩卓纳罕地偏头看他:“奴才可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不是……”小段明烛罚跪也跪不老实,拿了根树杈在地上画画。“你都看到了,栾氏看我不顺眼,三天两头地揪个错。你跟着我一点前途都没有,我还会连累你一起挨罚。”
韩卓看了眼地上的画儿,说:“可是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殿下要我回冷宫伺候吗?”
小段明烛张了张口,颇无言以对。
那时候,小段明烛只知道,韩卓是真心把他当主子。他年纪虽小,但是能看得出来,谁是对他好的人。栾氏放养他,父皇甚至记不得有他这么个儿子,就连那个负责教授他诗书的沈扶都待他十分严厉,动不动就是拿戒尺打他手心。但是韩卓却是真心待他的,即便这是他的职责。
那时候,皇子们到了年纪,都会有武学师傅教授他们武功。但是段明烛这个舞姬所出的皇子显然是被延熹帝遗忘了。毕竟,教他诗书的沈扶都是草草指派的,哪儿还有闲心给他指派武学师傅。
小时候,教他武功的那个人,是韩卓。
桩桩件件回忆接连涌来,段明烛闭了闭眸,无声地呼出了一口气。最终,身后一个声音打断了他过往的思绪。
“主子,沈大人想见您。”
段明烛抱臂转身看去,只见乔英正抱拳站在那里。他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审讯了整整一夜,天都快亮了。本想在沈扶醒来之前回去,却不想耽搁了这么久。
他不好让沈扶等太久,正想先离开,贺浔却开口道:“主子,德顺该如何处置?”
段明烛止住步伐,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德顺害怕地摇了摇头。“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主子饶了奴才吧……”
段明烛收回视线,上下唇一碰,道出一句凉凉的话语:“好,那朕赏你个痛快。”
德顺猛然抬头:“别!主子!奴才突然想起来了,还有……还有要交代的!”
段明烛皱了皱眉,靴底碾过地面转身看他。“说。”
德顺浑身打着颤说:“……此事关乎重大,若是奴才招供,主子可否……饶奴才一命……”
段明烛失了耐性,皱着眉,神色间流露出一抹嫌恶,话都懒得说。
贺浔知道他急着要去见沈扶,手中长鞭一扬,伴随着一声痛叫,霎时在德顺身上留下一道血痕。
“你既然下药加害圣上,本该凌迟处死,主子给你留全尸已是仁慈,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贺浔厉声斥道,“想活命就赶紧说,主子没空听你废话!”
“是,是……”德顺连忙答应着,他心惊胆战地看了眼段明烛,咽了一下口水,踟蹰着,一副想开口又有所顾虑的样子。段明烛见状,蹙眉上前一步,德顺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在段明烛耳边说了些什么。
话音未落,段明烛瞳孔骤然紧缩,五指收紧,指节被他攥得咯吱作响。
“奴才要交代的,就是这些……”德顺说完,几乎已经半分力气也没有了。
段明烛脸上冷若寒霜,凉凉道:“你刚才说的,若有半句假话,朕定然亲手将你凌迟处死。”
德顺没有说话。仔细一看,他竟然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段明烛看着他的模样,耐着性子吩咐一句:“找军医,给他看看伤。”
贺浔抱拳道:“属下遵命。”
第131章 风波恶(六)一更
听了方才德顺的话,段明烛心里乱得如同一团杂草。然而他心里还记挂着沈扶,本就是趁他睡着的时候来审问德顺,这会儿沈扶已经醒来,于是段明烛没再耽搁,转身离开了。
侍卫把德顺从刑架上放下来,只见他身上被段明烛刺出的血口几乎已经干涸。军医为其仔细检查了一番伤势。
“怎么样,还能活吗?”贺浔随口问了一句。他这是第一次见段明烛审讯犯人,手法独特,仿佛一心要把犯人弄死。
军医转身,对他行了一礼,说:“贺将军放心,虽然失了不少血,但只是轻伤而已,止了血,再用些药,静养一个月就能大好。”
贺浔一听,顿时惊讶得都站直了:“都成这样了还能活?”他没见过中了十几刀,还能活着的人。
军医解释道:“虽是如此,但这十数刀皆避开了要害,没有一处是致命伤,所以他性命无忧。”
军医只知面前的伤者是军中的犯人,于是又补充道:“老夫实在佩服,这位审讯官手法精准,位置一分一毫都没有差错。想必,他该也是个懂医术之人罢?”
贺浔颇为无言以对,最后只得悻悻道:“是……确实懂不少。”
于是,他一边看着军医为其包扎伤口,一边心下叹道,日后千万不要得罪懂医术的人,否则很有可能被捅十几刀都死不了。
***
段明烛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军帐的。审了一夜,天都蒙蒙亮了。
他没有想到,军中的细作,竟然是跟在他身边二十余年的忠仆。而且还曾经与栾党暗中勾结,挑拨离间,还曾经暗害过沈扶。
更甚者,他还……
想起德顺最后交代的那件事,段明烛眸中暗了下来。
无论如何,韩卓即便已经逃往北凉,他都必须死。
站在中军帐外,段明烛止住了脚步。他知道,沈扶还在等他,但是他不能以这样的状态去见他。于是,段明烛轻轻呼出口气,试图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放松的神情,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走进了中军帐。
“青砚,你醒了?”段明烛笑着走上前去,只见沈扶已经穿好了衣裳,坐在床上。
沈扶抬了抬眸看他:“你方才去了何处?”
“有些事情,去处理了一下。”段明烛笑了笑,坐在了他旁边。“昨晚睡得如何?”
沈扶见他避重就轻,仿佛在隐瞒什么一般。但是他也没有追问,只轻声道:“……还好。”
段明烛伸手捧住他的脸颊,与自己对上视线:“那怎么看你不高兴的样子呢?”
沈扶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拿了下来,摇了摇头。
“怎么了?”段明烛偏头去看他。“跟我说说。”
“没什么。”沈扶想了想,轻声说,“只是,醒来没有看到你,心里空荡荡的。”
段明烛微微一怔,随后倏然一笑。“原来如此……好了好了,下次不会了。”
沈扶似乎仍然有几分不放心,他伸手握住段明烛的手腕,宽阔的雪色袍袖将两人的手都盖住了。
段明烛仿佛见到了什么新鲜的事。毕竟,往日里都是他对沈扶动手动脚,要沈扶主动一次,可是难上加难。于是他不由笑道:“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心神不宁的样子。”
沈扶微微抿唇,握着他的腕子,低声说:“醒来之前,做了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