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缺气力不足,说话极慢,每每说上半句,便要歇上一歇。
崔拂衣亦未催促,他放下茶杯,走到床边,掀开红帐坐于应缺身旁,如今日那般,一手扶背,一手顺气。
面上不动声色,替应缺顺气的手,却不过木然行之,心绪难掩。
下一刻,崔拂衣便觉右手被人握住,应缺轻轻握着他,凉意透骨,却又似有一丝火苗,藏于手心,蕴于手掌。
应缺无力转头看他,便任由自己依靠在崔拂衣胸膛,嗅着暗香,闭目养神。
“夫人……你将名留青史。”
便是崔拂衣再能淡定,听到这句仍不由动容。
见应缺喘息艰难,声音无力,遂低声道:“我听到了……”
“世子累了,便先睡吧。”
崔拂衣一时竟忘了要唤夫君,也忘了方才还未喝的合卺茶。
应缺却未如她所愿,安静躺下,而是仍靠在崔拂衣怀中。
“而我,虽贵为亲王世子,却自小体弱,足不出户,籍籍无名,世人不知我,青史亦不知我。”
“兴许,千百年后,我还要靠夫人,才能留下些许痕迹。”
说到此处,应缺眉眼舒展,眼含期待。
“届时,只盼夫人切莫忘了我。”
崔拂衣却未被他迷惑,随即指出:“便是真有那一日,留的也是崔子衿之名,与我崔拂衣何干?”
应缺一笑:“夫人竟发现了。”
崔拂衣心想:这有何难。
应缺叹道:“那为夫便当真半分痕迹也无。”
崔拂衣指尖微颤。
心也似随之而动。
半晌,他方才动了动唇,“青史留名……又能如何?不过是身后名罢了,既已身死,又何须在意是否留名。”
方才你可并非这般想的。
应缺自然知道,崔拂衣不过是宽慰自己。
应缺自然并非当真在意身后名,但见他竟对自己如此关心,应缺也不由心中勾唇。
便是遭逢变故,身陷囹圄,青青仍是青青。
“所以,夫人这些年来,所求为何?”
崔拂衣被应缺一句话说得愣住。
半晌,仍未能及时反应。
“生前事,身后名?”
“出人头地,报仇雪恨?”
“荣华富贵,金玉满堂?”
“亦或是位高权重,无人可欺?”
崔拂衣久久未言。
半晌,心中仍未想出一二,似哪个都行,却又似谁也不是。
应缺笑了笑,仍在道:“若是身后名,崔子衿之名已然做到。”
“若是报仇雪恨……我已着人去查你母亲意外亡故一事,想来不必耗费多久,便能有所进展。”
崔拂衣不由手心微蜷,眸光复杂深邃,流光暗涌。
连此事都有所安排,他的世子夫君,深谋远虑,落子之快,远超常人。
“若是荣华富贵,位高权重……”应缺轻笑一声道。
“夫人,瑞王府可算富贵?”
作为先帝嫡幼子,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瑞王府若且不算富贵,天下便无富贵之人。
崔拂衣点头。
“瑞王府,可算位高权重?”
宗室之中,瑞王与皇帝最亲,手中权利只多不少,作为其唯一嫡子,身份地位,自是不必再说。
崔拂衣默然。
“夫人嫁了我,便也占了权贵二字。”
“如此,荣华富贵,权势名望,夫人便都有了。”
“天下能比夫人幸运之人,大约……便只有为夫了罢。”应缺一本正经道。
崔拂衣沉默片刻,蓦然失笑。
他怎得未曾发现,原来他这端方文雅的夫君,竟有如此促狭的一面。
“夫人这般好,我却能以这破败之身娶进家门,如何不幸运?”应缺言语之中未曾有分毫对自身病情的忌讳。
崔拂衣却第一次,心生避忌。
“道长曾言,我与夫君八字相合,夫君有我,自能福泽绵延。”
他将这前因抬出,却不知所谓道士,所谓八字,皆是眼前之人所编,再无人比眼前人更知此话真假,知命数未来。
应缺只是笑笑,未曾多言。
“夫人,茶要凉了。”
崔拂衣闻弦知意,遂端来茶杯,一手喂应缺,一手喂自己。
应缺望着他,眉眼笑意不减。
“望夫人今后一如今日,荣华富贵,权势名望,不曾离身。”
语毕,杯中清茶饮尽。
崔拂衣眸中明灭反复,神色难言。
他心下了然,应缺今日所言,不过为他点明前路。
今日之前,他尚且是寄人篱下,身不由己的罪人。
今日之后,他便成了前尘已尽,人生圆满的贵人。
不过寥寥几句言语,便能让他转暗为明,前路开阔。
心中怨气渐消,迷茫尽散,唯余一片安然。
“也祝夫君身体安泰,松鹤延年。”
说罢,一饮而尽。
一杯清茶,两段祝语。
一字双喜,两般预言。
唯有灯下影相重,恰似亲密无间。
第106章 冲喜7
喜鹊探窗, 百花相迎。
清晨醒来,崔拂衣推窗而立,望着窗外红墙绿瓦, 天色晴好, 眉间舒展。
长发松松挽起,行走拂袖间,慵懒春倦。
从前他从未有睡到日上三竿之时,每每醒来时,天色尚且将明未明。
如今也不知怎的, 竟轻易便学会了这惫懒之事, 似乎进了这瑞王府, 做了这世子妃,便当真将从前崔子衿的一切都忘了。
丫鬟轻手轻脚端来铜盆热水,崔拂衣轻轻拂袖, 示意她们退下。
崔拂衣不喜这等小事也要他人伺候, 左右他如今不必为功名利禄,汲汲营营,无事一身轻,倒也不介意耗时在这等琐事上。
随着了解日渐加深,崔拂衣竟也能在照顾应缺一事上插上一手, 尤其又在每日用完膳后。
崔拂衣轻描淡写望床上一扫,声音温和, “夫君, 已经过去一刻钟,再不喝, 药便凉了。”
床头传来阵阵药香,应缺至今不知, 为何竟有人将那毒药般的苦味称为香,这等东西,何处算香?
他双目紧闭,不为所动。
崔拂衣放下昨日自书房寻来的一本杂记,夫君缠绵病榻,书房各色书籍齐全,莫说杂记游记,便是各色话本,书房中比之街上书肆亦是只多不少,崔拂衣不过匆匆扫过,便见几本曾经风靡一时,却惨遭封禁之禁书。
可想而知,这般书籍,在这书房中不在少数。
如此,崔拂衣在这王府之中,竟也有了闲事可做,目前,他只愿学世子夫君,阅览群书。
而此时,崔拂衣那阅览群书的世子夫君,却正学那三岁小儿,不愿喝药。
崔拂衣既觉好笑,又觉无奈,不知对方究竟从何处学的这无赖行径。
“夫君不喝,可是恼拂衣无法与你同甘共苦?”
崔拂衣行至床前,施施坐下,“若夫君愿意,拂衣这便让人去煮一碗黄连汤,夫君喝一口,我便喝一口。”
应缺幽幽睁眼,无奈不解,“世上怎还有夫人这般自寻苦吃之人?”
他见崔拂衣又要亲力亲为,投喂自己,他忙偏开头去,“我自行来便好。”
苦一时,亦或是苦一个时辰,应缺自然知道如何选择。
崔拂衣也未将药碗交于他,而是端着将碗沿送至应缺唇边。
苍白唇色,黑褐药汤,如此搭配,既觉般配,又觉可怕,仿佛那是毒非药,并非救人性命,反而夺人生机。
应缺逃药时一本正经,喝药时却也干脆利落,不曾退缩半分,若非崔拂衣当真见过应缺喝完药后狂吃蜜饯的模样,单看此时情况,崔拂衣当真要以为对方无所畏惧。
不过,为这一碗药而无所畏惧,说来也实在好笑。
“今日风和日丽,不如夫君领我在王府走走?自来这两日,拂衣还未曾仔细瞧过王府,不知夫君可有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