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缺竟微弯了唇,眼眸含光,“从前总听,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我却不以为意。”
“如今瞧着,其他不讲,只娶妻此一事,便是为真。”
“道长所言不虚,夫人于我,果真福星。”
过去二十年,崔拂衣从未听过如此夸赞,直白真诚,坦荡热烈,不由微微赧然。
不过是多吃颗莲子,便如此夸赞,若是换了旁人家的妻子,生儿育女,操持家事,样样精通,岂非要夸上天去?
崔拂衣心中如此想,却瞧不见自己紧绷的眉心,此时却全然松懈,更为轻松自然。
用过午膳……或许已算不上午膳,应缺想去院中散步。
他胃口不大,或者说,身体限制,他胃口不可大,也无需散步。
可屋中药味浓重,长久待着也得闷出病来,崔拂衣便推应缺在院中走走。
所谓桃园,院中自以桃林也主,便是崔拂衣曾有过的路。
明明早前来瞧,地上仍是残花满地,如今再看,竟已是干干净净。
不仅如此,连树上也没了桃花踪影。
“院里伺候之人当真勤快。”崔拂衣道。
应缺靠着椅背,转眸看他,“夫人为何夸他们,而非夸我?”
“分明是我吩咐他们清理,才能这般干净。”
崔拂衣神色微愣,似是未曾想到应缺有如此发言。
却是丫鬟们先忍俊不禁,在旁称道:“世子所言甚是,奴婢等人所为不过分内之事,却是世子惦记着残花烂叶易沾鞋,不便行走,方叫奴婢清扫干净。”
崔拂衣回想起昨夜一路踏来,芳香铺路,抿唇道:“倒也并非尽是残花烂叶,毫无用处。”
“世子妃所言甚是,世子前日便吩咐奴婢们采集花瓣,一半用于它处,一半铺在您进院的道上,如此,便是您瞧不见路,也能随香而行。”
“只这鲜花踩过一遍,便成了残花,世子方吩咐奴婢们连夜清扫。”
原来那花香道竟是特地铺的?
崔拂衣转眸望向应缺,不知他竟连这细枝末节都挂在心上。
默然半晌,崔拂衣微微转眸道:“以花为路,以香为引,夫君若非深居府内,必然能得一风雅公子之名。”
话音刚落,崔拂衣思及书房几只龟,又是一滞。
自觉方才嘴快。
风雅这般词汇,应当不会与乌龟有任何关系。
应缺竟似还嫌这名不好,眼尾微撇,“我为夫人铺路,与风雅何干?”
风雅为何物?可食否?
轮椅垫着薄被,因有晚风,应缺裹的并非披风,而是斗篷,白兔毛边将其圈住,衬得其形似是多了些许可爱。
这词本该与他无关,想来便是王妃眼中,应缺也应是位温和有度的贴心孝子。
正如他今早所见。
所以……必定是他误会了吧?
崔拂衣微微敛眸。
待屋内通完风,暖炉重新温暖里间,二人方才回屋。
天色渐晚,屋内已然点亮烛光。
应缺回到床上,便将下人挥退,连本该守在外间的丫鬟也未留。
丫鬟虽有不安,却也听话退下。
崔拂衣见状,心下了然,虽院中下人皆是王妃安排,世子命令却高于王妃。
“夫君……可有话要说?”
应缺抬头望他,微微一笑道:“是也不是。”
“今日我在想,是否因为昨夜缺了拜堂,未喝合卺酒,才教夫人心中别扭。”
“拜堂……如今便罢,倒是合卺酒,却能补上一杯,不知夫人可愿与我同饮?”
第105章 冲喜6
明烛空悬, 红帐垂帘。
应缺半靠床头,半截身子都隐于帐内,崔拂衣方才恍然, 下人们仅换了床铺, 还未换过床帐,这红帐仍旧是昨夜模样。
“夫君……不可饮酒。”
半遮半掩,朦胧明灭,崔拂衣眼前似有出现了昨夜,毕竟是成亲, 便是卧在床榻, 应缺亦是穿了一身红色里衣。
他却因心绪复杂, 未曾多看几眼。
应缺神色淡淡,似是并不放在心上。
“从来也未曾听说人可服毒,我也服了, 至今未死, 便是老天奖赏。”
崔拂衣默然半晌,方才无语凝噎道:“夫君这般说自己,父王母妃若是听见,该如何伤心?”
那亦是他们应得。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应缺始终相信命运安排。
他伪装再好, 也非原主, 无法替其原谅理解。
且观原主从前记忆言行,并非半丝怨恨也无。
不过是寿数不长, 不愿深想。
原主方才是君子,他却并非如此。
“我能顺利成亲, 母亲自当为我欢喜。”他浅浅勾唇,眉目温柔,似是所言发自内心,绝无半句虚言。
崔拂衣静静观他半晌,然红帐明烛照映垂落,掩了他几分神色,窥探不清。
脑中再度闪过那些个乌龟图,如今想来,几只龟虽线条优美,却仍有些软绵无力,力气不足之感。
如今应缺之果,亦是他人之因。
却听一声轻笑,再次低头,只见应缺莞尔,“方才不过是随口说笑,夫人莫不是当了真?”
崔拂衣仔细瞧他这般模样,一时竟不知,何时是玩笑。
可既是对方如此说,那便是吧。
“若是夫人不嫌弃合卺酒非酒,我也愿以茶代酒。”应缺神色认真。
虽不知是否玩笑,但这以茶代酒,倒是不必拒绝。
他取来温茶,虽摸着不如方才温暖,便将之放于暖炉上,待片刻后重新烧热,这才取出,倾倒于杯中。
水汽氤氲,茶香四溢,一瞬之间,似有片刻朦胧了眉眼。
待重新看清,便见崔拂衣眼眸清澈,不见半点阴霾。
这却又不该,至少,此时尚且不该。
茶杯轻转,递于应缺眼前:“夫君可盛得住?”
应缺还未发话,他便又道:“夫君体弱,这杯,便由拂衣喂你即可。”
应缺不觉被冒犯,眉眼微弯,“有夫人如此,应缺之幸也。”
崔拂衣将将要喂,却又被应缺侧头止住。
“夫君何意?”
应缺抬眸望向他,微扬唇角,“合卺酒之前,尚有些话未曾同夫人说。”
崔拂衣侧耳倾听。
下一瞬,却猝不及防为应缺所击。
“从进王府起,夫人便不再是曾经风靡京城的状元郎。”
崔拂衣手中茶杯紧握,手心烫红一片。
眼眸一瞬复杂难辨,
片刻后方才自嘲笑道:“夫君……当真会伤人心。”
“是,并非昨日,而是更早,我便不再是崔子衿了。”
他常自称拂衣,又何尝不是提醒,不是适应。
却不想他这位夫君,亦要对他敲打警醒。
“夫人误会了。”
“为夫并非有意语出伤人。”
“不过是想告知夫人,便是不再是状元郎,夫人状元之才,却仍记在朝堂,记在世人心中。”
崔拂衣蓦然垂眸,却见应缺也正含笑瞧着自己,四目相对间,似有流光闪烁其中。
“我差人去听,夫人之名已然传遍大街小巷。”
“有说书人、乞丐将故事宣扬开来,十户人家,八户曾听闻夫人以哥儿之身,夺状元之名。”
“无数姑娘哥儿皆以夫人为荣,纷纷欲将夫人之才,夫人之勇效仿。”
“儒士文官不愿承认夫人,却有更多人承认。”
“自然,说夫人离经叛道,有辱读书科举之人亦有不少,但这却难免为人所笑,众多读书人尚且不如夫人,夫人存在,便是羞辱他们,争执最后,也不过掩面弃逃。”
“崔子衿虽死,他却曾经存在,且将始终存在世人心中。”
“千古之后,必定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