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拂衣手持云子, 望向应缺,眼眸含光,其意不言而喻:“夫君?”
应缺:“……”
他略一挥手,示意下人将棋盘棋子摆放妥当。
二人以桌而对,应缺眼眸微抬,视线在二人之间逡巡。
崔拂衣低头摆棋,未曾注意应缺目光。
崔拂衣不欲让人说他欺负病弱夫君,便让对方先手,并言让其一子。
未免应缺累着,他连落子都让应缺口述,他来落子。
棋局开始,崔拂衣便欲观测应缺棋风。
然而十余子落下,崔拂衣却越看眉心越紧。
抬眸望向眼前人,轻轻一笑,语带威胁:“夫君,若你之后落子仍是如此,便莫要怪我欺负人了。”
应缺微微侧头垂眸,神色失落,“夫人方才观棋目不转睛,如今方才肯抬头瞧我一眼。”
崔拂衣一时语塞,耳边传来些许低笑声,抬头看去,果然是那些个胆大包天的丫鬟小厮,纷纷低头忍笑,满目揶揄。
没来由的,崔拂衣竟也觉胸口温热,蔓延脖颈。
“咳!”轻咳一声,崔拂衣也不再抬头,继续看棋。
却也不知道怎的,方才应缺所言不断浮现,萦绕心间,令人挥之不去,想忘却不得。
引得崔拂衣每落一子便要微微抬眸,将眼前人瞧上一眼。
而每每抬眸,却都与应缺四目相对,对视一眼,见对方唇边隐含笑意,便又垂下眸去。
心中纷乱,连手下的棋也失了几分认真谨慎,待他回神,却见棋盘已然黑子多,白子少。
崔拂衣凝眉醒神,抬头看了应缺一眼,“降我警惕,乱我心神,夫君当真狡诈。”
他竟将开始应缺宛如稚子般随性落子,被他点出后认真落子,也当成了应缺计谋。
应缺微微含笑,“夫人,兵不厌诈。”
应缺竟也认了,仿佛他方才当真设下计谋,而非开始不懂下棋。
崔拂衣心中暗自警惕,不欲再让应缺如意,然而不知为何,他每落一子,便都觉熟悉,棋子黑白之间,虽针锋相对,却又隐隐和谐。
又过了半个时辰,应缺背靠椅背,不知何时,已阖眸浅寐。
“夫君?”崔拂衣唤人,却未有回应,抬头见此,方才惊觉时间已久,可应缺却未言一句累。
心生愧疚,崔拂衣招手唤来下人,让对方收敛棋子,自己则是起身,推动轮椅,欲回屋中。
应缺似是感到身下晃动,眼珠轻滚,半晌,却仍未醒来。
走进里间,见有下人意欲上前,将应缺抱回床榻。
崔拂衣心念微动,莫名蹙眉。
在小厮即将触碰应缺前,崔拂衣几步上前,低声道:“我来吧。”
小厮一顿,却是乖觉让开,只是并未退下,反而站立在旁,注目着二人。
崔拂衣俯身弯腰,小心伸手,小心抱起。
太轻了!
崔拂衣心中念头一闪。
应缺身形并不矮小,只是身上没肉,手到之处,尽是骨头,轻轻抚摸,便能观其轮廓。
外表看着,仅是有些瘦弱,没有血色,抱在怀中,方知其病骨支离。
将人小心放回床榻,脱去外衫,盖好被子,期间应缺似是醒过,却未曾睁眼。
待到一切做完,崔拂衣方才离开,轻关房门。
“府中一直负责世子病情之人是谁?”
“是位姓薛的府医。”
“薛府医出身杏林世家,医术高明,曾经入职太医院,只因得罪了人,又对官场倾轧不喜,这才辞官归家,专心研究医道,后被王爷请入府中,专为世子把脉看诊。”丫鬟红梅简略答道。
“那便请薛府医前来一趟,就说我有事相询。”
“是。”
一刻多钟,薛府医便应邀而来。
蓄着美须,身着灰衣,“在下见过世子妃。”
“薛府医不必多礼,想必您心中已然知晓我请您来所为何事。”崔拂衣开门见山。
薛府医:“世子妃与世子夫妻情深,关心世子身体,理所应当。”
“既然如此,劳烦薛府医如实相告,夫君他,可还有治病之法?”崔拂衣手撑书桌,眸中期待。
薛府医面露惭愧:“请恕在下才疏学浅……”
世子久病多年,若是能好,早便好了,人在幼小时最便于养身,越早养,越易养好。
世子当年所中之毒,乃是冲着要他的命而来,能将世子自鬼门关救回,已是那位老大夫医术高明。
几年时间,老大夫调养有方,世子渐有好转,从卧床不起,到后来能够下床走动。
只可惜老大夫年事已高,几年之后驾鹤西去,而他弟子,却无一人继承他全部本事。
薛府医也是那位老大夫学生之一,如今也不过是勉强维持不继续恶化,却对应缺日常耗损束手无策。
就像面对一位老人,能让对方不再生病,却无法阻止对方身体衰退老去。
若老大夫还在,或许尚有转机,只可惜……
崔拂衣眼眸垂落,光芒散去。
其实这并不意外,若当真能救,也无需他多问,王府自会为其倾尽全力,而非如今,几乎全府默认,应缺命不久矣。
“我知道了,劳烦薛府医走一趟,我让人送您回去。”
待人走后,崔拂衣坐回椅中,单手支着头,不经意间,目光停落于桌上书册。
思及书中乌龟,不由唇角微扬,扬至一半,却又顿住。
伸手拿起,随手一翻,将那隽秀笔迹映入眼中。
右手边笔墨书香,左手边云子棋盘。
崔拂衣忽而手中一顿,垂眸落于棋盘上,今日棋局幕幕浮现,颗颗云子盘旋,光点连成线。
崔拂衣倏然一笑,闭目扶额。
怪道熟悉,愿是那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竟走他的棋风,与他周旋。
在自己尚觉他随性玩闹,故意逗人时,他竟以看清了自己。
这便是他的世子夫君?
仿若诗篇,需细细读研。
*
出春入夏,天气渐暖。
瑞王妃走动渐勤,她心知儿子早膳用得晚,今日故意在应缺院中的早膳时辰来。
进门便见到崔拂衣正在为应缺凉粥,随即眉眼微松。
见是她来,崔拂衣起身行礼,“见过母妃。”
瑞王妃扶起他手臂,“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今日我来得巧了,正好给你带了花露。”
丫鬟将东西呈上。
所谓花露,乃一道去年兴起的甜品,口感似羹,口味似蜜,只是此物性凉,便是应缺几次想尝,却也未能如愿。
“母亲从前不许我吃,如今却主动送于夫人,果真有了儿媳,儿子便非亲生了。”应缺故作失落。
瑞王妃笑容愈深,“如今已经成亲,竟还如幼童般,也不怕被你夫人笑话。”
崔拂衣笑而不语。
应缺望了他一眼,语气悠悠:“我的夫人,自是向着我的。”
崔拂衣不由别开眼去,但若仔细去瞧,那眼中却也笑着。
瑞王妃将其尽收眼底,不由放下心来。
虽有下人传递消息,可只有亲眼所见,才能亲自确定。
“前日送来的布料,我让绣娘赶工裁衣,如今已然做好了送来,料子轻薄柔软,如今穿正合适,都是正时兴的样式,你们年轻人穿,定然倾倒无数佳人。”
应缺默然。
他不由怀疑,这位母亲究竟是为他着想,又或是专程拆台。
他一病人,穿得再好,也形销骨立,难掩病容。
夫人却是才貌双全,锦衣华服,光彩照人。
如此,便是夫人再不介意,旁人见了,也要摇头叹息,心道一朵鲜花配牛粪,暴殄天物。
央不过瑞王妃,崔拂衣只得收下衣服。
待瑞王妃走后,屋中再剩下夫妻二人。
用过早膳,应缺叫住要去书房的崔拂衣,后者回头,目露疑惑。
“夫君还有何事?”
应缺眉眼微弯,含笑望他,“母亲好意,晚辈自当领受,然我身体孱弱,不便频繁换衣,不如夫人先带我领了这好意如何?”
崔拂衣心下了然,这是要他去换衣裳。
倒也无妨。
衣服就在一旁,他上前去取,却动作一顿,转头看去,见应缺果然正看着自己,却是眸光澄澈,态度坦荡。
“夫人?”应缺目光询问。